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薄霧盈滿天際,一切開始泛紅,罩住了蜀山全貌。此刻的蜀山,既無天下秀,也無天下幽。從幽泉往上看,蜀山是一座飄浮在空中的島嶼,也是離幽泉最近的島嶼。然而即便最近,卻也如飛艇穿行云中,若隱若現,給人的感覺,朦朧而又神秘。
可又有幾人知道,蜀山上的人看待萬物也是如此。
“爸爸,你看,伊斯迪斯。”
伊斯迪斯也是一座飄浮在空中的島嶼,像這樣的島嶼在火星上還有七個。不過,休休只見過兩個,一個是他腳下的蜀山,另一個,便是對面若隱若現的伊斯迪斯。
在“近伊點”夜賞伊斯迪斯,就像在看一碗凹面的水。
“知道嗎?兒子,我們的家鄉和伊斯迪斯就隔了一座橋。”
“爸爸騙人,如果只隔了一座橋,怎么我沒有去過?”休休騎在魯邦的脖子上手搭涼棚,滿懷希冀地眺望那碗“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你還沒有出生之前。”一絲消逝的感覺回到魯邦心中,他自認是個堅強的人,但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卻感覺到濕潤。
十年了,女兒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彈頭里的女孩——年紀相仿,神韻與愛人很像,某些地方又與自己“偶合”,他實在找不到理由不把兩個人聯系在一塊兒。夜如潮水,他一遍又一遍看著伊斯迪斯發呆,回想過去種種,反復在是與不是之間猶疑。
休休的眼中閃過一陣迷惘:“我還沒有出生……”小星星的雀斑,兩顆小兔牙,綻出向往的神采,他給魯邦看微縮的布魯克林大橋模型:“是像這樣的橋嗎?”
“是啊,”稀薄的記憶里,魯邦努力打撈著“橋”包含的意義,“很寬也很長的一座橋,車能開,人能走,有盡頭,不像現在……”
不像現在,等候命運的發落。貧窮使理想停擺,使生活以無比畸形的方式運轉,夜以繼日。
這是一幢五十平方米的木屋,一個衛生間、一張床、一扇窗,還有搖椅,鐘擺一樣晃動,亦如鐘擺一樣重復。
昨夜已是尋常夜,今日卻非尋常日。窗開著,從加密過濾網漏進來的陽光,照出愛人失真的影子。魯邦俯身躬腰,在她的粉頰上重重一吻。愛人沒有話語和表情,如同一具喪失了意識的行尸。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毫無溫度。
所幸,她的鼻孔還有微弱的氣流進進出出。
魯邦的喉頭凝結在那一吻,嘆息似哽咽,贈她以飄零。他從搖椅上抱起愛人,拉開隔開客廳與房間的白色帷幔,又輕又軟的大床等著他們。
床頭躺著一本書,紙頁被風吹得嘩嘩亂響。
《蜀山教條》。初版。開本較大。風恰巧翻到一頁,字跡娟秀,非印刷體,是用筆添上去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愛人的筆跡,出自蘇軾的《晁錯論》。愛人并非蘇軾的“粉”,只是讀到這一句,很是喜歡,便摘抄下來。連他也愛屋及烏,竟將之當成了人生信條。
造橋需要的,正是這種堅忍不拔之志。十年來,這種堅實的意志一直存留在他的骨骼和肌肉之中,身體力行。
魯邦把愛人放到床上,脫掉了她的上衣。他不擔心休休看見,因為休休被他打發去屋廊下折騰另一座大橋模型了。他拉上帷幔,目視躺著的愛人,給她的心臟扎針。針頭用沸水燙過,針劑是地高辛,強心用的。打完后,他轉動床頭的立柱。床板旋即抬高了將近一米,露出床下暗室的入口。
他蜷縮身體,爬進去。床板緩緩落下。
整個過程,愛人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任憑床之起伏。生命的活力在她身上幾乎靜止,除了眼角——似乎睜得太久,有一點擰出水的憂傷。
剪子、手術刀、抗生素、烈酒、鑷子、紗布。酒精燈是燃著的,一簇火苗筆直向上,沒有絲毫的扭動。
魯邦用剪子剪開衣服,壓在傷口上的手帕已經濕了。濃濃的鐵銹味令他皺起眉頭,有些事他不想瞞著休休,卻又不得不瞞著休休。
昨晚,他中了槍。
移除手帕,底下是一處槍傷,彈頭嵌在肉里,這恰恰是他想要的。魯邦吞下抗生素,又仰脖喝了一口烈酒,稍后拿起手術刀,在燈苗上拉鋸式地烤了一會兒。覺著差不多了,深呼吸,然后流暢地劃開了傷口,如熱刀切奶油。
下面輪到鑷子。
他拿起鑷子,捅進去尋找彈頭。捅的那一霎,渾身繃緊。鑷子的每一次攪動都會引起痙攣,折磨得他齒根霍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快要精疲力竭了。老天有眼,最終他夾住了那個狡猾的彈頭,取出來丟到盤子里。那聲音聽起來像一克拉的鉆石。他往傷口上澆烈酒,澆到極痛時自己也喝上一口,然后用產自伊斯迪斯的皮膚吻合器釘縫傷口。
做完這些,他終于有時間檢視取出來的彈頭。點22LR口徑,發射自MGS90狙擊步槍,跟往常一樣,彈頭藏有玄機。他掀開身后的篷布,一架泛著金屬光澤的機床如出浴少女,盡顯機械的原始美感。任何彈頭在機床面前都沒有玄機。他用卡盤卡緊彈頭,在蔡司外科手術鏡的加持下進行拆解,剝離黃銅和冷卻裝置,米粒狀的閃存躲在里面。
他用鑷子夾出來,湊到鼻尖前端詳。
希望這一槍挨得值。
他把閃存放入機床的讀取槽,立體投影如花綻放。
布魯克林大橋,1834米長的橋身,87米的橋墩,雄奇的高塔和充滿張力的鐵索搭積木似的再現施工時的浩瀚場景。熱血一點點沸騰起來,在血管里奔涌四突,如同大橋下激蕩的暗流,時間的泥沼并沒有吞噬關于它的記憶。
那是值得用死捍衛的記憶。
魯邦從鋁箔板上摳下幾顆止疼藥,扔進嘴里。
平復了疼痛,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布魯克林大橋之后是西雅圖開合橋。開合橋也不錯,拍飛車追逐的時候經常用到這種橋,他想。金門大橋、倫敦塔橋、法國的米洛大橋、中國的錢塘江大橋,像T臺上的模特依次登場,斜拉、懸索、裝配式應有盡有,跨徑、結構、標高等參數翔實仔細,包括施工工藝在內的圖紙加起來有十噸重,但濃縮在閃存里,只是字節的多寡。
他要謝謝項美麗,謝謝她的狙擊槍,克服了伊斯迪斯和蜀山之間的所有不穩定因素,讓子彈保持彈道,穿過三公里的距離,穿透風、沙與雷,毫厘不爽地命中自己。
就像圍繞太陽公轉的火星與地球,昨晚也是蜀山和伊斯迪斯相距最近的一次,命中的那一刻,好像被煙頭燙了一下,子彈卡在第二根和第三根肋骨之間。
動能、勢能和熱能都消解得恰到好處,他甚至沒有聞到皮肉的焦味。
彈頭被供上了工具箱的臺板。像牌位,那里還立著三個不同口徑的彈頭,每一顆都有紀念價值——7.62 mm,鍍銅鋼質,拉格朗日點L4擊發,內容為橋梁工程基礎,附贈女兒16歲的照片;7.92 mm毛瑟彈,拉格朗日點L5擊發,內容為材料學入門,附贈女兒18歲的照片;9 mm亞音速狙擊彈,拉格朗日點L2擊發,內容為反重力場概論,附贈女兒21歲的照片。這是某種有意為之的規律,也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他能夠想象,瞄準鏡的刻度,即使只有一毫米的誤差,也會在千里之外偏離一米。但項美麗次次彈無虛發,這不是默契是什么?感謝她冒著生命危險傳遞情報。而他,同樣要冒著生命危險接收情報。
他們以身犯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同一個理想——
造橋。
“造橋?”
萬方把紅薯掰成兩半,咬一口,吸著涼風讓紅薯冷卻:“你有病吧?在這里的只有無奈和遺棄,奉獻什么的純屬扯淡。我們是被伊斯迪斯遺棄在蜀山的,你還巴巴地造個橋想攀那邊的高枝兒,癡心妄想,那邊什么時候拿我們當過人。”
魯邦被萬方噴得低眉耷眼。的確,伊斯迪斯沒把他們當過人,說是二等公民都算自夸。他們只能生活在下水道,冬暖夏涼,就是缺電、缺光、缺新鮮的蔬菜。后來有了重力能發電機供電和水培溫室,下水道終于像個家了。但好景不長,伊斯迪斯爆發了針對低端人口的大規模示威,執政官順水推舟,將下水道原住民驅逐回蜀山。自此伊斯迪斯和蜀山裂土割席,像兩塊飄浮在空中的島嶼,動如參商。
兩地分離以來,糧食和能源的匱乏始終困擾著蜀山,面包的配給從每人五百克下降到三百克,土豆幾個月前從飯桌上絕跡,代之以一塊肥皂大的豬油。
吃不飽在蜀山已不是一件新鮮事。
“我不敢保證你什么,但我可以保證一件事,”魯邦抬眸注視萬方,“吃飽。”
“吃飽?”萬方腮幫往里嘬,紅薯入肚,“我現在就能吃飽。”
“是吃了這頓不必念著下頓的吃飽。”
嘴再兇,抵不過肚子的誠實,萬方不是杠精,她也想衣食無憂。
“三公里,伊斯迪斯距蜀山最近的時候也要三公里,中間還有強大的對流層使絆子,什么樣的路橋能承受那么大的荷載、震蕩以及雷暴的破壞,你想過嗎?”
想過。用常規的造橋工藝或者造常規的橋當然不可能,必須是革命性、顛覆性的締造。
“浮橋。”
這是他腦洞開至最大得出的結論。浮橋的建造方式并不復雜,在浮箱上架梁,梁上鋪設橋面,行軍時常用,在蜀山已不多見。
萬方心生搖擺,她不是不愿認可他的結論,只是即便把空氣和風沙當作海,即便能造出浮橋來,那頭要連的可是伊斯迪斯啊。你問過伊斯迪斯人的意見嗎?而且蜀山的移民署不是吃素的。任何想偷渡伊斯迪斯的蜀山人落到移民署手里,都會被無情地投進電波刑房,變成只剩內隱記憶的白癡。有人因為承受不了酷刑的折磨,喪失了自理能力,比如……魯邦想起了自己的愛人,嘆了口氣:“我們要抵抗的到底是命運,還是遺忘?”他拒絕遺忘。
《蜀山教條》說,遺忘是最好的良藥。對此,他只有一個評價,呸。
他也不是沒想過后果,但他沒有因后果而卻步——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相信我,人有時候不需要得到太多知識。知識越多,越容易被似是而非的道理繞進去。”萬方勸他打消造橋的念頭,這不光是為他著想,也是為休休著想,“休休還小,你不該把他的將來押上。”
正因為休休還小,他才不想要休休困死在這里。愛人需要強心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她快撐不下去了。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其實,魯邦對將來沒什么想法,是因為想法總是對他說,你沒有將來。目下,他只想一件事,造橋。
浮箱、梁、橋面,以及連接上下游的纜索、錨碇,這些造橋的構件像桌面圖標在他的腦殼子里晃來晃去——浮箱需矢量推力維持不墜;梁一定是具備伸縮和延展性能的材料,能抵抗約等于地球對流層的風速;橋面必須全封閉,類似隧道,保護行人免受風沙碎石的傷害。
萬方見說服不了他,從內側的口袋掏出一張紙,紙的邊緣呈鋸齒狀,顯然是手撕下來的,撕的時候還很匆忙。
“做事情要用謀略。移民署已經盯上你了,小心點兒。”
他能不小心嗎?每次在暗室搗鼓彈頭,他都時刻留意頭頂上的動靜。有一次,真有公路巡警找上門來,圍著愛人的床繞圈踱步,駭得他魂飛魄散。要不是萬方及時出現把人打發走,床底下的秘密未必能守得住。
萬方走后,魯邦驅車前往蜀山的邊緣——伊斯迪斯之吻。
風沙在空中穿梭,像一條流動的河。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刮出兩個扇形窗口,視野里看不到隨風蕩漾的山坡草,看不到成群的牛羊,只有莽莽紅沙,斯托克斯阻力讓它們看著像經年不散的霧氣,夜薄日濃。
深青色的公路筆直地分開這種霧氣,伸向天邊黯藍的太陽。
車載收音機斷斷續續地播放著時事,一則關于伊斯迪斯用神經毒氣給下水道消毒的丑聞甚囂塵上,七十年前一款賽博朋克游戲里的情節而今居然成真,怎不值得蜀山的電臺大談特談?他關了收音機,從兜里掏出萬方給的那張紙,展在方向盤上看了又看,然后揉作一團吞進胃里。
他在伊斯迪斯之吻停了車。
那是斷橋留下的巨型凹口,永久的傷痕,一日日見證著伊斯迪斯和蜀山時遠時近的過去。遠時三萬公里,近時三公里,風鳴細沙,漫長的遙望。雖不是海,卻勝似海。對于這段鴻溝,蜀山的輿圖上有一個一廂情愿的命名——友誼溝,巴望著愛隔山海,山海亦平,只可惜友誼的小船不僅沒能從這頭兒駛向那頭兒,而且將地理距離拉向了心理距離。兩座島上的人互稱對方什么?蜀山人、伊斯迪斯人。一旦“人”加了前綴,便有了屬性,有了立場,再也不是純粹的那個人了。如同粒子有了質量、電荷、自旋的區分,就擁有了出身、等級和姓名。
下車。長耳風帽,紗巾罩住口鼻。靴子開裂,像行了萬里路。他打開后備廂,取出嵌在海綿泡沫里的金屬配件,然后一件一件地組裝它們。
二十秒,他對自己的要求是二十秒,在部隊服役時,他的槍械組裝紀錄就是二十秒。一支反器材狙擊步槍很快在他的手中成形,島上的重力補償可以讓他緊緊地貼在匍匐的岬角,拉栓,調焦,瞄準,這些習以為常的動作要領像宿醉的酒氣,自然而然地就揮發出來了。
萬事俱備,只欠目標。
不止不休的沙覆蓋兩座島嶼的裂隙,哪怕相距甚近,對面的能見度也是極低。沙霧抹掉了所有的人物和街景。但魯邦無所謂,他只需要對面給一個信號。
沙霧中有電流滑過,隆隆聲即至。
信號來了。
雷暴的高能放電讓氧分子得以產生,這是懸浮世界的一景。隨著空間電位濃度上升,信號越來越清晰。魯邦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面部,他的整張臉都紅了。紅光滿面的紅。十年來不間斷的努力,就在對面的信號上。
一股強烈的地撼,煙云撥開沙霧,悠悠地,向上浮騰。那不是什么偉大的意象,只是真理沖擊波在爆心投影點附近掀起的巨大塵柱,囊括了斯托克斯阻力與沙子的朦朧,風暴對萬物的驚蟄,電擊肆行于天際的神秘。
真理沖擊波也不是什么新鮮事物,火星大開發的時候,每天3500枚核彈頭的轟炸,原子吐息,產生的哪一道沖擊波都比真理沖擊波強,后來懾于核爆輻射的危害,移民者改用真理沖擊波,在融化冰帽、釋放二氧化碳、把大氣壓力提振到可呼吸水平的同時,也將輻射的污染減弱到人體可耐受的程度,所以移民二代稱真理沖擊波為翡翠沖擊波,意即綠色。
第二個二十秒過去,八枚葉片的激光帆在塵柱中一覽無遺,像個靶子。靶心就是激光帆下的載人吊艙,魯邦只需要……“把手從槍上拿開。”一只名為“驚懼”的動物從身后撲來,霍地壓住他的全身。魯邦想掙扎,但有硬物頂在腰間。魯格點45口徑手槍,全世界只有六把。令他忌憚的并非該槍的稀缺,而是對方力度之大,似要將他的腰捅出一個窟窿。
“雙手抱頭。”來者不善的語氣,不必勞他發問,對方就自報家門,“移民署押解官,歌迪亞。”
魯邦自認在長期的貓鼠游戲中已對移民署擁有了免疫力,然而當“移民署”這個機構名在耳中稍縱即逝的時候,褲襠還是一熱。有那么一瞬,他覺得人生的轉折來得太過猛烈,讓他無從適應,以至他恍惚得以為剛剛可能打了個盹兒,夢里的東西當不得真。可對方的尖嗓子戳著他,由不得他不信。
“你被捕了。”
“說吧,去伊斯迪斯之吻做什么?”歌迪亞摘下全包圍頭盔,坐進四處露出海綿的沙發。這是一間拖車屋改造的臨時訊問室,墻紙上印著《蜀山教條》第二誡——每位公民都有遺忘的權利,以及被人遺忘的權利。
魯邦被她銬在暖氣片后面的水管上,像一具拆壞了的玩偶。此刻,他可以好好打量這位抓捕自己的移民署官員——干凈利落的短發,深膚色讓她的五官頗顯擁擠,人仿佛化成巧克力,融進黑色的制服。“D.O.E.”的縮寫標識非常顯眼,專指“出境移民管理”,一如押解官口中的“偷渡客”特指偷渡到伊斯迪斯的蜀山人。
“打獵。”
“打獵會用到狙擊步槍,還是反器材的?”歌迪亞把玩著收繳來的槍支,全然不信。
魯邦無言以對。
“不說實話,就送你進電波刑房,”歌迪亞卸掉彈匣,退掉狙擊步槍里上膛的子彈,“別逼我。”
魯邦相信歌迪亞不是在逞口舌之利,他的愛人就是實證。但他一言不發,他有要保護的人,他不能出賣那個人。
“萬方,這個名字你熟悉嗎?”
能不熟悉嗎?魯邦盡量表現得對這個名字無感。
“她全撂了。是她把你供出來的。”
剩下的自不待言。魯邦方寸登時亂了,臉頰的肌肉亦在剎那間繃緊:“她……她……人怎么樣了?”
“任何人犯了錯,都要去電波刑房反省。”歌迪亞保持著審訊者的冷酷。
魯邦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他調勻呼吸:“我可以告訴你實情,但是你要先關掉通訊器和錄音錄像設備。”
“你覺得你有資格跟我講條件?”
“我有一顆牙齒裝了氰化物。你是想要一具不會說話的死尸,還是想從我嘴里撬出點兒什么?”魯邦的威脅點到為止。
歌迪亞想了想,把繳獲的步槍撂一邊,按他說的,關掉了頭盔上的通信器和錄音錄像設備。
“說。”
“我要擊落對面的一架飛行器。”
“看出來了。”歌迪亞雙臂抱在胸前,“理由?”
“制造兩島紛爭。”
“幼稚,你以為憑你放一槍,蜀山和伊斯迪斯就會開打?”歌迪亞嗤笑起來,巧克力膚色讓她的牙齒在笑起來的時候顯得特白,“通緝你還差不多。”說著,“通緝”一詞像魷魚攪動了她的腦海,“欸,我說你該不會想要引渡吧,蜀山和伊斯迪斯可沒有引渡協議。即使你傷害的是伊斯迪斯公民,也只會在蜀山把牢底坐穿。”
“不是引渡,是偷渡。”
引渡與偷渡的區別,好比阿米巴原蟲和原力迷蟲,看著像一回事,實則大相徑庭。
說到偷渡,歌迪亞頓時來了興趣:“你想偷渡?怎么個偷法?”
“造橋。”魯邦毫無保留。
“造橋?”歌迪亞笑出鵝叫聲,“造橋沒那么簡單,理論、設計、材料、工藝缺一不可。你還不如說擊落飛行器的目的是想俘獲它,搭乘它偷渡,哈哈哈……”
“那也是個辦法,”魯邦一本正經地分析,“但是缺乏操作性。伊斯迪斯有空域管制,任何未經許可試圖脫離它或者闖入它的飛行器都會被擊落。我尋求相對穩妥的偷渡。當然,也不是為我一個人。”
“你還挺‘崇高’的,偷渡都想著別人。”歌迪亞滿臉皆是挖苦之意,“你當移民署是吃干飯的,讓你們成群結隊地往對面跑?好吧,就算我們是睜眼瞎,拿你當屁放了,伊斯迪斯會允許你踏上那邊的土地?”
“按照慣例,只要兩島出現紛爭,就會有使節往返,空域會短暫開放。那是一個機會。”
“你想劫持使節,飛往伊斯迪斯?”歌迪亞強忍住笑,這家伙該不是神經病吧,劫持人質在蜀山是重罪,伊斯迪斯亦然。
“不,”魯邦的態度平淡而堅決,“我要造一座橋,連接兩個世界,讓兩邊的人可以自由往返,自由遷徙。開放空域只是方便橋落成時進行錨固。”
“錨固?”
“是的,浮橋需要錨固。無論是空中起重機作梁,還是飛行器作浮箱,橋的兩頭都要錨固。”
歌迪亞的笑容漸漸消失。她看出來了,魯邦說這番話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她指了指伊斯迪斯的方向,“那邊……有什么好?五彩斑斕?萬一是荊棘,更密的荊棘呢?你大概還不知道,偷渡到伊斯迪斯的蜀山人,有一個謔稱,叫轉基因伊斯迪斯人。什么是轉基因,不用我解釋了吧?黑戶到哪里都受人歧視。”
“我的女兒在那里。這邊很多人的親人也在那里,我想見見我的女兒,不求盡一位父親的責任,只想看她過得好不好。那種感覺……你能理解嗎?”揮之不去的點滴翻涌在眼底,魯邦的眼眶濕了——女兒在心里已經模糊了,時間最是無情,再大的羈絆也會因時間的流逝煙消云散。
靠全家福的照片無法對抗遺忘。
歌迪亞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理性和秩序層層疊疊,沒有分擔與共情,宣泄的只是情緒的正義。
“我不能理解。我要送你去峨眉金頂。”
魯邦急了:“別,你不能這樣……我有愛人和孩子……我不能被刪除陳述性記憶……”
歌迪亞才不管他一家幾口,掄起卸去子彈的步槍,沖他腦袋來了那么一下,送他去見睡神。
太陽沉落,光線漸漸暗下去,拖車被燃烷發動機牽引著,在公路上疾行。龐大的拖車屋又被拖車牽引,囂張地撞開寒風,輪船一般穩當。
歌迪亞拉開后座與拖車屋相連的小窗,瞥了一眼里邊——屋子里的魯邦耷拉著頭,沒精打采地癱坐在暖氣片旁,嘴巴上了嘴套,怕他咬齒自盡。小窗漾著一股霉味,刺鼻又鉆心,但她也只能忍著,外面天寒地凍,路遙馬亡。她把頭擰回去。
塵沙流紋勾勒風的形狀,徑直撲面而來,沙粒在擋風玻璃上噼啪作響。蜀山的夜風像刀,刀一樣地來,刀一樣地去。
里程表跳了十五公里,前方的交通指示牌在車燈前投下狹長的陰影。
青城鎮。
路的一側,孤零零的幾幢木屋比鄰而立,黑燈瞎火的,籠罩著一股神秘的訝奇。有一戶屋頂刷了銅漆,好像峨眉的金頂,分外惹眼。
歌迪亞腳踩剎車,在“峨眉金頂”的木屋前停下。
門口蹲著一個小孩兒,裹在毛毯里瑟瑟發抖。
“喂,小孩兒,你不冷嗎?回屋去。”
小孩兒哆嗦的嘴唇噴出一綹綹白汽:“幫忙……幫幫忙……”
“幫忙?出什么事啦?”
歌迪亞下車,霧蒙蒙的夜色充盈著小晶體,幾不可見,視覺上一層薄亮。這讓她在小孩兒眼里,宛若天使降臨凡間。
“媽媽,媽媽她……很冷……”
歌迪亞稍稍一愕,馬上抱起小孩兒進了屋。屋內冷冷清清,壁爐里半個火星也沒有,鐵鍋沉寂,更不消說食物的味道。她脫下手套,試了試鍋里的水,涼可徹骨。
唯一的熱源是床頭的酒精燈。
酒精將罄,燈苗將枯。
小孩兒的媽媽在床上躺著,黃皮寡瘦,像屋檐下掛著的那些等著風干的香腸。床頭有本書,停留在某一頁,恰如人生停留在某一刻。頁面上壓著用過的針筒,針劑沒有包裝,她懷疑是違禁品,但那不屬于她的業務范疇。頭盔目鏡的紅外儀掃描顯示,此人體表的溫度已經低于人類的正常溫度。
歌迪亞倒抽一口冷氣。
“你叫什么?”她問小孩兒。
“休……休……”小孩兒吸了吸鼻子,將流出來的鼻涕吸回鼻腔,“休休有容的休……”
“好的,休休,告訴阿姨,你媽媽這樣子有多久了?”
“天黑……”
天黑之后就這樣了嗎?歌迪亞放下休休,輕輕扒開女人的眼皮,瞳孔放大,摸胸口,心臟已經停止搏動。死亡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她怕休休哭鬧,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見鬼,怎么讓她攤上了這種事?歌迪亞有點兒后悔自己同情心泛濫了。她打開通訊器,聯系殯儀館,但頻道里除了沙沙的電磁聲,并無余響。青城鎮地處蜀山荒涼地帶,信號差不奇怪,只是在這般情境下冒出這般聲音,叫人脊背發涼。
“休休,你待著不要動,阿姨車里還有一位叔叔,我叫他來幫忙。”她想著死者已矣,最起碼發揚一下人道主義精神,把孩子的媽媽抬上車,送到殯儀館去。
休休聽話地點點頭。
歌迪亞回到拖車。魯邦已經醒了,只是被捆住手腳無法動彈。歌迪亞替他解了綁,但嘴套未摘。她用槍驅趕魯邦走進木屋,沒等她對魯邦發號施令,魯邦已眼珠凸起,呼吸劇烈,癱坐在地上,用力地抓扯頭發,好像頭發不是頭發,只是路邊的野草。
這個男人的反應忒大點兒了吧?
歌迪亞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她聽到休休童叟無欺的聲音。
“爸爸。”
“你是他爸爸?”歌迪亞立刻理解了男人的失態,同時也大致判斷出床上尸體的身份,男人的妻子。
魯邦因為戴著嘴套,沒法說話。但他的目光似箭矢,誓要將她射穿。歌迪亞被這股狠勁逼得無地自容,她好像意識到哪里做錯了,卻又不想承認。當休休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時,她不得不把手里的槍隱到背后。
“要是你待在家里照顧老婆,而不是整天瞎琢磨造橋、偷渡,也許……也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她想緩和一下對立的氣氛,但話一出口,對立不僅沒有緩和,反而加劇了。
魯邦的眼睛蒙眬,變紅,雙手半握成拳。
“我是說,比起你所謂的向往,家人更重要……”歌迪亞發現他的眼睛里有水洗過的光澤,越往下說越覺得殘忍。她說不下去了,把時光兌成秒,真心度秒如年,只好草草收尾:“節哀……”
肋骨發出一聲悲鳴,突然的提氣讓她忍不住咳嗽,這種由外而內的壓迫使她的身體開始發軟,像被人抽走了骨頭。
男人的拳頭很硬,硬得她無法消化。男人的動作也很快,快得就像一眨眼。如果她早一點知道男人服過兵役,就不會莽撞地解除他的手銬。倒地之前她倒是射了一槍,打沒打中人不知道,反正酒精燈碎了,火星四濺,旋即寥落。
魯邦騎上歌迪亞的身體,奮力搖撼她的頭部,一遍遍地叩擊地板,悶悶的聲響像是在哭喊愛人的名字。憤怒從他努力制造的聲音里透出來,頭盔的照明設備在這種聲音里受損。屋子倏地黑了。
黑暗中,有種烈日灼身的感覺。
若不是歌迪亞作梗,狙擊的那一槍會從容擊發,圖謀已久的計劃就能實現。歌迪亞的審訊讓他返程晚了四個小時,本來這四個小時足夠他回來給愛人打針。都怪她,怪她!耽溺在永失我愛的情緒里,他沒理由放過歌迪亞。他抓起歌迪亞手上的魯格槍,鐵了心要她償命。誰料這時休休又叫了一聲“爸爸”,仿佛被點了慈悲穴,硬著的心一下軟了下來。
他還有休休。
魯邦離開歌迪亞的身體,摸到孩子一把擁住。這一刻,他想到了項美麗——搭檔冒著生命危險創造出的機會,他沒抓住,下一次……還會有下一次嗎?辛酸涌上心頭,他的眼神瞥向歌迪亞躺的位置,盡管那里此刻一片漆黑。
臭女人,既然嚷嚷著送我去峨眉金頂,好,我就送你去峨眉金頂。
他抱起休休,開啟床下的暗室。
這次,他要帶的東西不多,黑索金是其中一個。
休休斜躺在副駕,睫毛微微顫動著,似乎睡得正香。魯邦一手扶穩方向盤,一手揭開紗布,槍傷恢復了七成,長出了肉芽,只隱隱有些刺痛。
后面的拖車屋銬著那個叫歌迪亞的女人。現在他和那個女人互換了身份,但魯邦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他有點兒分不清送死與逆行的區別了。苦澀在齒間蔓延,他朝窗外吐了口濃痰,夾雜著對現實無聲的反抗。
拖車屋內,歌迪亞頭重如鐵,雖有頭盔保護,撞擊還是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后遺癥。她覺得頭上有些涼,一摸,頭盔沒了。不但頭盔沒了,制服也沒了。魯格槍?那就更沒了。暖氣片的功率不夠,腿都凍僵了。她是被凍醒的,沒了制服,光靠長筒絲襪可不保暖。
醒了的她想站起來,但手銬告訴她,目下,她只是一個人質。
她惱怒地拉了又拽,手銬和水管都很結實。她望向四周,看看有沒有趁手的家伙來撬開手銬。只有那張坐過的破沙發……咦,她眼神一凜,不展的眉頭觸電般跳了起來——沙發旁立著一臺老式的菲林放映機,放映的影像卻無齒輪的顫動。她馬上就看出來,這是經過后期改造的,用上了伊斯迪斯的立體投影技術——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術,地球很多年前就應用上了,如果不是地軸的傾斜將地球送回冰川時代,立體投影技術在懸浮世界的應用還要再晚七十年。
放映機的基座墊著一本書,《蜀山教條》。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影像里的橋。
她的腦子在轉,眼前的橋也在轉——布魯克林大橋、金門大橋、倫敦塔橋、米洛大橋、錢塘江大橋……她一直跟人打交道,橋梁是她未涉足的領域,一口氣看下去著實挺開眼界。不過, 沒有一座橋適用兩個懸浮且移動的島嶼。即便有,島嶼間的公轉和自轉如何克服?沒法錨固啊。何況,友誼溝還充斥著風沙和雷暴。
人不是水熊蟲。水熊蟲可以在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忍受極端條件,但人不行,即使不被閃電團劈死,雷暴釋放的高強度射線也能侵蝕人體的有機分子,殺傷器官組織。或許不用勞駕伊斯迪斯遣返,偷渡客就死在路上了。搞不懂那些執意遠走他鄉的人,伊斯迪斯的火衛二就一定比蜀山的火衛二圓?這方土地費盡了心思留住他們,卻換不來一絲感恩,雨打浮萍般卑微。她替蜀山不值……就在這時,立體影像的畫風突變,一架架空中起重機組成“一”字長蛇的機群,吊著浮箱和承重梁,首尾相連成縱,撓性的鋼纜在大自然狂野的呼吸下毫不示弱。這是……這是要造空中浮橋?因為公轉是橢圓的軌道,每年,蜀山都會有“近伊點”的窗口期。那個瘋子必是想趁窗口期動手,可他考慮過嗎?非傾全蜀山之力不足以支撐如此浩大的工程。況且,他一定沒讀過《割席條約》副本——條約里明確說了,蜀山禁絕任何以伊斯迪斯為目的地的偷渡和移民。作為補償,伊斯迪斯向蜀山提供包括糧食在內的人道主義援助。
所以,基于廢除條約的造橋夢想,只能是癡心妄想。
至此,那個瘋子造橋的動機總算有點眉目了。她繼續整理線索,影像里的浮橋已如天梯,一階階成形,像一道彩虹,從這頭兒到那頭兒,突然放大了她的欲望。在她接受的教育里,常年被投喂的精神食糧是伊斯迪斯用神經毒氣給下水道消毒、伊斯迪斯的基尼系數超過0.5、伊斯迪斯種族沖突加劇……至于精神食糧的真實性,她悲哀地發現,蜀山人并不關心,他們只關心資源何時耗盡,糧食何時見底,會不會餓死。何曾想竟然冒出這么一個人,不關心時事,不關心糧食,不關心友誼,一門心思地想造橋,還要造一座橫跨蜀山和伊斯迪斯的橋,讓人啼笑皆非。話說回來,要真是有座橋,使地不分南北,人不問西東,和光同塵,與時舒卷,那便是塵世的幸福,姐姐也就不用……她不愿往下想了。她一直為自己沒有跟著姐姐一起飛翔而遺憾,她堅信姐姐張開雙臂躍入時瞬間扇起的風,帶香。
“停車。”
聲音從頭盔的通信器傳來。魯邦應聲踩了剎車,兒子在旁邊,金頂還沒到,他不敢冒險。休休被這一剎弄醒了,揉著眼睛找爸爸。魯邦拍拍他的頭,示意自己就在身邊,讓他別怕。
攔路的是兩輛獨輪車,外環車輪,內環座椅,萬向固定,原理類似同步靜止衛星。車身涂裝和閃爍的警燈表明,來的是公路巡警。
魯邦摸了摸腹部的隆起,沉住氣,慢慢降下車窗。
巡警看到他的黑色制服和“D.O.E.”標識,不由一愣。
“這么晚了,還有活兒?”
“沒辦法,那些偷渡客越來越猖狂了。”魯邦大拇指往后一戳,“我要不把他們逮住,沒準兒金頂就關門大吉啦。”
“那您這是……要去金頂?”
“對啊。”魯邦從側后鏡注意著另一個巡警,那人駕車繞到了后側,對拖車屋頗感興趣,“這么晚了,你們還巡著呢?”
“沒辦法,吃的就是這口飯。”巡警瞥見副駕上的休休,“喲,還有孩子。”
“我兒子,家里沒人照顧,只好拖家帶口出來抓人。”魯邦無奈笑笑。對方顯然輕信了他的說辭,一挑大拇指,準備讓路放行。
魯邦暗暗松了口氣,正要開溜,后面的巡警忽然大叫一聲“有情況”,迫使車頭的巡警一臉警覺地將手按上了腰側的配槍。魯邦不動聲色,手悄悄伸到座椅下邊,摸到那把從歌迪亞手里繳獲的魯格槍。
“什么情況?”車頭的巡警大聲問他的同伴。
“一個女人在向我求救。”同伴回道。
“偷渡客。”魯邦故作輕松地揚了揚嘴角。
“媽的,一個偷渡客也值得大驚小怪。”巡警跳起來破口大罵,“真是什么人都能當巡警,你是多久沒見過女人了。”
“不是,”通訊器此刻清晰得不行,“那個女人戴著嘴套。”
“怕她咬舌自盡。”魯邦向巡警解釋,“你知道的,想去伊斯迪斯的人都是瘋子。”
巡警讓車后的同伴趕緊滾回來:“人家戴嘴套關你什么鳥事?別磨蹭了,我們還要接著巡邏。”
“不是,她的嘴套上有二維碼。”
“那又能說明什么,正版的?”
“你覺得你這樣說很幽默嗎?我掃了二維碼,信息顯示,嘴套屬于移民署一個叫歌迪亞的押解官,編碼SS.2137.D.O.E.33。”
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槍柄已在魯邦的掌中捂得發熱,槍機的彈簧也偷偷拉緊。
“押解官給偷渡客上套,我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問題是,歌迪亞是個女的,照片跟我眼巴前的這位一模一樣……”
砰。魯邦率先開槍。子彈旋轉著從槍口分娩,時間仿佛放慢了速度,顯示彈道與著彈的精準。巡警難以置信地捂著中槍的部位連人帶車摔倒。休休驚訝地看著魯邦,眼神仿佛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但魯邦顧不得這些,手槍探出車窗做掩護性射擊,壓過對方火力后踢開車門就地一滾,抬手再射。
彈殼拋出,底火和發射藥把彈頭送進了混沌的夜里。
獨輪車倒在地上,后面的那個巡警不見蹤跡。
魯邦重心放低,手握緊,持槍搜尋,猛見拖車屋的窗戶被砸開一個窟窿。他心中有底,剛想往里探,突然車底火光一閃,小腿立馬吃進一顆槍子。
上當了,人在車底!他知道接下來對方會在他倒下時鎖定他的頭部,所以他強忍劇痛,把自己當籃球,扣進了窟窿。
以頭搶地的瞬間,火光又閃,地板被打穿了一梭彈洞,好在他滾得麻利,盡數躲過。只待彈雨初歇,回身便對左近的彈洞扣動扳機。
兩槍Double tap(雙發快射),一槍Head shot(爆頭),莫桑比克射擊法。扣完扳機的一瞬,魯邦閉上眼睛,大喘。喘息帶起通訊器細微的電流雜音,這提醒了他,歌迪亞呢?
暖氣片后的水管鉤著一副解開的手銬,像晾衣繩上曬著的胸罩。
來不及顧盼尋人,一條絲襪就纏上了脖子,把他拖倒。歌迪亞蹬著他的雙肩,將絲襪的延展性放到最大,并在他的腦后打了個結。
“做事情要用謀略”,魯邦第一次覺得,萬方的忠言那么順耳,可惜再也聽不到了。
風沙撲面而來,風沙里的那個人正在回頭。
“項美麗,你瘋了,從這跳下去,就是個死。”
“那要看是誰了。”
項美麗一扯噴氣背包的拉環,霎時躥到空中,沒入沙霧。過了一會兒,整個人如閃電劈開霧團,破空而出,腹部拍水式俯沖。她張開手腳當襟翼,控制俯沖的姿態,嗖地,又陷到地平線下面去了。
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地平線。蜀山之下是偌大的幽泉,也是懸浮之緣起。地幔的環流推動地殼的擴張,從地層翻卷上來的地殼被推擠、撕裂,生成新的地殼,幾億年的時間,擴張到北半球的邊緣。有人說,從天而降的冰隕石被核彈融化,匯聚在盆地,成為幽泉,七島是后來真理沖擊波轟擊幽泉產生的類地小行星;也有人說,幽泉是液態的金屬海洋,包裹著地核,流動不休,形成了反重力的磁場,真理沖擊波放大了這種磁場,使得七島懸浮。反正,都跟真理沖擊波有關,但沒有人去證實,也沒有人敢去證實。
項美麗是第一個。
一捧沙將天地裹,萬丈淵許山泉分。許久,萬方都沒看到項美麗上來。
風在巖丘間疾走,發出大浪淘沙的聲音。
“美麗,美麗……”慌里慌張的她沿著伊斯迪斯之吻向下尋覓,結果一不留神,腳底踏空,人滑了下去。蜀山的沙一粒一粒的,像愛恨,粒粒分明,進了她的嘴巴,嗆得她說不出話來。
幽泉在橘紅的視野里顯現一種墨綠色,感染著墜落的萬方。正十一烷、氨、氮和有機分子安靜地上升,結成云朵狀的霓虹,籠罩著水面,散發出模糊且柔和的光暈,像一幕童話。但她知道,下面等著她的不是童話,是死。唯一的懸念在于,摔死、溺死還是凍死。雖然火星重力只有地球的38%,但從這么高摔下去……如果可以,她想選不太痛苦的死法。嗖,腋下被人一托,強烈的上升氣流令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震動,不安的呼嘯聲讓她好像身處雷電交織的云層,隨時被雷擊撕碎。她在氣流的震動和沙礫的磨礪中顯得無比脆弱,可喜的是,她得救了。
…………
“我想不通,為什么蜀山和伊斯迪斯能夠克服重力飄浮,中間的友誼溝卻不行?”魯邦說話的時候脖子很疼,絲襪造成的勒痕繼續纏繞著他。
他低頭瞄了一眼手腳,沒有被銬,但休休被歌迪亞充作人質,擋在他和歌迪亞中間,令他投鼠忌器。
“怎么,如果友誼溝也能做到零重力,是不是省了造橋?”
少了拖車屋這個累贅,拖車在歌迪亞手上開得賊快。
“不是零重力,是反重力場。”魯邦強調,“火星稀薄的大氣難以產生足夠的升力,能托起九個島嶼的,只有反重力場。”
歌迪亞不想跟他做無謂的爭論:“無所謂,你就說吧,還有必要造那些無用的橋嗎?”
“有的橋有形,有的橋無形,沒有無用的橋,只有造不完的橋。”
在魯邦心里,真希望有個愛因斯坦-羅森橋,那樣就不用辛苦地造橋了,一家人也不必偷渡,愛人也就不會死……一念無明,他下意識地摸向腹部,那里的黑索金……不見了!
“找黑索金呢?”歌迪亞拍了拍方向盤,“在這。”果然,黑索金就在她面前的儀表臺擱著。他動手想搶,歌迪亞一亮槍,他只好老實地去按傷口。
壓強令傷口發麻,疼痛也隨之減輕。
“我猜你想挾持我混進金頂,炸了電波刑房吧?”
歌迪亞說中魯邦心事。他恨電波刑房,更恨拆散他們一家的人。他自認不是一個行事偏激的極端分子,被逼到這分上,移民署功不可沒。歌迪亞繼續說:“炸了電波刑房就能解決問題?你去了和送死有什么分別?”
這會兒倒發起善心來了,當初是誰嚷嚷著要送自己去金頂的?送死……他承認,的的確確,現在的他有那么一點兒生無可戀。比起愛人,他只是得到了時間的優待。但這份優待,他已厭倦。拖車躍上青城與峨眉的分界線,平坦的地勢不見了,一山挨著一山起起伏伏,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峭壁亂石穿插其中。路是隨山修的,也因此險峻起來。他看向天邊的遠角,火衛二像一枚硬幣,被沙霧遮住,山頂,一柱溫柔的金黃正與沙霧交融,緩緩攏成擎天之勢。
那是……峨眉金頂。
“我不在乎。”
“嘿,我說你這人,”隧道口臨近,歌迪亞放緩了車速,“有病,得治。”
“爸爸才沒病,”休休的眼里充滿了敵意,“你這個黑女人。”
歌迪亞一聽“黑”字分分鐘炸毛,與之怒目對視,終究因為他是個孩子而屈服地收回目光。
轉眼,隧道到了。
通往峨眉金頂的隧道口漆著紅色標語,大而醒目,“禁止探索真理沖擊波,此為真理”——《蜀山教條》第一誡。
這標語歌迪亞看過無數遍,每一遍都讓她想起姐姐。告發姐姐的經歷形如夢魘,纏著她接下來的人生。那天,她穿上了令姐姐恐懼的黑色制服。
姐姐:“直說吧,送我去哪兒?”
她哽了一下,姐姐就明白了:“我知道了,你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服。”
她對著姐姐的背影說:“姐姐,你就不能服從《蜀山教條》嗎?”
姐姐頭也不回:“我只服從內心的召喚。”
滴水想著奔向大海,浪潮卻只渴望重回陸地。為了博取權力的認同,她獻祭了自己的獨立,和姐姐。
時至今日,她能安慰自己的,只有四個字——法不容情。
歌迪亞把裸手伸到窗外,指模對準門禁,立時有機器原聲的環繞音響起:“歌迪亞,移民署行動處押解官,證件號SS.2137.D.O.E.33,特許進入。”
歌迪亞慢踩油門驅車入內,尾燈消失于黑暗的閉合。隧道內漆黑如幕,風聲至此漸微,似與誰密談,氣氛好不壓抑。
一路緘默。魯邦忍不住問:“離金頂還有多遠?”
“過了隧道就是。”歌迪亞調整眼球的角度,微微上翻。
頃刻,又有環繞音入耳:“虹膜掃描完成,確認身份,核準通過。”
“隧道多長?”
“三公里,”歌迪亞斜眼覷他,嘲諷藏都懶得藏,“跟你想造的橋一樣長。”
“你知道我想造什么橋?”
“不就是放映機里的那些?”
“你看完了?”
如果沒有公路巡警攪局,應該能看完的。盡管沒看完,面對魯邦的逼問,歌迪亞仍然倔強地點了點頭。
魯邦毫不客氣地戳穿她:“你沒看完。最后一座橋才是我想造的。”
“最后一座?”
魯邦沒打算賣關子,但此時車子停了下來。窗外的伸縮臂送進來一枚探針。
“你這是干什么?”
“最后一道認證,滴血認證,DNA聽說過嗎?”歌迪亞乖乖奉上自己的食指。
魯邦點頭:“通不過會怎樣?”
“塌方。”
這下,魯邦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探針刺進歌迪亞的食指,抽走了一滴血。
機器沉默了兩秒,應答:“DNA身份識別通過。熱感應檢測到車上有其他生物,請予識別。”
歌迪亞側首對魯邦說:“伸手。”
“我也要?”
“不光你要,休休也要。”
魯邦不情愿地舒展長臂,把手伸過去。探針釘入,提取一滴血。
“魯邦,前峨眉警備司令部退役士官,有偷渡案底,檔案編號SS.2137.S.I.47。違反《蜀山教條》第三誡,偷渡是對蜀山的背叛,移民是對土地的褻瀆,判監金頂,即日執行。”
探針退后,一支注射針頭遞進。
“這又是干什么?”
“給你注射鎮靜劑,防止你反抗。”
不可以。魯邦極力掙脫,鎮靜劑一旦注射,他會喪失行動力,就只能任金頂宰割了。歌迪亞摁住他的手臂:“你要干嗎?不顧自己,也該想想你兒子!”
威脅未能奏效,魯邦的反抗更為激烈,甚至歌迪亞用槍都無法威懾,只好揮肘迎上他的面頰。嘎嘣脆的一響,絕對爽疼。魯邦的痛感神經卻好似罷工了,撅斷針頭,然后圈住她的腕子,開始無聲的搏斗。
“警告,未予驗證,警告,未予驗證……”環繞音機械地重復,紅色的警報燈驟然閃爍,在隧道里掃掠不止。
“會塌方的!”歌迪亞心急如焚。
魯邦置之不理,將她持槍的手狠狠地摔在方向盤上。一聲短促尖銳的“嘟”,槍從手中掉落。
“休休,撿槍。”
“休休,別聽你爸爸的……”
休休不知所措,倉皇在眼中旋了又旋,最后還是受血緣感召,撿起了魯格槍。
“老實點兒。”魯邦從休休手上接過槍,槍口指著歌迪亞,“把黑索金丟過來。”
歌迪亞無奈地將黑索金扔回給他。
“這地方要塌了,你走不出這里。”她的本意是想幫他的——電波刑房雖然處刑不太人道,但起碼可以割除那些偷渡客節外生枝的想法,讓他們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的人才能好好活著。她不想他像姐姐那樣。
魯邦一槍崩掉了警報燈,腳伸過去踩油門:“那可未必。”車輛驟然加速,瞬間的后坐力將仨人推倒在座椅上。
隧道的內頂裂痕已現,那些光照進來的地方,像極了沙霧里閃爍的浮標。他漸漸地能分清送死和逆行的區別了。
你不去做,怎知自己做不到。你不死,怎知自己不是死得其所。
他奪過方向盤,驅車如電,和塌方賽跑。十年前,他也曾這樣分秒必爭地跑過,那時候的蜀山和伊斯迪斯還被一座叫作布魯克林的橋連著。斷裂的一霎,他、愛人、女兒拼刺沖線,背后槍聲大作,他聽見自己在用力地喊:“休休,跑。”
休休跑起來,速度奇快,追趕她的人完全不是對手,想到女兒遺傳了自己短跑的天賦,倒地的魯邦心頭掠過一絲寬慰。
隧道盡頭,藍光刺透云層,暮色退散,顯示日出的跡象。
拖車如同撞上透明的鋼板,轟隆一聲驟停,里歪外斜,車身嚴重側傾,車頭齊齊整整地癟進去三寸。魯邦沒系安全帶,人撞上風擋玻璃又彈回來。休休也是,不過幸好有魯邦抵充肉墊,并無大礙。歌迪亞倒是系了,卻也被震得夠嗆。
不知該用何種顏色描述的面孔顫抖著。
“這是……”魯邦鼻孔的血不住地往外冒,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他渾身不得勁,臉腫得老高,皮膚和衣服摩擦都會感到疼。
“力場,定向力場。”歌迪亞松開安全帶,雙腿卡住了,無法動彈,“你的膽子比腦子大,連定向力場都不知道,就敢帶著炸彈往里闖。”
魯邦豈會不知呢。十年前的金頂,他不是沒來過,當時伊斯迪斯的技術顧問援助蜀山修建了這里,定向力場代替了仙人掌、灌木和鐵絲網,形成閉曲面的屏障,將金頂變成了一個看似自然卻連空氣流動都嚴格限制的空間。高達攝氏35度的氣溫,長年90%的濕度,不動都會流汗。耳套、眼罩、嘴套、囚服、手銬,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人,被黑暗籠罩著,就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那次,愛人扛下了所有罪責,受完刑抬出來,人已廢了。十年了,他懷著愧疚照顧愛人,為了喚回她的記憶。八年前他領養了一個棄嬰,是男孩,也叫休休,“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跟偷渡伊斯迪斯的女兒重名。
你問他后不后悔,他挺后悔的。可是,人這一輩子,總要干一些明知后悔卻義無反顧去做的事。
他踹掉車窗,抱著兒子爬出來。
“嘿,幫幫我。”歌迪亞努力拉扯自己的腿。
魯邦沒睬她,回望隧道,塌方已將來時的路徹底斷絕。
歌迪亞怨道:“你聾啦,聽見我說話沒有?”
魯邦真如聾了一般,把兒子平放到地上,手掌沿著那堅如磐石的閉曲面壓出渦狀的波紋。這是一堵難以穿越的“墻”。
“如果用反重力場造一座橋,像隧道一樣密封,用來連接蜀山和伊斯迪斯,是不是就能克服風沙、重力和雷暴的不利因素?”
歌迪亞停止了扯腿,為魯邦天馬行空的想法而震驚:“島嶼的自轉怎么辦?”
“參考同步靜止衛星的原理,放棄兩端的錨固,讓橋懸浮。”魯邦身上唯一鮮活的是他那雙眼睛,閃爍著黃銅色的亮光,能折到人心里去。在那亮光里,一座純由反重力場托起的橋,泊在兩座島嶼之間。橋的公轉角速度與島嶼公轉角速度相等,浮箱是兩股反向的引力,梁是雙重引力約束下的穩態。定向力場將橋身密封,閉曲面陣列構筑的空間完全透明,只有一頭撞在上面的沙子賦予它形狀——彎彎的,像雨后初霽的彩虹,不與島嶼接觸,淺淺地浮在島嶼邊緣的上方。
自轉便不會影響它。
“真可悲,你有病,而我卻沒有藥。”話雖如此,歌迪亞的眼睛竟也不自覺地放射出異樣的光芒,亮得令人不安。
“如果存在、意志和感情是病,那就是病吧。”魯邦舔著鼻孔流下的血,目光穿過透明的墻,在重山峻嶺間無窮無盡地延伸著。
“你確定你要進去?”
“要。”
“休休怎么辦?”歌迪亞始終覺得,攻心為上。
“交給你了。”魯邦不忍去看兒子,他怕看了會心軟。
“我?我跟你非親非故……”
“他也有個姐姐,我的女兒,在伊斯迪斯。”
姐姐……這個稱謂給了歌迪亞一定的殺傷力。是啊,抓捕姐姐的那一日,姐姐穿上了噴氣背包,像一只飛鳥沖破屋頂,跟惡劣的沙霧叫板。
她駕車在后面追,還沒心肝地呼叫移民署增援。換作今天,她真想狠狠甩昨日的自己一個耳刮子。是她的無情把姐姐逼了下去。
友誼溝沒有留下姐姐的痕跡,但姐姐飛過去變得與眾不同。她記得姐姐最后對她說,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如意,但你必須飛翔,因為只有飛翔,才有軌跡,沿著軌跡,就能找到答案。
遺憾的是,她當時滿腦子只有《蜀山教條》,而這些年來,她也沒敢越雷池一步。她自認不是天使,即便是,背后潔白的羽翼也早已凋零。
“沒有我,你進不去。”
這是大實話。魯邦應該回頭,拉開駕駛室的門,把她從里面拖出來,脅持她,一步步通關,直到進入電波刑房,把那幫劊子手全部炸死。
可他沒有。
“我進得去,”魯邦胸有成竹,“還記得你提到過的那個萬方嗎?她是我的內應,她給了我一張紙。那張紙上以拉格朗日點L3定位了力場的干擾點,喏,就在那個山頭。”只要在那個山頭引爆黑索金,力場就會受到攝擾。
然而對蒙在鼓里的歌迪亞來說,哪個山頭已不重要,她只想著如何阻止他犯傻。
“可你……你不是要造橋嗎?”
魯邦定住。炸掉電波刑房是他對愛人之死的沖動表達,一直到隧道塌方他才發現,那不是也不該是他的人生目標。造橋才是。獲取反重力場和定向力場的機密為“造橋”鋪路,方符合殺身成仁之義。而失去萬方這個內應,他只有靠自己了。
“我造好了。”他向那個山頭走去。
“造好了?”
金頂那邊,升起了一道虹,好像天地之間架起了一座橋。他蒼白的臉上現出了微笑,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惜歌迪亞看不到。
是的,造好了,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