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及其經解所見之“大食物觀”

摘 要：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以食物資源的基礎性、多樣性以及可持續性作為立論基礎、實踐路徑和發展模式。首先，“大食物觀”通過“五行”及其發用流行闡明食物資源的民生基礎性;通過“農”“食”為官職之首闡明食物資源的政制基礎性;通過“食”的精神屬性闡明食物資源的教化基礎性。其次，其通過“大禹治水”經文及其詮釋，從種類、途徑以及形式闡明食物資源的多樣性。最后，其又聚焦生產、消費及儲備三大環節闡明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是新時代“大食物觀”的優秀傳統文化根基，也是當代中國農業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鏡鑒。

關鍵詞： 《尚書》;大食物觀;食物資源;生態文明

中圖分類號： TS 971.2""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5-8730（2025）01-0014-08

2024年2月發布的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樹立大農業觀、大食物觀，多渠道拓展食物來源”^［1］。2024年3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湖南考察時強調，“堅持大農業觀、大食物觀，積極發展特色農業和農產品加工業，提升農業產業化水平”^［2］。從基本內容上看，“大食物觀”強調全方位、多途徑開發與協調食物資源，并將食物的概念擴展到了肉、奶、水產品、果蔬類等多種類別，以滿足人們日益多元、全面、均衡的營養需求。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樹立大食物觀，發展設施農業，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3］。質言之，堅持與踐行“大食物觀”，對于推動農業現代化和可持續發展，保障國家糧食安全以及促進鄉村全面振興等方面皆具有重要意義。從思想理念上來看，“大食物觀”所強調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以及可持續發展的觀念，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等思想資源高度契合。從價值追求上看，“大食物觀”中重視人民至上、農業生產責任安全以及食物資源安全等理念，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以民為本”“以農為本”等價值取向相互呼應。而《尚書》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代表性原典之一，其經文與相關經解記載了關于中國古代先民在生產實踐及其思考中形成的“大食物觀”，這些觀點無論是在思想理念還是在價值取向上皆是新時代“大食物觀”的傳統文化根基。因此，對《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進行探索，不僅有助于深化對新時代“大食物觀”的理解和運用，同時也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有機組成部分。

1 立論基礎：食物資源的基礎性

農業發展是國家穩定與文明發展的根基，而農業發展的關鍵又在于食物資源。一方面，食物資源是人類生存的前提，是人類得以生存與發展所必需的物質基礎，也是人類生產生活的能量來源。另一方面，食物資源也為人類提供精神支持，在諸多人類的社會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食物資源的基礎性是“大食物觀”的立論基礎。而《尚書》經文以及歷代經學家則從民生、政制以及教化等方面論述食物資源的基礎性，闡發“大食物觀”。

1.1 “五行材干”：民生基礎性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食物資源民生基礎性方面的論述主要集中于《洪范》。相傳周武王伐紂滅商、定鼎天下之后向殷商遺臣箕子求教何以治理國家，箕子則向周武王陳述了九條治理國家的根本大法，是謂“洪范九疇”，即五行、五事、八政、五紀、皇極、三德、稽疑、庶征以及五福六極。而其中“五行”作為第一疇，自漢代以來即被視為最重要的范疇之一。并且，“五行”與農業、飲食密切相關。《洪范》論“五行”曰：“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尚書大傳》曰：“水、火者，百姓之所飲食也。金、木者，百姓之所興作也。土者，萬物之所資生也。是為人用。”^［4］159《尚書大傳》首次將“五行”謂“人用”，譬如“水”與“火”所涉者為百姓的飲食;“金”與“木”則與百姓的農業生產活動相關;至于“土”則是百姓獲取食物資源用以維持生計的源頭。對此，《尚書正義》又有更為詳盡的闡發。其結合“五行”各自的性質，論曰：

木可以揉令曲直，金可以從人改更，言其可為人用之意也。由此而觀，水則潤下，可用以灌溉;火則炎上，可用以炊爨，亦可知也。水既純陰，故潤下趣陰。火是純陽，故炎上趣陽。木金陰陽相雜，故可曲直改更也。……“穡”是惜也，言聚畜之可惜也。共為治田之事，分為“種”“斂”二名耳。土上所為，故為土性。上文“潤下”“炎上”“曲直”“從革”，即是水火木金體有本性。其稼穡以人事為名，非是土之本性，生物是土之本性，其稼穡非土本性也。^［5］302

根據孔穎達的疏解，“水”的“潤下”決定了其能種植灌溉，而“火”的“炎上”則決定了其能烹煮食物。相似的，“木”的“曲直”與“金”的“從革”表明兩者皆可用于制作開展農業生產與獲取食物資源的工具。而“土”則更為直接，“稼穡”是指其能夠產生與積蓄食物資源。綜合看來，《洪范》的“五行”所涉皆為“治田之事”，即蘊含著食物資源的諸多要素，故而成為王者治理天下的民生基礎。

歷代儒者還從氣用與流行的角度解讀“五行”，對食物資源的民生基礎性給予本體論層面的論證。譬如《尚書正義》認為，“五行”即為“五材”，“言五者各有材干也。謂之‘行’者，若在天則五氣流行，在地世所行用也。”^［5］302“五行”的本體為“五氣”，是世界的本質與起源。至于“五行”能夠依照各自的性質灌溉、烹煮、興作以及生物，則為“五氣”具體的化用流行。此外，宋儒胡瑗也有相似的經解，其曰：“故人之飲食必待水火而烹飪，宮室必待金木而斫樸。土，稼穡之利，欲百谷之生，未有不在乎土也。故五行，萬物人用之由出也。”^［6］《尚書正義》與胡瑗的經解從本體論層面闡發了“五行”對于萬事萬物的本源性地位，從而也使得由“五行”發用流行而成的食物資源等諸要素，在世俗生活層面具有相同的地位。而“五行”終極的指向則是民生問題，即食物資源對民眾物質生活的基礎性作用，這也是《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民生基礎性的關鍵所在。

1.2 “農用八政”：政制基礎性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食物資源政制基礎性方面的論述，同樣蘊含于《洪范》之中，具體而言則是“農用八政”。除卻“五行”之外，位于第三疇的“八政”則是《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的直接體現，其內容也從政治制度方面關注食物資源。“八政”是指八種政治事務：“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祭，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故有“農用八政”之說。偽孔安國《傳》曰：“農，厚也，厚用之政乃成。”^［5］299林之奇亦曰：“農用者，無所不致其厚也，一流于薄則斯民必有受其弊者矣。”^［7］394《洪范》認為，王者向百姓布施政教應當重視八種政治事務，而其中又以關乎農業與食物的“食”為首。那么《洪范》又為何將“食”列為“八政”之首？《尚書正義》曰：“八政如此次者，人不食則死，食于人最急，故食為先也。”^［5］299質言之，食物資源是百姓生存與發展的基礎，也是王者安排政治事務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此外，皮錫瑞在論及相關問題之時也援引先代文獻進行疏證。其曰：

《漢書·王莽傳》曰：“民以食為命，是以八政以食為首。”《論衡·譏日》篇曰：“人道所重，莫如食急，故八政一曰食。”《后漢書·章帝紀》元和元年詔曰：“王者八政，以食為本。故古者急耕稼之業， 致耒耜之勤， 節用儲備，以備兇災。是以歲雖不登，而人無饑色。”^［4］159

以上關于“農用八政”的經解表明，歷代儒者對“八政”為何以“食”為首達成基本的共識，即獲取食物資源在生產力尚不發達的古代是最為迫切之事。故而王者應當重視促進農業發展、保障食物資源，從而開啟王道政治的源頭。

《尚書》在食物資源的政制基礎性問題上，還從制度層面進行論述。具體而言，《尚書》不僅認為食物資源的事務應當是王者最關切的問題，還在政治次序上將負責相關事務的官員至于前列。譬如《尚書正義》鄭玄注“八政”與“一曰食”之時，即曰：“此數本諸其職先后之宜也。食謂掌民食之官，若后稷者也。”^［5］305與之相似，《舜典》就記載了舜在承接天子之位之后，其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穀。”舜首先任命平治水土而有功的禹為司空，既總攝百揆，又負責國家的土地事務。緊接著就任命棄為后稷，掌管農業發展，進而保障食物資源的供應，以緩解當時面臨的饑荒問題。而司空與后稷之后，舜再依次任命司徒、士、共工、虞、秩宗、典樂以及納言等職位，分別負責教化、刑罰、工程、鳥獸、禮儀、音樂以及言論。從舜任命官員的次序上來看，負責土地事務與掌管農業發展的官員的地位居于其他官員之上，這種制度安排，不僅表明其對食物資源在制度層面的重視，更是《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政制基礎性方面的論證。

1.3 “惟食喪祭”：教化基礎性

《尚書正義》在疏解“八政”與“食”之時，又曰：“‘八政’者，人主施政教于民有八事也。一曰食，教民使勤農業也。”^［5］305這段文字表明，《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不但強調食物資源的民生基礎性與政制基礎性，而且還隱含著食物資源的教化基礎性的意蘊。譬如有學者就對先秦的食前祭禮進行考證，認為“統治階層會因感謝神靈賜予食物而更好地施政，以保證人們按時生產，久之就形成了固定的儀節并存在于各禮儀中。”^［8］遺憾的是，即便涉及精神文化層面，學者關注的焦點也是將精神文化作為物質層面的附屬，認為它是食物資源的間接產物。然而，“大食物觀”則重視食物資源所具有的精神文化屬性，直接發掘兩者在精神文化領域的基礎性。《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強調“惟食喪祭”，其涉及食物資源的教化基礎性作用。

“惟食喪祭”之經文見于《武成》。相傳周武王班師之后祭祀山川，用以宣告周王朝的武功成就。諸侯與群臣皆至周而接受周武王之命，周武王則向諸侯與群臣發布詔命，周武王曰：“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有學者就指出，“惟食喪祭”是將“‘食’列為治國教民的一項重要內容。”^［9］然而，如何以“食”教民則鮮有討論。《尚書正義》曾將“食”與“喪”“祭”并列，結合“重民五教”曰：

以“重”總下五事，民與五教，“食喪祭”也。“五教”所以教民，故與“民”同句。下句“食”與“喪”“祭”三者各為一事，相類而別，故以“惟”目之，言此皆圣王所重也。^［5］295

《尚書正義》將“食”“喪”“祭”與“五教”并列，皆視為可以教化萬民之事，使得食物資源的教化基礎性突顯而出。至宋代，蔡沈更是直接點明“食”的教化意義，以及“食”如何發揮教化作用。蔡沈曰：“食以養生，喪以送死，祭以追遠。五教三事，所以立人紀而厚風俗，圣人之所以甚重焉者。”^［10］159蔡沈認為，“食”“喪”“祭”之“三事”不僅與“五教”并列為王者教化萬民所需要重視的事物，而“食”的功能就在于宣揚厚養民生的理念，從而在整個社會范圍內樹立人倫綱紀，進而達到移風易俗的目的。由此可見，《尚書》經文的“惟食喪祭”及其經解，將“食”所指涉的食物資源與人倫政教相結合，彰顯出兩者的教化基礎性，這對《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內容。

2 實踐路徑：食物資源的多樣性

如果說食物資源在民生、政制以及教化三大領域的基礎性是《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的立論基礎，其主要內容展現了華夏先民對食物資源重要性的認識。然而，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向來以實踐智慧為主體與核心，這也使得《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絕不僅僅停留在認識層面，其必然具有實踐的向度，即闡發了作為主體的人能夠通過何種路徑來踐行“大食物觀”。審視《尚書》經文及其經解，其從種類、途徑以及形式等方面闡述食物資源的多樣性，并以之為“大食物觀”的實踐路徑。

2.1 “艱食鮮食”：種類多樣性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實踐路徑上，首先體現為食物資源的種類多樣性。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案例就是“大禹治水”。《尚書》關于“大禹治水”的記載首見于《益稷》經文，其中涉及大禹“隨山刊木”“濬畎澮距川”以及益、后稷“奏庶鮮食”“奏庶艱食鮮食”“烝民乃粒”之事。而大禹與益稷分別從食物資源的種類多樣性方面開展探索與實踐。

食物資源的多樣性首先依托的是農業發展多樣性。譬如大禹的“隨山刊木”與“濬畎澮距川”并非僅僅是傳統理解的治理水患之舉，其還涉及以大禹為代表的華夏先民對土地進行不同方式的開發，進而探索多種農業發展的實踐。譬如“濬畎澮距川”，鄭玄曰：“畎澮，田間溝也。澮所以通水于川也。”^［11］92表明大禹的主要工作包括疏通田間的溝渠，并將這些溝渠與江河聯通，這就使得濕地的積水得以排出，同時也使得缺水的旱地獲得水源而成為良田。至于“隨山刊木”，《尚書正義》曰：“隨行九州之山林，刊槎其木，開通道路以治水也。”^［5］112是指大禹開辟道路給治理水患提供便利，蔡沈亦曰：“故必循山伐木，通蔽障，開道路，而后水工可興也。”^［10］39然而，“隨山刊木”還有另一層含義，即“必隨州中之山而登之，除木為道，以望觀所當治者。”^［12］換言之，“隨山、刊木是墾辟山甸之地”^［13］，實際上是將農業發展從平原模式拓展至山地模式的嘗試。

在農業發展多樣性之后即是食物資源的多樣性。譬如益與后稷“奏庶鮮食”“奏庶艱食鮮食”“烝民乃粒”諸事則是在農業發展種類多樣性的基礎上開展的實踐。《益稷》經文記載大禹“隨山刊木”之后，益“奏庶鮮食”。《尚書正義》曰：“鳥獸新殺曰鮮。與益槎木，獲鳥獸，民以進食。”^{［5］112-113}又孫星衍曰：“或說鮮者，《釋詁》云：‘善也。’《曲禮》云稻曰嘉蔬，嘉尤善也。”^［11］91各家關于“鮮食”的經解雖有不同，但是也能表明益在嘗試提供除了稻米這類主糧之外的食物資源，以供百姓食用。又如在大禹“濬畎澮距川”之后，后稷則“奏庶艱食鮮食”“烝民乃粒”。《尚書正義》曰：“艱，難也。眾難得食處，則與稷教民播種之，決川有魚鱉，使民鮮食之。……米食曰粒。言天下由此為治本。”^［5］113由此不難看出，在對平原的田地進行改造之后，大禹不僅與后稷教民種植稻米等主糧，同時也重視魚鱉等其他食物資源。質言之，以大禹為代表的華夏先民強調改造山川以開辟多種模式的農業發展，進而又主張依據不同模式的農業而豐富食物資源的種類，這兩者共同構成了種類多樣性的實踐路徑。

2.2 “任土作貢”：途徑多樣性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實踐路徑上，也體現為食物資源的途徑多樣性。與種類多樣性強調發揮實踐主體改造自然的能動性相異，途徑多樣性更側重于順應自然、利用自然發展農業，以及直接向自然索取食物資源。具體而言，即因地制宜地拓寬農業發展途徑，豐富食物資源獲取方法。而在《尚書》諸篇章之中，又以《禹貢》最為詳盡。《禹貢》相傳為大禹平治水土之后劃分“九州”而“任土作貢”，即根據“九州”的“山川區隔、氣候分布標準劃分的不同農業區域，具體敘述各個農業區域的土壤土質、桑蠶養殖以及農業賦稅的等級，再由各州農業賦稅的等級，具體說明各個農業區域的主要農產品的情況。”^［14］表1是根據《禹貢》經文及其經解，列舉“九州”的自然風貌與其對應的食物資源。

從上表可以看出，大禹的“任土作貢”是華夏先民因地制宜地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的實踐。如在植物方面，揚州與荊州既有川澤又有山林、丘陵，故而進貢橘與柚等果品;兗州、青州、徐州、豫州以川澤與平原為主，則適合耕植桑樹，既可養蠶也可提供桑葚之類的漿果以供食用。又如在動物方面，冀州、揚州、荊州、梁州以及雍州多山、多島，可以野生的飛禽走獸為食物;青州、徐州以及荊州則有海濱、大江與大澤，故又可以龜、魚及蚌等水產作為食物的主要來源。

總而言之，食物資源的途徑多樣性是《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的重要內容，也是華夏先民在面對生產力落后、主觀能動性發揮有限的情況下，選擇了順應自然的實踐方式，這在當時的自然環境下而言“是一種社會發展的生存訴求和最具效率的生產方式……能總體適應且促進古代自然生態與人類社會環境的平衡發展”^［15］。而這種“大食物觀”時至今日仍具有重要價值。新時代的“大食物觀”所要堅持的首要原則就是因地制宜，根據各地自然環境的特點，踐行宜糧則糧、宜牧則牧、宜漁則漁、宜林則林的策略，從而在推動多種農業模式共同發展的同時，還能夠拓寬食物資源的獲取渠道，最終構建出一套既穩定又多元的食物供給體系。

2.3 “納有精粗”：形式多樣性

《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還存在第三種多樣性，即形式多樣性。所謂形式多樣性是指在單一種類的食物資源之中呈現出的多種形式。這種多樣性往往因其較為隱蔽，甚至也容易和種類多樣性以及途徑多樣性相互混淆而遭到忽略。然而，形式多樣性作為《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的實踐路徑，也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作用。尤其是其中關于食物資源的形式多樣性，更是前兩種多樣性的補充。《禹貢》經文有“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緫，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的說法。鄭玄曰：“服治田，出谷稅也。言甸者，主治田，故服名甸也。”^［5］167即大禹劃分“九州”之后又以京師五百里之內為范圍，以谷物的不同形式作為賦稅上繳，再根據其具體形式劃分用途。蔡沈曰：

甸，田;服，事也。以皆田賦之事，故謂之甸服。五百里者，王城之外四面皆五百里也。禾本全曰緫。刈禾曰铚，半藁也。半藁去皮曰秸。謂之服者，三百里內去王城為近，非惟納緫、铚、秸，而又使之服輸將之事也。獨于秸言之者，總前二者而言也。粟，谷也。內百里為最近，谷并禾本總賦之。外百里次之，只刈半藁納也。外百里又次之，去藁粗皮納也。外百里為最遠，去其穗而納谷。外百里為尤遠，去其谷而納米。蓋量其地之遠近而為納賦之輕重精粗也。^［9］84-85

《禹貢》經文的“緫”“铚”“秸”“粟”以及“米”皆是稻米的不同形式，并且是依照距離京師的遠近表現出粗精程度的差異。一般而言，這種做法的功用在于使“賦稅無轉徙之勞，徭役無怨曠之嘆矣”^［11］203。然而，其仍有另一層功用，即豐富食物資源。譬如《尚書正義》引鄭玄注：“禾稿曰緫，入之供飼國馬。”^［5］167認為“緫”作為賦稅，主要的目的是作為牲畜的飼料，而非直接提供給百姓作為糧食。誠然，馬這類牲畜在古代并非食物資源，而是戰略資源或生產工具，但是將其置于“大食物觀”的視閾之中，則蘊含著將谷米轉化家禽與牲畜等食物資源的思路。此外，南宋儒者金履祥亦曰：“禾以為糧，稿以茨屋，以飼國馬，以為薪芻，凡雜用也。”^［16］104金履祥的經解則更加詳盡地闡明谷米形式多樣性決定其作為糧食、飼料以及牧草等的不同功用，而谷米也具有依據多樣的形式轉化為多種食物資源的潛能。

3 發展模式：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

在發展模式上，《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主張可持續發展模式，即重視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就其內涵而言，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是指通過農業及其相關的發展措施，在滿足人對食物資源需求的同時，又不損害后世滿足食物資源需求，進而使得食物資源能夠在代與代之間進行穩定地傳遞。故而其內容也以如何保障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為核心。而《尚書》及其經解則從生產、消費以及儲備三大環節討論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

3.1 “其藝黍稷”：生產可持續性

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首要的環節在于生產環節。采用何種方法增強食物資源的生產可持續性是構建“大食物觀”可持續發展模式的源頭活水。事實上，在食物資源的多樣性方面，無論是種類多樣性抑或是途徑多樣性皆有涉及食物資源可持續性問題的內容。譬如有學者曾指出，大禹“任土作貢”就是“依據不同地域的生態適應性，順應不同區域物產的優劣良弊統籌經濟生產”^［17］。然而，主體應該采取何種具體的手段維持食物資源的可持續，進而形成農業發展的穩定模式保證多元化食物資源的供應，這就需要從生產角度進行剖析。而在《酒誥》之中即有相關論述。《酒誥》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禁酒令”。相傳周公命令衛國國君康叔禁酒，并且告誡康叔要把禁酒視為治理國家的重大方略。《酒誥》有兩段經文涉及食物資源，即“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愛，厥心臧”與“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關于前者的經解，《尚書正義》曰：“令土地所生之物，皆愛惜之，則其心善矣。”^［5］375這是周公申明文王之教，應當樹立珍惜食物資源的意識用以教人向善。關于后者的經解，蘇軾曰：“純，大也。‘純其藝黍稷’者，大修農事也。”^［18］周公提出要在樹立起珍惜食物資源的意識之后，大力推動農業生產，增加食物資源的儲備與供應，構建生產可持續性。至于生產可持續性的具體實踐，林之奇曰：“當竭其肱骨之力，相承不絕，以為此純一之德，播種黍稷，奔走服勞，以事其父兄。”^［7］484質言之，即從主體層面傳承農業生產的技藝，確保食物資源能夠穩定地在代際之間進行傳遞，從而實現生產的可持續性。盡管《酒誥》及其經解的觀點是基于中國古代小農經濟思維的產物，追求的也只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可持續性;但是如果將其中的合理因素抽象出來，普遍化至社會與國家的范疇，即成為不斷改進生產方式、促進生產力在食物資源方面開展可持續生產活動的發展模式。

此外，《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生產可持續方面也有基于技術視角的論述。譬如《堯典》經文記載堯命令羲氏與和氏兩大家族“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蔡沈曰：“人時，謂耕獲之候，凡民事早晚之所關也。”^［10］2表明羲氏與和氏所探究司掌的天文知識歸根結底要落實在農業方面，這是維持農業可持續發展模式，保障食物資源生產可持續的技術支撐。再如《呂刑》經文有“稷降播種，農殖嘉穀”的記載，《尚書正義》曰：“后稷下教民布種，在于農畝種殖嘉……使民衣食充足。”^［5］541即后稷將先進的種植技術傳授給百姓，培育出品質優良的農作物，使得食物資源的供應進一步可持續。

3.2 “食哉惟時”：消費可持續性

消費是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的重要環節，同時也是《尚書》及其經解“大食物觀”在可持續性方面的核心。消費可持續性與生產可持續性皆是主體視角的可持續性，但與生產可持續性不同的是，消費可持續性則是將作為農業發展主體的人置于資源消費的一端，強調農業發展過程中的資源節約和生態保育，構建出一套與食物資源生產承載相適應的食物消費體系。《尚書》有諸多的篇章涉及食物資源的消費可持續性。譬如《舜典》就曾記載，舜在告誡十二州牧如何管理各自屬地之時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尚書正義》曰：“人君最所重者，在于民之食哉！惟當敬授民之天時，無失其農要。”^［5］72又蔡沈曰：“王政以食為首，農事以時為先，舜言足食之道，惟在于不違農時也。”^［10］18故而“食哉惟時”者，就是指人在食物資源的取用與消費上，應當順應自然時節、合乎自然規律、維持生態平衡，從而實現食物資源的消費可持續。

并且，《尚書》及其經解所涉及的食物資源的消費可持續性絕非局限于主糧，而是延伸至其他類型的食物資源。譬如《伊訓》記載伊尹訓誡太甲的經文，曰：“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鱉咸若。”孔穎達曰：“人君順禽魚，君政善而順彼性，取之有時，不夭殺也。鳥獸在陸，魚鱉在水，水陸所生微細之物，人君為政皆順之，明其余無不順也。”^［5］203伊尹以夏王朝的興盛為例，訓誡太甲應當秉持好生之德，對各種自然環境的食物資源索取也應當順應自然的本性以及時宜，取之有度、用之有節，更不得在其尚未成熟之時將其捕殺。并且，不啻陸地的鳥獸與水中的魚鱉如此，即便是更為細微的生物，其作為食物資源也應當遵循消費可持續性的理念，不得妄自違時取用。這也表明《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在消費可持續性方面具有廣闊的外延，其強調的可持續性是統籌山水林田湖草等眾多生態系統一體化的可持續性。

《尚書》甚至將消費可持續性融入王者狩獵的禮制之中，用政治力量對消費主體進行約束，進而保證消費可持續性作為農業發展的模式得以順利運行。譬如《無逸》記載周公儆戒周成王的經文，曰：“文王弗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金履祥曰：“省耕省斂，非不游也……教民講武，干豆賓客，非不田獵也。”^［16］289游獵的重要功能就是服務于農業發展，豐富食物資源。然而，王者應當以身作則，即便游獵也應當遵循禮制所規定的時節、次數以及具體方式。這種政治性約束“有政治和生態兩方面的意義，前者是擔心君主沉溺于田獵，導致亡國;后者是要求珍惜動物生命，保護動物不被過度獵殺，穩定動物種群的數量”^［19］。《尚書》及其經解的這種觀點也成為儒家可持續發展觀的重要代表。

3.3 “峙乃糗糧”：儲備可持續性

食物資源可持續性的最后環節則是儲備。儲備可持續性也是容易被忽略的內容之一，但是其地位可謂舉足輕重。從糧食安全的角度來看，食物資源的儲備既能夠應對諸如干旱、洪澇、風沙以及病蟲害所造成的農業毀壞與糧食短缺問題，還能夠穩定糧食市場，防止通脹問題，從而維護社會的穩定與和諧。質言之，食物資源的儲備關乎國家命脈，發掘食物資源的儲備可持續性是“大食物觀”的重要內容。《尚書》及其經解則結合夏、商、周三代更替之事，充分闡明了食物資源的儲備與國家興亡的關系。譬如《湯誓》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尚書正義》曰：“我后，桀也。正，政也。言奪民農功而為割剝之政。”^［5］190夏桀強行剝奪農事，卻又未能儲備足夠的食物資源，致使境內百姓陷入生存危機。隨后百姓追隨成湯攻伐夏桀，夏王朝也由此滅亡。又如《微子》曰：“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沈酗于酒。”《尚書正義》曰：“天生紂為亂，是天毒下災，四方化紂沉湎，不可如何。”^［5］190其原本說明商朝之滅亡在于紂王過度沉湎于酒，造成本應用以食用的糧食短缺。而《尚書大傳》則更為直白。其曰：

微子將往朝周，過殷之故墟，見麥秀之蔪蔪，曰：“此父母之國，宗廟社稷之所立也。”志動心悲，欲哭則為朝周，俯泣則婦人，推而廣之，作雅聲。歌曰：“麥秀蔪蔪兮，黍禾;彼狡童兮，不我好兮。”微子朝周，過殷故墟，見麥秀之蔪蔪兮，禾黍之也，曰：“此故父母之國。”乃為《麥秀》之歌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4］142-143}

結合《尚書正義》與《尚書大傳》，可以看到雖然兩者皆未明確指出殷商末年的食物資源儲備問題，但是從前后的對比亦能窺見一斑。紂王當政之時，尚能有余糧用以釀酒，而在殷商滅亡不久，微子去周朝見之時卻只能看見殷商故地農業殘破的場景。由此可見食物資源儲備的重要性。

那么應當如何發掘食物資源的儲備可持續性？《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也給出了相應的答案，即“峙乃糗糧”。“峙乃糗糧”出自《費誓》，是魯國國君伯禽勸說民眾之語。其曰：“峙乃糗糧，無敢不逮，汝則有大刑。”《尚書正義》注：“儲峙汝糗糒之糧，使足食。”^［5］565又論“糗糧”曰：“謂熬米麥使熟，又搗之以為粉也。‘糒’，干飯也。”^［5］566概而言之，“峙乃糗糧”指制作干糧作為儲備糧食，從而實現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這種可持續性并非主體任意發揮改造食物資源，而是要充分利用食物資源本身客觀的性質，如稻米、小米以及小麥等主糧，其本身就具有制作成為干糧的潛質，故而可利用其特性制作成為干糧，使其在最大程度上具有儲備可持續性，以便應對諸如戰爭與自然災害等突發情況。事實上，儲備可持續性自古以來便是應對食物安全風險的重要手段，而其中的關鍵則在于如何充分利用好相應食物資源的特性，從供給層面提供更多樣與更均衡的食物資源儲備，從而更好地讓民眾在面對未來可能面臨的安全風險時，在食物資源的選擇上擁有更自由的權利。

綜上所述，《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主要由三部分內容構成。首先，在立論基礎方面，其強調食物資源的基礎性。其中，《尚書》及其經解依托“五行”及其對應的農業與食物要素，從本體論層面闡明其民生基礎性;根據掌管農業與民食官員的次序設置，從制度層面論述其政制基礎性;根據食物資源所具有的精神文化內涵，從政教層面發掘其教化基礎性。其次，在實踐路徑方面，其重視食物資源的多樣性。其中，《尚書》經文與歷代經學家圍繞“大禹治水”的實踐分別從種類、途徑以及形式闡明多樣性的主要面向，力圖構建多元化的農業生產方式與食物資源供給體系。最后，在發展模式方面，其主張食物資源的可持續性。其中，生產可持續性以生產方式的傳承與變革為主導。消費可持續性是其核心，其本質內容是因時制宜的可持續發展觀。至于儲備可持續性，《尚書》經文與歷代經學家力求發揮食物資源的本質特性，最大限度發掘食物資源儲存可持續性的潛能，用以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食物短缺危機。總而言之，《尚書》及其經解的“大食物觀”具有寶貴的思想價值，是新時代“大食物觀”的優秀傳統文化基因，同時對新時代的生態文明建設與新型農業發展皆有理論鏡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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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ll＼|encompassing approach to food in ShangShu and its interpretations

FAN Zhining1， LUO Xianyu^2，3

（1.School of Marxism， Huzhou University， Huzhou， Zhejiang 313000， China; 2.School of Marxism， Fujia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02， China; 3.School of Marx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 An all＼|encompassing approach to food in ShangShu and its interpretations takes the fundamentality， diversity and sustainability of food resources as the basis of argument， practical path and development model. Firstly， it clarifies the fundamentality of people’s livelihood through the “five elements” and their manifestations and prevalence; clarifies the fundamentality of the political system by taking “agriculture” and “food” as the top positions of official duties; and clarifies the fundamentality of enlightenment through the spiritual attribute of “food”. Secondly， through the text of “Yu the Great controls the Flood” and its interpretation， they illustrate the diversity from the types， ways and forms of food resources. Finally， they also focus on food resources， explaining sustainability from the production， consumption and storage. An all＼|encompassing approach to food in ShangShu and its interpretations have become th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al foundation of the “big food concept” in the new era， and also an important mirror of contemporary China’s 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and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onstruction.

Key words： ShangShu; an all＼|encompassing approach to food; food resources;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責任編輯：王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