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經常提起外公帶他放炮仗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外公從床頭柜翻出一支炮仗,帶著當時六七歲的丈夫走出房子,將炮仗點燃。“砰”一聲后,一老一小又走回家中。這是一段沒頭沒尾的故事,我對其中許多細節的邏輯性感到不滿:“當時不是過年,也不是節慶?”“就是平常的一天。”“那你們為什么要放這支炮仗?”“不知道。”“炮仗放在床頭柜多危險!”“可能放那兒很久了。”
去年二月,我們被通知去見外公最后一面。在病榻前,丈夫湊近老人的耳朵,問他:“外公,以前你帶我放過一支炮仗,你還記得嗎?”外公已經無法說話,他的眼睛忽閃著,像是某種回應。當天晚上,外公去世了。
我后來常常回想起那個告別的時刻,那支飛升沖天的炮仗,那個最終沒有被證實的故事。對我們很多人來說,死亡是一種陌生之物,就如瓦爾特·本雅明所言:“在現代社會,死亡越來越遠地從生者的視界中被推移開。”隔代親人的離去給我們提供了面對死亡的時刻。而死亡——按照本雅明的說法——“是講故事的人能敘說世間萬物的許可”,一個人的一生在其臨終時“獲得可傳承的形式”。
童年某個午后那支被點燃的炮仗,一定常常在丈夫的記憶中發出轟響。但是,外公在世時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丈夫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起這件舊事,也許它太瑣碎,不值得一提。直到外公彌留之際,這段回憶才終于被攤開,但彼時外公已無法悠然地聊起這個舊日的故事了。
和丈夫不同,我無緣得見我的隔代親人。除了外公,其他三位老人因為離世太早,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外公被家人們提及得最多,他是四位老人中最末去世的:56歲的一個清晨,因為腦卒中倒在老房子的廳堂里。
外公去世半年后,我出生了。母親常徒勞地說:他再等一等就好了。也許她想說的是,死亡再等一等就好了。電影《尋夢環游記》中,小男孩米格爾被告知,當一個亡靈被世人徹底遺忘時,他會真正地消失。沒有人和我細聊外公的一生,為了能“記得”他,我只能從長輩的講述中拾取外公的人生片影。據說,外公會演奏多種樂器,能唱演不同的劇目。外婆于1977年早逝后,外公就變得緘默寡言了。小姨知道我在大學里學習戲劇后,曾對我說:“你的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應該為他寫一個劇本,講一講他的故事。”但是,該如何講述一個未曾謀面的親人呢?
于是,我翻出外公為數不多的幾張相片,封存在舊時光中的男人瘦削、修長,穿淺色衣服,眼睛看向遠方。我在腦海中不斷拂去嘉興這座城市里新建起的樓房,將歲月的指針逆時撥動,走過石板橋,穿過舊弄堂,外公坐在老房子的門口。我將自己放入這個虛構的場景,向他走去。“外公?”我說。他開口了,卻沒有聲音。沒有聲音!回憶和相片都無法還原他的聲線,被死亡隔開的鴻溝將那個可以訴說故事的聲音從想象的音軌上抹去。虛幻的空間褪色坍塌,時間如疾馳的馬車將我帶離。像本雅明筆下哀傷的歷史天使那般,我在回首中看著留在原地的外公迅速遠去,臉上籠罩著悲悼亡妻的愁云,最終消失在那再次化為煙塵的粉墻黛瓦之中。
人們何其渴望與逝者重逢。電影《僵尸新娘》中,來自地下世界的爺爺與人間的孫輩相擁;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家族的后人能在房子里看到祖輩游蕩的鬼魂。這些溫暖的想象曾給予我慰藉和力量,但當我站在不斷延伸的墓地,所有瑰麗的童話都煙消云散——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存在是如此重要,卻又總是被人忽略。在消費社會的侵襲下,“在”這一樸素的狀態往往被附著上“陪伴”“關心”“理解”這般厚重而令人生怯的詞匯。然而,對無法體會隔代親情的我而言,“在”就足夠了。它是讓故事生發的土壤。如果我和我的祖輩們身處同一個時空——哪怕它的維度如此有限——那么我們就會擁有一段重疊的敘事。它綿延生長,直到先行離開的人踏上旅程,將共有的故事作為回憶,鄭重地交到身后的人手中。
今天,和隔代親人的相處往往被預設為一樁難事,因此,電影《姥姥的外孫》中祖孫因為謊言才開始相伴的情節才顯得合情合理。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在現實中見到外公,發現他并非如家人回憶的那般完美,我會不會感到悵然?他會不會因為外婆去世而變得脾氣古怪,冷漠待我?或者,他會不會根本不喜歡我?”
我問母親:“外公看到我沒有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他會失望嗎?”母親說:“他會為你感到驕傲。”
在啞然中,我才發覺,所有設想與外公相遇的焦慮和疑問總是以“我”結尾——我如何感知,我是否遺憾,我能否被認同。這讓我意識到,今天人們對于隔代親人無法理解、難以溝通的憂慮,也許源于某種伴隨新自由主義而來的自我聚焦。我想,如果外公還在世,他不會困擾于晚輩無法懂得他行過的漫漫人生路——和許多祖輩一樣,他可能只需要我“在”就行了。但是他先離去了,換我在茫茫的未知和缺失中思考、理解和追索“在”的內涵。也許這就是我們錯身而過的人生留給我最重要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