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

樺樹醫院

故鄉的山坡是一座白樺樹的皮膚醫院

樺樹不長水皰，就會脫下整張樹皮，在夏天

布滿青苔的皮膚，掩蓋新發的樹苗

在醫院里繁衍的氏族，孩子們長大了才被發現

漫山的樺樹，用皮膚換取眼睛

疾病是遷延成命運的交易

眼睛無法看見，只能淌出汁液，和消毒水一樣

清涼

也許早就沒有醫生了，但這座醫院一直存續

每次從現實走入虛構，鞋板踏過樹皮發出沙沙

的聲音

九個秋天

1

我有太多話想說，在短短的三分鐘里，

辯論賽即將結束，教室里擠滿了人。

好多人的圍脖上，掛著一片銀杏葉。

2

去往解剖課的路上，我夾緊課本：

文字陸續跳離紙面，留下一副藍色的骨架。

黃色袋子拉鏈半開，露出一條潔凈的小腿。

3

落葉：失去硬度的刀片，

無需走入的迷宮，沒人取閱的報紙。

秋天里，一棵樹看到自己正脫下這些。

4

秋水如此清靜，蜂鳥在池塘沐浴。

獨自走在深夜回宿舍的路上，

身后好像有無數人，繁忙在月光里。

5

凌晨，她的丈夫心臟破裂，主任讓我去樓下找她。

灌滿秋風的電梯里，我們相擁而泣——

就在昨天，我也失去了我的舅舅。

6

二十年的人生，像大雁的一個季節。

在大興機場，我送她飛回南方，

太困了沒好好告別。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7

橘子樹在夜晚涂抹著白霜，

深秋里，橘子都已金黃。

一棵樹的使命結束了嗎？它隱隱感到不安。

8

我必須邁出那一步：

走入日暮的盲山，一只老虎口中有我的雙目。

秋潮浩蕩，流淚的棒槌擊打著海面。

9

我們騎車，去百望山頂觀鷹，

漫山紅葉，一只鳳頭鷹久久盤旋。

它感到有些困惑：這里著了火，為何沒有煙？

（注：每節依次對應作者2016—2024年在上海、北京求學期間所經歷的每個秋天。）

大海上的手術室

在大海上遠航的輪船里

水手需要忍受持續搖晃的生活

床在搖晃，胃在搖晃，鐵筒里的螃蟹在搖晃

他常常夢見一群人圍坐，而撲克牌被晃下桌面

在他低頭撿牌時，眼睛化成水，淌出眼眶

滴在發顫的甲板上，融入了大海的視覺

他看見所有浪花連成一片，水就像戈壁一樣堅固

藍色像黑色一樣厚重，魚群像云朵的倒影

只有在這樣的夢里，他才覺得搖晃停止了，

終于

能沉沉地睡去了

可現在，無影燈下，雙手仍顫抖不已

船艙三樓，水手宿舍旁的手術室里，他剛剛

換上潮濕的洗手服，貼近搖晃的手術臺

他無法畫出一條直線，但眼前的開胸術

必須完成

船艙外，正有飛魚貼近海面游蕩

半月盤里的鑷子就像一群鰹鳥藍色的喙

他知道，想捉到飛魚，要盤旋直至

海水呈現出茶湯般的顏色

要有坐下吞一碗滾燙熱茶的決心

他閉上眼，想象浪花連成一片

銀色的針反復躍出水面

必須縫緊海的力量

否則身前的人就會像鯨魚一樣噴出自己的血

后來，他從大海上的手術室走出

發覺海的腥味竟如此像血的味道

今晚的夢里，他的手和心臟會是同一個器官

無影燈下，他把自己的心臟置入另一個人的胸膛

跳動，跳動，直到太陽從海面上升起

橙紅色的云霞里，兩個人的心臟一起跳動

最后一課

——紀念哲學家朱銳先生

癌癥晚期的哲學家拄著登山杖走上講臺

疼痛使他更加輕盈地坐穩在一張黑色的椅子上

教室里坐滿了人，來聽他的最后一課

他是否會回顧人生，歷數頓悟的瞬間？

是否會重提師長的教誨，和弟子們一一告別？

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講，但只是沉默了幾秒

說：“同學們，我們開始上課

今天我想講三對小大之辯：

第一對小大之辯來自燕雀和鴻鵠的故事

事實的真相是

當鴻鵠抵達滄海的盡頭，它又變回游入虛空的魚

麻雀未想越過滄海，它的小中仍有一棵真實的樹

如今，大正在吞噬一切

只能以麻雀的小，與消費和霸權的世界對抗

鴻鵠在大中看見了自己的小，麻雀在小中看見了自己的大

人上人，一只麻雀將挽救你，回到平凡中

第二對小大之辯來自薛定諤，生命是什么

為何生命是這般大，而不是和原子一樣小？

使我們看不清粒子的閃爍，只能看到宇宙模糊的輪廓

這是幸運的，全知即無知

意義皆來自生命不必至精至微

大知粗糙，小知神秘

可在細胞核，難以覺察的暗處，DNA

小在引領大，繞開熵增的規律

第三對小大之辯來自一張照片，那是1990年

旅行者一號即將駛離太陽系時最后回眸的地球

在那之前，有人爭論是否要為此消耗它的能量

從理性上說，地球只可能是照片上的一個點

事實確是如此，但當人們真的看到地球只是一個點

理性之外難以言明的知識造就震撼

面對宇宙廣闊而深沉的大

作為塵埃中的塵埃，我們何以不感到虛無？

那是因為正是地球這一個點，宇宙才有了自我意識

正是因為有些人對真的執著，才讓宇宙閃爍

普遍的大總是通過個人的小，成為有血肉的現實

生命經過億萬年的演化，從蒙昧到今天我們

在教室里討論這些，這是宇宙的奇跡。”

在座的人無不動容，紛紛想再問一些問題

“謝謝大家，但我們得在這里結束，

我累了。”

茶海

當你觀察泡茶的第一步

一片茶葉正從樹的呼吸邁入水的呼吸

把年齡盡吐為熱流后，唯一的手指終于可伸直了

在木制的茶案上，粹白的茶壺中

第一泡茶水，和用于澆洗茶具的沸水

會倒入雨后新墻般陶制的茶海里

它叫海不是說，它能盛更多水

是說，海就是廢棄的水

大海里的水是一場被雨的心臟拋出雨外的雨

是居民用水，是工業廢水

海是所有水在被倒出的一刻發現的同一種命運

茶杯里安靜的秋天正在變涼

美的余韻如此漫長

苦味透過你了，像一座小島在霧中隱沒

【作者簡介】

劉子睿，1998年出生于內蒙古，本科畢業于復旦大學，現為北京協和醫學院阜外醫院心臟外科學博士生。曾獲光華詩歌獎、櫻花詩歌獎、元詩歌獎等，詩作發表于《詩刊》《星星》《江南詩》《當代·詩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