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一個人

太少

兩個人

太多

這，就是生活

一代代鮮花

一輩輩苦果

這就是

全部的

你和我

【編者注】

此詩選自盧泰自選油印詩集《殼》（1984年）。流傳中第二節有多種版本。

作者簡介：

盧泰，祖藉山東蓬萊，生于吉林長春。畢業于魯迅文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0年代開始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寫作。著有詩集《北國之夢》《天涯海角不是家》《大地的候鳥》。自選油印詩集《殼》《此岸與彼岸》等。

世賓：簡單化的歸納

說實話，讀這樣的詩會感覺想象力和生活經驗都被削弱了?！斑@就是生活”“這就是全部的你和我”？先不說句法的老套和粗暴，對于生活和社會關系是這樣定義嗎？第一段寫的是一個人的感受：單獨的時候感覺太孤獨，所以覺得“一個人太少”；兩個人的時候，可能因為有了糾纏，煩，所以“太多”。這可能只是某個人的感受，生活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但作者直接說“這就是生活”。這樣三言兩語就定義生活，也實在幼稚。第二段寫的是不同人不同階層和群體的不同生活和命運，一代代、一輩輩被繼承著，構成了“你和我”的必然命運。讀這首詩的感受就是簡單粗暴，關于詩歌的認知和技巧都非常淺陋。第一眼看完，就覺得這詩歌是一個學識尚淺的農村青年在貌似深刻地思考人生和社會擺出的沉思狀。后來看了徐敬亞的注解，才了解到這首詩寫于一九八四年，那也就可以理解了。但現在來讀那時還很幼稚的詩歌，有意義嗎？

吳投文：帶著生活本色的情思與情采

這是一首充滿哲理意味的詩，包含著復雜的人生況味，然而并不顯得悲觀，也不顯得板結，恰恰是有一種看取人生的通透和靈秀。可不是嗎？生活的復雜性就在于，一個人太少，畢竟作為一個人，需要心靈上的交流與溝通。另一方面，兩個人又太多，畢竟作為主體性的人，不可能合二為一，不可能互相取代，總難免會有隔膜、誤解，乃至傷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生的豐富和不足。然而生活還得繼續，一代代地輪回，一輩輩地傳承，既有鮮花相伴，也會品嘗苦果。生活何嘗不是如此？而這就是全部的“你”和“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又是“你”和“我”的合二為一。這就是生活的真相，也是生活的悖論。這首詩寫得高度凝練，乃至具有箴言的性質。這是詩人用心感悟生活的產物。對比北島那首著名的一字詩《生活》：“網”，我倒更喜歡這一首。這一首寫得更豐滿，卻又顯得輕盈，在具象中包含抽象，是具象與抽象的統一，似乎更耐回味。另一方面，這首詩在結構上有一種回旋的音樂感，可供誦讀，頗具音響效果。詩中的對比是與悖論雜糅在一起的，卻具有清晰的層次感。這種帶有哲理意味的詩，很容易落入以理代情而詩意枯瘦的窠臼，顯得干巴，這首詩卻是情與理融于一體，有一種內聚力，發散為一種帶著生活本色的情思與情采。

向衛國：一朵來自八十年代的語言小花

本詩呈現出的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典型的“朦朧詩”的風格，具體地說，是一部分的北島的風格。此詩與北島那首著名的一字詩《生活》同題。北島的詩用了一個簡單的象征（“網”）；本詩采用的則是個體經驗的闡述，表達的意思也很簡單，前一段是說人既是孤獨的（“兩個人太多”），又害怕孤獨（“一個人太少”）；后一段說每個人的生活必定都充滿個人的酸甜苦辣、歷史的悲歡離合。更為鮮明的特征是詩歌采用的句式：“這，就是”和“這就是”，這樣斬釘截鐵的判斷句式和語調，在“朦朧詩”時期的詩中是隨處可見的。作為當代漢語詩歌的讀者，在經歷了漢語詩歌本身近半個世紀的社會起伏、時代變遷、意識分化、群體聚散等種種必然的歷史和各種偶然地、意外地開出的漢語新詩境之后，突然再次看到一首八十年代初的舊作，卻莫名生出一份親切之感。這一朵稚嫩的，但又是如此自信而純真的語言之花，正是后來發生的一切的啟智之源！

周瑟瑟：從流失中打撈文本

詩是時間的產物，盧泰這首《生活》經歷了時間的沉淀。徐敬亞注：“此詩選自盧泰自選油印詩集《殼》（1984年）。流傳中第二節有多種版本。”從流失中打撈有重量的文本，這是詩史家要干的事，也是讀者的幸事。從一九八四年到二〇二五年，四十一年了，我們重新讀到這首詩。時間的流逝并沒有讓詩消失，反而像金子一樣發出應有的光澤?！耙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這，就是生活”，盧泰現在何處？他是一個怎樣的詩人？我不得而知。但從《生活》一詩，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朦朧詩時期就開始寫作的詩人，現在雖然無緣讀到他的油印詩集《殼》了，但可以想象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殼”。對人進行定義，為生活代言的“殼”。北島寫過一首極短詩《生活》：網。只有一個字，但重若千金。盧泰以人為詩，以人的多與少來定義生活。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人與生活是什么關系？一種無法解釋的處境?！耙淮r花/一輩輩苦果/這就是/全部的/你和我”，“鮮花”與“苦果”的輪回，“你和我”的全部困境，在詩人這里構成了生活尷尬的真相。極簡的寫作，強大的精神內核，盧泰在1984年留下的文本，經受了四十多年時間的塵封與掩埋，想必油印的詩集《殼》已經發黃破損，但詩歌文本在眼前依然鮮亮。這就是時間的魔力。四十多年后，我們再回頭來讀一首詩。我們讀到了當時的心跳，讀到了詩所預言的“你和我”。詩的強光穿透了時間。

宮白云：簡單的筆觸蘊藏深刻的哲理

盧泰的這首《生活》借助數量詞對生活的本相進行了顛覆性揭示，以個我直接呈現整體，語言不再是修飾的工具，而成為映射“生活”的鏡子。第一節中的“少”和“多”并非確指人的數量的多少，而是詩人對“生活”的長久體驗與經驗的映射和瞬間感受。第二節的“一代代”“一輩輩”更是以數量詞的疊加反映了生活的時間形態，而“鮮花”“苦果”正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也是“全部的/你和我”的真相。在這首詩中，詩人以最少和最形象的字眼灌注出了生活的面貌，讓人心領神會，同時，也使生活的種種迷茫得到了消解，也讓閱讀此詩的人通過深嵌于詩歌中的感性語言認識或領悟了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整首詩巧妙地使用數量詞對生活的內部構造進行了透視，從人與生活的契合處，呈現出詩人對生活的感悟與理解，既準確地表現了生活的時代氛圍，又給人提供了認清自我、認清生活的可能。這首詩之所以經過歲月的淘洗依然經久不衰，是因為詩人留在詩中的思維刻度清晰明了，數量詞產生的力量支點精確無誤，看似簡單的筆觸里，蘊藏深刻的哲理。

趙目珍：詩歌如何從宏觀上“營造”生活

盧泰的這首詩從宏大角度入手，第一節就氣勢不凡，盡管只有短短的五行，十五個字，然而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這，就是生活”。詩人對“生活”的捕捉，真是太精準了。有兩個人共同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什么叫“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前者你可以簡單理解為一個人生活很孤單，缺少兩個人的樂趣，所以太少；后者你可以簡單理解為兩個人一起生活，相互牽絆，相互束縛，沒有一個人的自由，約束太多，所以太多。至于一個人和兩個人之間的中間地帶，可以想象的就太多了。不過這一層意思詩人沒有言說，不知他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想要暗示出這一點。不過正是因為沒有直說，所以留下了想象的余地。這“中間地帶”確實是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話題，這讓詩人所言“生活”的內涵一下子變得豐盈起來。不過從直覺講，詩人并沒有想傳達這一點。依據是什么呢？依據就是第二節的內容。詩歌的第二節，就像是對第一節的一個延伸，詩人在繼續補充“這，就是生活”的內容。所謂“一代代鮮花/一輩輩苦果/這就是/全部的/你和我”，可見并沒有第三種情形出現，否則這里的“苦果”將不成立了。當然，雖然第二節是對第一節的延伸，但意蘊更深刻，主題也升華了，一下子見出了高度。這是詩人寫“生活”比較高明的地方。這首詩體現出“悟”的特征，但它的基礎并不在“思”上，而更多的是在對生活的體驗上。有生活體驗打基礎，詩即使寫得宏觀，也讓人覺得很牢靠。這就體現出生活經驗的重要性。當然，生活并不是靜態的，它時時刻刻都處于變化當中。但詩人并不寫他的“變”，而是抓住了“不變”（規律和結局）來寫“變”，所以這位名叫盧泰的詩人是寫“生活”的高手。

張無為：雙重解構，對稱精致

該詩標題雖很大也泛泛，但詩人把握的角度算是新穎別致，加之雙重解構是其兩個亮點，兩節兩個層面均有板有眼。第一節是解構習慣的社會性，如起筆“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應該說由此揭示出人們存在的尷尬與兩難。按理，社會性即人與人之間必要的協作、依賴、互利等集體化存在，對此已人所共知。但人的社會屬性本身也有二重性，一方面是對本物種整體發展有利的正面社會性，另一方面是對社會不利的反社會性。詩人將此社會性從更新的層面挖掘、展現出全新的存在觀念。的確，一個人太少，兩個人太多，太少與太多在一到兩人之間就超出了標準及飽和度，也顯示出詩人的個性要求。只是本節小結“這，就是生活”調整為“這，就是社會”更確切，并被納入標題“生活”范疇之內。第二節是解構傳統的理想觀念?！耙淮r花/一輩輩苦果”隱喻的是期待和結果的變化，顯然令人大煞風景。比喻修辭雖不新奇，但也自然貼切。此節收束“這就是/全部的/你和我”不僅凸顯出詩人的自我，以“你”的所指亦擴大了悲劇范圍。全詩兩節結構清晰，對稱鮮明，分別圍繞社會性即人際關系與理想即人生目的，基本概括出生活主干。當然還不是全部，詩中尚有可以完善的拓展空間，繼續引發讀者延伸思考。

高亞斌：個人的生存困境和人類的歷史困境

在盧泰的詩歌《生活》一詩中，詩人用了極為簡省的語言，以及高度凝練的箴言般的詩句，揭示了個人的生存困境和人類的歷史困境。詩歌的第一節是表現個人的生存困境?！耙粋€人”表征著的是個體、個人，而“兩個人”則表征著集體、群體，在“一個人”的“太少”和“兩個人”的“太多”之間，凸顯出來的是個體生存的孤獨和群體生活的煩擾。如同叔本華在寓言故事里所表達的那樣，人就如同渾身長刺的豪豬，需要相互靠近來取暖，卻又因為刺的存在而保持距離。“一個人”的個體生存容易讓人孤獨和寂寞，而“兩個人”的群體生活則容易抹殺人的獨立思考和獨特個性，于是，人被迫在個體與群體之間徘徊，在孤獨和喧囂之間糾結。詩歌的第二節是表現人“類”的歷史困境。結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具體的歷史語境，可以感受到詩人對于歷史與個人命運的沉痛慨嘆。一部人類史，也是一部人類的榮光和苦難的歷史，這是生活的吊詭之處，也是歷史的吊詭之處，引發了無數代人深深的思考和嘆息。這首詩的兩個小節，在結構上是勻稱的，顯示出一種語言和敘述上的對稱和平衡。而第一節中“一個人”“兩個人”的并置和對照，連同第二節中“一代代”“一輩輩”的并置和對照，以及第一節與第二節之間的相互對照，形成了一種復調的關系，詩意的推進和詩思的演進痕跡昭然鮮明。朦朧詩人北島的《生活》一詩，對生活極具象征意義的闡釋是一個字：“網”。作為同時代的詩人，盧泰的這首《生活》，也是濃縮了詩人對于人生和歷史的詠味與思考。

徐敬亞：斗膽續英雄之尾

當下，中國現代詩潮流中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一個是“口語詩”，一個是“深度寫作”。人們都在心里問，詩向何方？我想，這個方向只能由“生活”限定——它溫飽，詩閑適；它災難，詩悲愴……這使我忽然想起了盧泰的《生活》。也許會有人從詩的表層修辭上小看這首詩語詞的簡單，也一定會有人可笑地從命題的古老指認這首詩的膚淺……我無暇反駁，作者是我老友。我必須節省文字……只說一二三。一、詩的唯一性：不管人們對單身、孤獨、情愛，甚至關于家庭、法律等進行過多少觀念上的探討，目前為止，我沒有看到過人類歷史上有人用如此些少的語言勾勒、如此精準的數量比對、如此巧合流暢的韻腳……對人類的“兩個人一組”的法定婚姻制度進行過如此精確的概括。詩，從來不按新舊手法劃分。詩，從來不排除最簡模式。寫出萬人所想而卻未曾言說之語者，言辭上又來得精巧穿透唯一，就是詩！二、詩的神來之筆：不必比對北島的“網”，那是象征，是理性指控。這首詩則是活的。盧泰只使用四個字：“一”和“二”，“少”和“多”，便囊括了人類全部生存繁殖配比的苦樂之史。而“多”和“活”，又恰巧構成兩個天然美妙的韻腳！這詩最應四字：妙手偶得！想一想，四十年前盧泰寫出了如此精妙的詩。應該感嘆，歷史埋葬了多少豪杰……三、如何續英雄之尾？在八十年代后期的深圳，這首詩相當流行。由于某主編先生的一再朗誦推廣，在當時的某傳媒單位甚至人人皆能背誦之。其間不斷流傳出作者對第二節的多種版本修改。目前采用的是該單位權威讀者們最認同而作者尚不滿意的第二節?，F在看，這首名作的第二節明顯處于尷尬境地！如果沒有正面的、與人類強大歷史抗衡的、新奇的生活理念，它必然無力承接第一節十五個漢字帶來的巨大的否定性詩意，只能像相聲中的捧哏一樣順水推舟地作了一條延長線，長度增加了，詩意卻略有縮水。為英雄續尾，難度足夠。九十年代我寫過一篇文章《一個人和兩個人》中引用過這首詩，并提出了人類最佳的生存組合方式“一個半人”的觀念設想——于是我斗膽續貂：

苦澀的

是死海

孤獨的

是湖泊

一個半人的情人狀態

或許才是人類的" "自由之河

霍俊明：一首冒險的詩歌

盧泰的這首《生活》剛好十行，也是我常說的十行之內的詩歌寫作難度更大。這首詩帶來的最直接的閱讀感受就是詩行排列所形成的形式感。以《生活》為題的詩歌很多，而其中最精短而影響廣泛的就是北島的那首，正文加上題目一共才三個字。詩人選擇“生活”作為寫作的主題，本身就具有冒險性。一個詩人只有對生活理解的程度、廣度和深度超出了其他人，他關于“生活”的詩歌才有可能提供不同的精神向度和理解角度。顯然，盧泰對生活的理解是深刻的，“一個人 / 太少”與“兩個人 / 太多”之間構成了“生活”的張力結構，“少”與“多”也印證了詩人對生活、家庭的深度理解。在“一個人”“兩個人”的個體視角之后，詩人將詩的視角通過“一代代”“一輩輩”進行了泛化的深入和提升，而“鮮花”“苦果”也對應了“多”“少”的內在齟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