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早晨六點多，廖梅還在睡夢中，床頭柜上的手機忽然叮了一聲。束潔發來一條微信，點進去，只有短短四個字：芬玉走了。

廖梅的身體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迅速坐起。

什么時候的事？

凌晨三四點，或許更早，具體時間不清楚。

怎么會不清楚？

發現時已經沒氣了，但臉頰還是溫的，也不知什么時候沒的。

……沒有人。她死的那一刻，居然沒人陪在身邊。廖梅打開通往陽臺的移動門，十二樓望出去，街面靜默著，偶爾出現的車輛自行滑動著，不知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

半小時后，她來到衛生間給母親打電話。今天是周六，兒子岳岳還在睡夢中，母親答應替她照看一天。廖梅沒提芬玉的名字。母親認識芬玉，或許還記得她。束潔、芬玉和她是小學同學，曾是形影不離的三人幫。那時候，母親總說，你們三人中，芬玉長得最標致，以后是要當娘娘的。現在，這個曾被認為擁有娘娘命的女孩，五十歲不到就死了。半個月前，芬玉的身體已微微有了氣味，她倚靠在床頭，用嘶啞的聲音跟她們講，希望走的那天，兩人能來送送。還說，她的朋友并不多，能從始至終的，就她們倆。

其實，當年小學畢業后，這個穩固的三角組合，一度被無情地拆散過。她和束潔去縣城上了一中和二中，芬玉留在鎮上。中間幾年，三人斷斷續續聯系過，一人寫了信，也給另外一個抄一份。從傳呼機、電子郵箱到QQ，聯系方式不斷變更，當不再聯系的那天終于到來，她們都不以為然，甚至毫無察覺，以為來日方長，且身邊好歹攢了些可以講話的人。那幾年，求學、求業、求婚，圖書館、辦公室、菜市場，所有事情接踵而至，砸得她們暈頭轉向，把彼此忘得更快了。

她們仨重聚的時間并不長。她和束潔因小孩在同一幼兒園而相逢，芬玉是后來加入的。算起來，三個人的小群也才存在九百多天。一開始，誰也不主動說話。有一次，芬玉聊起退休后的打算，去莫干山租個農民房子，種菜養花，再養條邊牧。連邊牧的名字都取好了，叫如意或圓圓。三個人由此找回共同話題，線上線下聊過多次后，發現彼此的內心都有個無法說出的田園夢。后來，芬玉生病放棄治療，即刻搬回父母生前所住的老宅，也算是以折扣的方式實現平生夙愿。

11路公交車的終點站，便是芬玉最后居住的蒲里村。要在花壇路候車，半小時一班，從早六點到晚六點。廖梅走到那里時，清潔工告訴她，班車剛剛開走，車上幾乎沒人。她走到街對面的早餐店，買了豆漿和包子。店里有人在說，今年冬天可比往年冷多了，小區里的水管都凍裂了，河道里的水也開始結冰啦。那人的聲音脆生生的，透著股活潑勁兒，聽著有點耳熟。廖梅頓了頓，芬玉的名字再次從腦海里跳出來。沒錯，這人的聲線和芬玉有點像，她拎著豆漿和包子，想要再聽一聽，但那人又什么也不說了。

走出早餐鋪，她下意識地跺了跺腳——這才發現自己的腳上居然穿著一雙過季的運動鞋，是秋天跑步時常穿的那雙，腳指頭好似浸在冰塊里，馬上就要失去知覺。車子還沒來，清潔工已經掃到馬路對面的站臺了。

小女孩時的芬玉愛哭，明明男生欺負的是廖梅或束潔，但哭的人永遠是她。別人問她，他們又沒有打你，你哭什么啊？芬玉會說，馬上就要被巴掌拍到的臉才更疼啊。僅僅是想到生小孩這種遙不可及的事，她也會哭哭啼啼。只因當年有個很火的電視劇，一個美女嫁人后，難產死了。她發誓以后絕不生孩子，要生就讓自己的好姐妹多生幾個，給她一個帶帶好了。

多年后，當理著一頭短發的芬玉再次出現在眼前，她們著實吃驚不小。單色系裙裝，配同色平底鞋，干凈，利落。說話時輕聲細語，常搭配一抹淺笑，眉毛也隨之彎起。不激動，不叫嚷，與從前判若兩人。她們驚訝于她身上的變化，問，結婚了嗎？已經離婚了。有孩子嗎？還在天上飛。一個人住嗎？目前還是，或許明天就雙宿雙飛了。說完，一陣大笑。其余便問不出什么來了。她們相信她并非刻意隱瞞，只是每個人都在念著自己那本難念的經。

靈堂設在芬玉母親老屋外的廳堂里，守靈的是子侄輩，她大哥和二哥家的幾個小孩。孩子們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了，不過二十出頭，卻像在社會上混跡了很多年，打扮神態都頗顯老氣。男孩們在玩紙牌，還抽煙。女孩們則坐在一張淌著燭淚的長桌前，一邊用金紙或銀紙折元寶，一邊閑聊、刷抖音直播間——好在開了靜音，并沒有不相干的聲音流出。

一口大鐵鍋里，堆著紙錢燃燒后的灰燼，局部還在冒著細煙。她走到帷幕后面，透過玻璃罩子，想看看芬玉的臉。可死者的臉早被蒙上一塊白毛巾，手腳也被繩子縛著，放在肚腹上，好像在忍受某種酷刑。她覺得那個人不是芬玉，真實的芬玉或許早就離開這里了。

環顧四周，不見同輩人，問那個眉眼與芬玉相似的女孩，才知芬玉的兩個哥哥都出去辦事了。她和束潔來過這里幾次，還被村口那幢三層小樓所吸引。磚瓦結構，馬賽克外墻，三樓二底，一個面積不算小的院落，種著一棵柿子樹、一棵桂樹、一棵橘樹。柿樹很高，長到與三樓屋頂齊。橘樹是金橘，去年和今年的果子還長在同一樹杈上。而桂樹在開花前，根本不會吸引任何人的注意。繞著院墻走了好幾圈，樹影婆娑，落在覆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兩人都有些心動。但芬玉堅決不同意：“這樓里住過的人，我都認識。我可不想住到他們家里去。”芬玉不想回老家“隱居”，其實，換作她們也不想。

此刻，廖梅忽然想起一個名字，那是芬玉侄女中的一個，也是家族中唯一考上大學的。問那個文著微拱高挑眉、染著透明指甲的女孩——她叫丹丹。丹丹說，你問的是丹妮嗎？她可能趕不回來了，人還在外地呢。芬玉沒有子嗣，大部分錢都用來給這個侄女繳學費了，這也讓別的子侄很不開心。廖梅她們問過芬玉，是不是打算讓這個侄女給她養老送終？芬玉卻說，我只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

廖梅搬了把椅子在女孩們身邊坐下，她想給芬玉折點元寶——據說這能保證她在那邊衣食無憂。她的手指有些僵，折了好幾遍才勉強折了個歪歪扭扭的。元寶很像小船，中間凹陷的部分就是船艙。它果然是可以去渡人的，廖梅心想。她兜起一堆折好的元寶扔進鐵鍋里，殘存的火舌馬上席卷過來，金色與銀色瞬間被融成灰燼，還冒出幾縷嗆人的煙霧。廖梅愣怔著，目睹了整個消逝過程。

剛才，束潔發來微信語音，說要去車站接個人，等會兒兩人一起過來。束潔又說，都是熟人，晚上一起吃個飯吧。那個人是誰？芬玉還和誰保持聯系？廖梅的腦海里閃現沙漏狀的光標，卻一時無法搜出此人的名字。

這時，靈堂外傳來一個哭哭啼啼的聲音，男孩女孩都抬起頭，等看清楚來人后，又低下頭各玩各的。一個婦女牽著八九歲的孩童，跌撞地進來，黑亮的短發，齊劉海兒，白胖的臉盤上居然沒有一絲皺紋。男孩拖著清水鼻涕，手和臉都灰灰的，好像剛從床底下爬出來。婦女讓男孩在跪墊上跪下，嘴里嚷道，快給芬玉阿姨磕頭。男孩磕頭時，婦女站在一邊，以拉長的、哭泣的聲調附以畫外音——芬玉啊，你沒有兒子，我帶小兒來給你磕頭了。你在那邊，要保佑我們娘倆啊。等男孩磕完頭，婦女自己也跪下，磕了三下，又三下，一共磕了九下。等她磕完頭回望，男孩已跑得無影無蹤。她沒有追出去，而是走到靈桌前，癡癡地看著那一堆閃亮的錫箔元寶，伸手去撫摸其中凹陷的部分。

“別人都說他笨，只有你喜歡他，愿意教他寫作業。還說他心腸好，連一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說這樣的孩子怎么會沒有出息呢……”婦女坐下后，將一張銀紙攤在眼前，對著那紙絮叨。

廖梅抬頭，瞥了眼丹丹，女孩回了她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婦女的雙手并沒閑著，手中的金紙和銀紙不斷變換形狀，一會兒往邊緣折，一會兒角對角折，下一秒鐘又沿中心線折，似乎想要折出一種新型元寶。最終，她的手里停著一只鶴，銀色的紙鶴，薄薄的、閃亮的身形，好像可以從火里飛出來，飛到天上去。紙鶴在火中燃燒，與元寶經火之后留下的灰燼一模一樣，也是黑乎乎、濕漉漉，冒著細煙，發出同樣的氣味。最后，婦女將一只紙鶴藏進口袋里，快速離開了現場。

婦女走后，丹丹馬上說，這女人腦子有問題，她的小孩也很笨，光小學一年級就讀了兩年。姑姑硬要做好人，給她兒子講什么加減法。那男孩說話也可笑，說什么人只有十根手指頭，為什么要做十以上的加減法，分明讓人為難嘛。他做不來，回家讓傻子媽媽做，他媽自然也不會，母子倆就罵老師，罵數學本，罵天氣，罵椅子，什么都罵。

丹丹繼續講，說芬玉為了給男孩講解題目，居然從網上買了一整套教具，并在屋子里特設一個教學區。自然，除男孩與他母親，誰也不會上門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請教數學題。

廖梅知道芬玉喜歡小孩，她從前當護士時，在兒科病房上過班。她們就是在那里重逢的。那次，廖梅帶著高燒不退的岳岳去了醫院，值班護士正是芬玉。在此之前，她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芬玉并不知道，這是她的第二個兒子，足位胎，剖宮產。第一個判給前夫，那邊不讓母子相見。她把所有愛都給了這一個。

岳岳也喜歡芬玉，每看到她，總愛黏糊地湊上去，知道這個阿姨的背包里藏著各種零食、玩具，應有盡有。而當她們仨聚在一起，芬玉卻顯得異常沉默，慣以“一個人生活沒什么好講的”推托。對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她也不好奇、不打聽，姑且聽之，聽后即忘，或許是真的不感興趣。

有一次，她們在群里聊起童年趣事，興致之下，決定去踏訪彼時的嬉戲地。親歷現場才知，當年的竹林、湖泊、荒蕪的小徑，已蕩然無存，仿佛一夜間成了資本的樂園。除了湖水，一切都讓她們感到陌生。當年，湖上有竹筏，湖水越過竹筏，漫至穿涼鞋的腳背上，水涼颼颼的，就像箭鏃射在腳上。現在，湖上停著電動游船，船上有遮陽篷，游客坐在篷下就能欣賞兩岸風景，身上濺不到一滴水珠。

當談到林間的藏寶游戲時，束潔忽然吐出一個男生的名字。這個名字就像一道光束，照亮年久失修的記憶時空。你還記得那個叫蔣小敏的男生嗎？后來他改名了，叫什么蔣自強，那個人喜歡你，居然那么小就懂這事了——兩人望著芬玉，哧哧發笑，渴望從她嘴里獲得肯定的答復。當時，她們正泛舟湖上，但芬玉表情淡漠地望著遠山，一言未發。廖梅和束潔看著芬玉的表情，認定她和蔣自強之間到底也沒發生什么。想想也是，留著一頭烏黑長發，讀了四年衛校，并當上護士的芬玉，怎么會看上那個從小死了爹媽，襯衫領子總是黃黃的，常年寄住在姑媽家，初中一畢業就到處打工的男孩呢？

那次春游，蔣自強在林間的灌木叢中藏了寶物，并引導芬玉找到它。那個玻璃罐里除了藏著三百三十三只粉色紙鶴，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等我折夠一千只，再送給你。紙條在她們仨之間傳遞，那是廖梅第一次看到這種讓人臉紅、心跳的內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作為當事人的芬玉也是臉色慘白，怕得不行。她要她們發誓不告訴別人，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回來的路上，她低著頭，捂住嘴巴，唯恐被人發現。而第一個將它說出去的人就是蔣自強。有一天，他在數學課上折紙鶴，老師讓他站到講臺后面去折，他對老師說，等等，馬上就要折完了。

廖梅忽然想，這個即將到來的人會不會是蔣自強？難道他和芬玉之間還有聯系？上一次見蔣自強，還是在兩年前的小學同學會上，但那次不知何故芬玉并不在場。聚會放在蒙城唯一的五星級酒店——保羅大飯店里，說好是AA制，最后買單的人卻是蔣自強。飯后，他不緊不慢地剔著牙，走到服務臺前，拿出手機，掃了付款碼。那時候，她才意識到，蔣自強早已今非昔比。他的生意做得很大，某地公共場合里的所有消防栓，都出自他的公司。他的商業版圖仍在不斷擴大，由縣、市，推廣到更大的地區。有傳言說他一頓晚餐要吃掉二十個螃蟹，只吃蟹黃，其余都扔掉不吃。

她忍不住給束潔發了條微信，問來人是不是蔣自強。沒等來束潔的回復，芬玉的兩個哥哥倒一前一后從外面回來了，原來他們一個去找墓地，另一個去陰陽先生那里算日子了。廖梅不知芬玉會葬在哪里，想到她們曾通宵達旦地談論去何處養老，房子必須帶花園，既養花也能種菜，要安靜又不能太閉塞，要方便出入，更要保存古風……現在，芬玉再也不需要這些了，而她和束潔大概還得繼續尋找，至于能否找到，她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

眼下，廖梅有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兩人育有一子，十二歲了，母子倆住在一間九十平方米的公寓房里。房子還是婚前財產，是丈夫在和她認識后，為了應付房價上漲倉促間買下的。她出了一部分首付款，但當初為了貸款方便，并沒有寫她的名字。這些年，她想過要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三四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也行。丈夫常年出差，她不得不一個人照顧小孩。她已經十多年沒換過工作，盡管薪水少得可憐，勝在離家近。丈夫負責還貸和小孩學費，家里的日常開銷她自己來。她要求丈夫給家里留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丈夫卻找各種理由推脫。后來，她連這個也懶得提了。

有一年除夕夜，兒子早早睡下了，她在臥室里等丈夫。深夜里，陽臺那邊傳來燒水聲、杯碟碰撞聲及模糊的說話聲。她隱約感到丈夫在和一個女人聊天。后來，她在他的衣兜里找到一張珠寶店收據。他矢口否認，說是給單位同事帶的。從那以后，她不再收拾他的行李，看到沙發上的臭襪子，恨不得將其當垃圾丟掉。她甚至想過，要是他不再出差，自己就帶兒子搬出去住，總有一天……她是要搬出去住的。可冷靜下來想想，她真會這么做嗎？沒有丈夫的資助，她一個人能把孩子撫養大嗎？更重要的是，別人又會怎么說她？

就在芬玉的兩個哥哥，站在天井里商量著什么時，一個歪著嘴、頭發稀疏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被人攙扶著走進靈堂。她對著芬玉的遺像三鞠躬，又三鞠躬，就在廖梅以為她還要再度鞠躬時，她卻停止彎腰低頭的動作，癟著嘴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攙扶者搬來一只小凳子，但老太太并沒有坐下，而是捶打著自己塌陷的胸口，嘴里發出含糊的叫聲。她聲音沙啞，下眼瞼微微抽搐著，雙腿枯枝般顫抖起來，好像隨時可能栽倒在地。

這個老人是誰，和芬玉什么關系？廖梅詫異地望著這一幕。

老太太晃了晃手腕上某康養中心的手牌，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旁的攙扶者忙說：“沈奶奶一定讓我陪她過來。以前，她姐姐也住在我們康養中心，林護士照顧過她們姐妹。”

廖梅想起來，芬玉的最后一份工作便是康養中心的護理員。民辦醫院被收購后，芬玉去了那里，被分在失智病房，都是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有人每天下午準時在窗臺上擺兩只咖啡杯，等待已經去世的情人前來約會；有人在梳頭時會大聲叫嚷著“著火了著火了”；有人每到下午四點便叫嚷著要去幼兒園接孩子放學。

芬玉提起過一對老姐妹，兩人從沒結過婚，姐姐住失智病房，妹妹為了照顧她，搬去和她同住。因為芬玉常用何首烏配方的洗發水，失智的姐姐將她認作了媽媽，每次姐姐這么叫她，妹妹便在旁邊一個勁地道歉。

“這個姐姐每天凌晨都要爬起來，說敵人的飛機馬上就要來了，她要去防空洞躲起來。”芬玉曾在她們共同的群里抱怨過。

她們建議芬玉換一份工作，整天和這些失智老人打交道，自己也會搞得不正常。可芬玉很快不再抱怨。三十五歲是求職分水嶺，而她早已越過這條線。她干脆將自己變成她們的媽媽、女兒、閨密、工作伙伴，玩起過家家游戲來。芬玉在那里做了近兩年，其中有一半時間值夜班，直到有一天暈倒在配藥房，被前來交接班的同事送到急救中心。

廖梅看著眼前的老太太，似乎看到了她的姐姐——將散發出何首烏氣味的芬玉認作母親，以為找到何首烏，就找到了媽媽。

老太太離開后，廖梅發現靈桌上多了一盆萬年青，寬大、油綠的葉片，重疊地長在一起，在一片縞素中顯得異常醒目。她仿佛隔著三棱鏡在看它，像是要透過它看清楚一個女人的一生。芬玉早年結過婚，不久便離掉了。原因不詳。束潔卻說是家暴，她自己就是因此離異。這種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三次，束潔是直到發生若干次才下定決心的；男方根本不想要小孩，連撫養費也不肯出，后來干脆玩失蹤，連個影子也找不到。

束潔終于回短信了，她已經開到村口，正在找停車位。“要不，你出來接一下我們吧。”她拿著手機走出去，想看看來者到底是誰，如果不是蔣自強，也該是昔日同窗中的某一個吧。廖梅來不及多想，只見束潔穿著一身黑大衣遠遠地站在村口，在她身旁不遠處，一個矮身材，白胖臉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只黑色公文包，正在打電話。男人就是蔣自強。可當真的看到，她心里卻泛起一百個問號。

廖梅帶他們去了靈堂，上香，鞠躬，燒元寶，就像例行公事。她以為蔣自強會有意料之外的舉動，比如獻上芬玉生前最愛的花，或紙鶴之類的信物，但什么都沒有，甚至，他還在靈堂外接了好幾個電話，天生的大嗓門，并沒有流露出可見的悲戚之色。她有點失望，既然如此，為何要回來祭拜？簾幕后面，死者安靜地躺在那里，對這一切不聞不問。

看到蔣自強出現，守靈的男孩女孩紛紛放下手頭的事情，起身看著他。站在廖梅身邊的丹丹輕聲問道，這個人是誰？廖梅說，你姑姑的小學同學。小學同學？他來這里做什么？丹丹詫異地看著她。可能，他有事情要做吧，廖梅輕聲說。丹丹似乎恍然大悟，難道這個人就是暗戀過我姑姑的那個人？聽我爸說，他現在已經是個大富翁了，他還怪奶奶當初沒有答應這門婚事，不然我們現在就是大富翁的親戚了。丹丹的話，引起了男孩們的注意，廖梅不得不用眼神制止她。丹丹悻悻然坐下，繼續折元寶，眼神卻沒有從蔣自強身上移開。

祭拜結束，三個人離開，開車去珠門鎮吃飯。車里，蔣自強問她們，門口那個女孩是芬玉的侄女吧？她們倒長得蠻像。他們從靈堂出來時，丹丹跑過來，加了束潔和蔣自強的微信，還說姑姑的好朋友也會成為她的好朋友。這女孩身上哪有一點芬玉的影子啊，廖梅想道，卻聽見后排座位上的蔣自強重復著說道“蠻好，蠻好”，也不知是說丹丹，還是在講電話。車內迎來片刻安靜，廖梅不緊不慢地說了句，芬玉最喜歡的是另一個侄女，人在外地，沒能趕回來。蔣自強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手機又響了。

從蒲里村到珠門鎮，三公里路，他接了三個電話。

來到鎮上，他們找了好幾家飯店，不是沒有包廂，就是臟亂差。最后，他們進了一家白色門面的小餐廳，名為美好餐廳，門口擺著綠植，盡管大部分都已奄奄一息，但也好過塑料花。點完菜，卻被告知有幾樣食材無存貨，須當即去菜場采購。見天色尚早，蔣自強忽然說，我帶你們去個地方吧。蔣自強說的那個地方，就在當年珠門小學的后山上。學校早已搬遷，原址賣給了一家飼料廠，年關臨近，廠子大門緊閉，但空氣中仍殘留著物資的酸味。山不高，順著階石和滿徑的落葉，很快爬至頂上。當年，他們在這里野炊，被胡亂踩踏的地面，焦黑的石頭，如今已蕩然無存。過往記憶，也像竹籃里的水，漏得差不多了。

來到一處略顯平整的地面上，蔣自強忽然說，我記得這里有座小廟，廟里有一尊泥菩薩，逃學的時候，我在菩薩的腳下睡過覺。有一次，我看見草叢里一個神仙模樣的人對我說，噢，噢，小男孩，你快快長大，長大了，什么愿望都會實現。噢，快快長大，快快長大吧。神仙老人的胡子一閃一閃的，好像要飄起來。我掏出口袋里的核桃拋到草叢里，他彎腰去拾，再看時，他已經不見了。我飛奔下山，回到學校，藏起秘密，不敢和任何人說這事。但我知道，這是真的，只要不說出來，它就是真的。

可小廟咋不見了呢，明明在這一帶呀，蔣自強環顧四周，喃喃自語。

廖梅和束潔面面相覷，察覺出蔣自強光鮮外表下的異樣。這一剎那，廖梅才想起他是一個孤兒，學生時代的他，個兒很小，頭卻顯大，有點兒發育不良，外號豆芽菜。讓她們印象最深的只有那個藏寶游戲，他居然引導芬玉找到那罐紙鶴。她很想問，后來有沒有湊足一千只送給芬玉。

下山時，他們換了一條山道，似乎為了證明自己完好無損的記憶力，蔣自強陸續指出采石場、水庫、瞭望塔的所在，還有廢棄的道觀，里面結滿蛛網，一棵櫸樹從破損的屋頂里伸出零星的枝丫。他對沿途所見，如數家珍，好似回憶重現。

那天晚上，當冰糖燒鰻魚端上桌，老板介紹這魚來自后山的水庫時，廖梅停箸片刻，望了蔣自強一眼。蔣自強早已面色潮紅，脖頸上的靜脈叢莫名地凸顯，臉上咋呼的表情與下午山上所見，判若兩人。那晚，他們叫了兩瓶450毫升的金山陵糟燒，幾乎都落入他的肚中。酒落肚，話語被源源不斷地頂出，充滿自滿、驕傲與浮夸。說起當年如何與現在的妻子相識、相愛，對方是人民教師，地位比他高了不止一倍，毅然下嫁。一兒一女如何聰明可愛。岳父岳母更是對他青睞有加，視為半子。身邊結交之朋友兄弟，也是仗義、熱情，相扶相幫。總之，萬事皆好，皆順利，無有不滿足之事。

正聽著，廖梅看到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對面的束潔發來一條信息，這個人好討厭啊，一直夸夸其談。她回了一杯咖啡和一個擁抱的表情。束潔又問，我們什么時候走啊？她倉促回了幾個字，再等一會兒。后來，她一直想，如果那晚束潔不提芬玉，蔣自強大概也不會說什么。可就在蔣自強大發宏論之際，束潔忽地站起，雙手往桌子一放，臉色暗沉，大聲說道，我提議，我們敬芬玉一杯。愿她安息。早走早安心。誰也不許哭。說到這里，她率先哭了起來。廖梅也哭了。蔣自強漲紅了臉，低著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得意之色瞬間化為烏有。他眼神迷離，舌頭在口腔里打轉。

說起當年芬玉母親的反對，他依然心有不甘，更不甘的是芬玉不與他私奔，卻接受母親安排的相親。一個賭徒，一個一晚上可以輸掉一年工資的賭徒，芬玉居然會選中這樣的人。為了讓對方同意離婚，芬玉竟打算去借高利貸幫他還錢。蔣自強知道后，不讓芬玉碰高利貸，自己找朋友借錢周轉給她，她不要，后來打了借條才收下。

“她來找我時，我已經在談朋友了，但為了她，我和第一個女朋友分手了。我心里放不下她，跟她說，你馬上離婚，我等你。她的婚是離掉了，但遲遲沒有答應我，還說先賺錢還債，等還完，再考慮婚姻。我跟她說不用還，我會幫她還的。她不接受。我等了她三年，這期間，我們斷斷續續在一起過，但她死活不讓我公開，也不能告訴親友。問為什么，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那時候，我已經三十歲，眼看身邊的朋友都結婚抱小孩，急得不行。后來，我遇到現在的妻子，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主動追的我。我把她約到茶館，問她該怎么辦，她好像一下子慌了，茶杯里的水灑了出來。我以為這下她一定會同意。沒想到，她卻說，你去結婚吧。那次，我哭了，一個勁兒地問她，心里到底有沒有我？但凡她說一個字，我就不會丟下她。但她只是哭，什么也沒說。我死心了，想著以后不用再去找她，也算解脫了。她把貴重的禮物都退還給我，只留下紙鶴。三個大玻璃瓶，一千只。結婚后，我把她的號碼刪了，只想和老婆一心一意過日子。我賺的錢越來越多，幾乎用不完。夜深人靜時，我也會想起她，特別是與過去的同學陸續聯系上以后，總想著，要是如今跟在我身邊的人是她，會讓多少人羨慕啊。可她沒這個命。有時候，我不得不相信，人真的是有命的。每次遇到困難，我都會想起那個神仙模樣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知道自己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一年前，她在網上聯系我，說自己生大病了，活不了多久。我馬上打電話問她生了什么病，需要多少錢，我可以出。她說不能再麻煩我了，也沒這個必要了。這么多年，她一直想要跟我澄清一件事。她終于弄明白自己的心，她愛的人并不是我，她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很生氣，問她為什么要來告訴我這件事，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她語氣嚴肅地說，可能這件事與我無關，但對她來說關系重大。我問她到底有什么關系，她就是不說。

“從那以后，我發了瘋似的，想要搞清楚，她到底愛著誰。我去她工作過的單位尋找線索，找她的同事和鄰居了解情況。我逐漸知道她這幾十年是怎么過來的，換過三個單位，做過兩次小手術，流過產，經歷過一場車禍，還和一個賣醫療器械的男人短暫交往過，但據說那人是個騙子，只想著讓她幫忙推銷東西。

“我找到男人的單位，他們說他一年前退休了，但經常去人民公園下棋。我找到那里，看見一個禿老頭正坐在小馬扎上布局，對面是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我提到芬玉的名字，男人搖搖頭，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么。我說新安醫院的林護士，還有印象吧？男人一下子慌了，連忙站起來，問我是她什么人。我威脅他，如果不說出和芬玉之間的私情，我馬上給他老婆打電話。男人卻笑了，說自己并沒有老婆，也沒有小孩，愛找誰說就找誰說去。這時，戴紅領巾的小學生起身走掉了。我說，那我陪你下一盤吧，下完后，帶我去你家看看。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棋很臭，常出昏著兒，就像一個神志不清的人在胡言亂語。我們連下三盤，他都輸了。他住在一個老小區里，底樓，光線很暗，屋子里的陳設沒什么好講的，反正就是臟亂差，根本沒有女性生活的痕跡，我這才信了他的話。隨后，他將我領到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里，打開門，那里通著一個小院，二十多平方米，一左一右砌了兩個水泥花壇，上面胡亂長了一些雜草。他告訴我林護士來過這里，她喜歡種花，種過月季、百合，后來她不來了，花也陸續死去了。

“我問他和林護士是什么關系，男女朋友？他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總之，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女人。都是她主動的。從第一次來到他家，給他做了一頓好吃的，以后便時不時過來一下，或者幫他整理房間，或者在花壇里種花。他要是做了飯，就留她一起吃，但從不過夜。記憶中，只有一次，她喝醉了，主動留下來。沒過多久，她就不來了。也沒打什么招呼，忽然就不來了。他最窮的時候，還在她的皮夾里偷拿過錢，本想悄無聲息地還回去，但沒有機會了。

“我問他林護士可有什么東西留在這里。他想了想，說，紙鶴。她經常在他家里折紙鶴，就像有些女人喜歡打毛衣一樣，她喜歡折紙鶴。裝了好幾個玻璃罐子，什么顏色都有。我讓他把那些紙鶴找出來，他在屋里找了老半天，什么也沒找到。難道，林護士來這里拿走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沒有撒謊。從男人的屋子里出來后，我還聽見他在里面大聲嚷嚷著，見鬼了，明明在的呀，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到今天，我也沒搞明白，她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這個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他越說越離譜，臉漲得通紅，脖子和眼睛也都紅了。

廖梅和束潔都低頭，不知如何作答。

那天晚上，束潔喝了酒沒法開車，深夜的小鎮又一時叫不到出租車，蔣自強一定要束潔聯系丹丹，問她會不會開車。

“你問問她，愿不愿意過來一趟？我付她三倍錢。” 蔣自強叫嚷道。

已經快十一點了，丹丹還是來了，騎電動車來的。她沒有自己的車，駕照也是剛考出不久。好在深夜的鄉村公路車輛不多，她們一再提醒她緩行，注意安全。女孩雖第一次上路，心理素質還蠻強，車開得穩，到縣城酒店時，蔣自強已在副駕駛座上睡著了。

廖梅回到家，母親還在客廳看《中國式離婚》，看見她進門，皺眉道，岳岳越來越不好帶了。她換了鞋，在離母親不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輕聲說，芬玉沒了。母親看著她，略怔了怔，說道，我記得她是一個人過，對吧？廖梅沒吭聲，在她母親那里，女人只分兩種，一個人過和不是一個人過，并毫無理由地推崇后者。母親逢人就說，一個女人不結婚怎么行，幸虧，我的幾個小孩都結婚了。廖梅能一再地結婚，讓自己不再一個人過——哪怕只是名義上的，除了自身努力，母親功不可沒。

廖梅來到衛生間，打量著鏡中的臉，就像看著電影里宴會散場后的女人。回來路上，束潔問她，芬玉為什么那么做？ 按蔣自強的說法，芬玉應該與不少男人交往過，業務員只是其中之一。廖梅頓了頓，說道，至少，芬玉很勇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知道。束潔忽然哽咽道，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也是值了。廖梅捏了捏她的手，沒再往下說。三人最后一次見面，芬玉起身將她們送到門口，笑著說，走了也挺好，不然總讓你們擔心。

那晚，她以為會夢見芬玉。但夢的海上，白霧茫茫，什么也沒有。

三個月后，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下午，廖梅請假陪母親去珠門鎮看望朋友，兩人十幾歲時便相識，曾一起沒日沒夜地勞動過，刺繡、割蒲草、養兔子、紡棕櫚線、搬石頭，什么都做過，什么都會做。到了婚齡，女友被其母以換親的方式許配給鄰鎮一個瘸子。婚前，她逃走了，多年杳無音信。如今她回到故鄉，父母和哥哥均已離世，自身也病入膏肓，自知時日無多，想見見年少時的朋友，母親就在見面名單上。

母親讓她兩個小時后再來接她。

廖梅從新街晃到老街，路上人影稀疏，有些店鋪盡管開著門，卻不像店鋪，倒像是普通住家，門口坐著一個個低頭刷短視頻的老人，刺耳的聲響一路纏繞過去。她一家家仔細看過去，想著要是遇見同學，倒可就此消磨掉兩個小時。不覺間，店鋪和人影消失，她已抬腳至飼料廠門口，那大門仍緊閉著，酸性物質的氣味卻聞不到了。想起三個月前，自己曾和他們來過此地，恍如隔世。

她似乎被什么東西催促著，急急如律令。山路兩邊，到處是綻出新綠的酸模、蒲公英、茅草，高低起伏，各有各的生態。她的腳下似埋伏了神力，一陣亂走。眼睛搜索著廟宇，或者廟宇形狀的建筑外墻，像要在沙漠里找出泉水。

眼前出現一個隱約的隧道，盡管洞口已被雜草封住——于草叢的形狀中，仍可辨認曾經的樣貌。她想起來了，三十多年前，那個星期天，她們仨相約去山上村里找同學玩，據說那同學家里養著黃鼠狼和松鼠——走的便是這條道。當年，她們手拉手站在隧洞口，雙腿抖個不停。等著勇士從里面出來，告訴她們怪獸已被制伏，可安心前往。關于隧洞的傳言很多，版本不一。最常見的說法是，洞里住著一個戴草帽、光身子的男人，他會用泥巴堵住小孩的口鼻，并將他們綁起來。那天晴空朗日，她們聽見隧洞里頭傳來滴水聲，一聲長，一聲短，中間隔著數秒，好似詭異的計時器。她們嚇得縮成一團，誰也不敢循聲邁出第一步。

這些年，隧道里的滴水聲不時現身她的夢境。而三個人的隊伍，早已只剩她一人站于洞口。來自隧道深處的光，在她眼前晃動著，發出召喚。廖梅心里明白，一旦奮力穿過那里，定能遇見一片肥沃的田地，藍天白云，阡陌縱橫。

此刻，她又站在洞口，好似在等待夢中之人下定決心。

【作者簡介】

草白，1981年生。現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