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自然保護地(protectedarea,簡稱保護地)一直被視為生物多樣性保護的主要手段。2016年,“生物多樣性”概念的奠基人威爾遜(E.O.Wilson)在其著作《半球方案:為我們星球的生命而戰》(HalfEarth:OurPlanet’sFightforLife)中提出,如能保護地球一半的陸地和海洋,那么84%的物種將免于滅絕。盡管許多科學家支持保護50%的陸地和海洋,但實現這一目標任重道遠。
近年來,“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othereffectivearea-basedconservationmeasures,OECM)作為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另一種手段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由于保護地面積有限,OECM被視為實現至2030年有效保護和管理全球至少30%的陸地和海洋面積的關鍵措施。
在人類歷史中,對特定區域自然資源的使用進行管理一直是各個文明的重要實踐[1]。從中國許多平原地區的風水林、青藏高原的神山圣湖,到歐洲的皇家狩獵區,這些受管理的區域雖然各具特色,但根據特定文化、政治和社會需求,都對其中的野生動植物采取必要的管理措施。即便這些區域最初未必是為保護而設立,它們也在維持生物多樣性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隨著近現代自然保護理念的興起,在1872年,美國黃石公園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公園類型的保護地。此后,北美洲、歐洲、澳大利亞和南非等地陸續建立了各種保護地,旨在保護具有重要生態價值的標志性景觀和野生動植物。1933年,動植物保護國際會議(InternationalConferencefortheProtectionofFaunaandFlora)首次嘗試制定全球保護地的政策框架[2]。1958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nternationalUnionforConservationofNature,IUCN)成立專門致力于保護地管理的國際性組織——世界自然保護地委員會(WorldCommissiononProtectedAreas)。IUCN將“自然保護地”定義為[3]:“一個明確劃定的地理空間,通過法律或其他有效手段予以承認、專門保護和管理,旨在實現自然及其生態系統服務和文化價值的長期保護。”
1992年6月,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召開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上,全球首個政府間生物多樣性保護條約——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ConventiononBiologicalDiversity,CBD)得以通過,并于1993年12月正式生效。鑒于過度開發、棲息地破碎化和喪失是生物多樣性衰退的主要原因,該公約將建立保護地作為關鍵的保護工具。2002年4月,CBD締約方制定了“2002—2010生物多樣性目標”,提出到2010年“全球每個生態區至少有10%的區域得到有效保護”,并確?!皩ι锒鄻有跃哂兄匾饬x的區域得到保護”。2010年10月,在日本愛知縣召開的CBD締約方大會上,相關決議通過了“愛知目標”,即到2020年,至少17%的陸地和內陸水域、10%的海岸和海洋區域,特別是那些對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至關重要的區域,將通過有效且公平管理的保護地系統和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得到保護。由此,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OECM)正式進入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進程。
2022年12月,CBD締約方大會通過了《昆明—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簡稱昆蒙框架),提出了迄今為止最雄心勃勃的全球生物多樣性保護目標,致力于在2050年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其中包括“3030目標”——計劃到2030年,通過建立保護地和OECM區域,有效保護和管理全球30%的陸地和海洋面積。
根據匯總全球自然保護地和OECM區域最新且最完整信息的“保護星球”數據庫(ProtectedPlanet)提供的資料[4],截至2024年12月,全球已有17.62%的陸地面積納入保護,包括286810個陸地官方保護地和6261個OECM區域;全球8.45%的海洋面積已被保護,包括16502個海洋保護地和202個海洋OECM區域。加拿大、南非、日本等國已開始建立OECM體系,并在“保護星球”數據庫中持續更新相關數據。
OECM的定義
2018年,CBD締約方大會決議對OECM做出明確定義:“保護地以外的地理定義地區,其治理和管理能實現生物多樣性就地保護的積極、持續的長期成果,并能提供相關的生態系統功能和服務,且在適用的情況下,能實現文化、精神、社會經濟價值以及其他與當地相關的價值?!?/p>
從定義上看,OECM區域與保護地的主要區別在于:保護地是目標導向,建立保護地的目的就是保護自然和生態系統;OECM是結果導向,其目標不一定是保護自然和生態系統,但從客觀上看可實現自然和生態保護的結果。OECM解決了保護地建立動力不足的問題,通過結果導向機制調動原住居民、企業、高校等非專職保護機構的參與,共同推動生物多樣性保護目標的實現。
OECM的類型
2019年11月,IUCN的OECM工作組發布了《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識別與報告指南》(下稱《指南》)。該《指南》根據生物多樣性保護在管理目標中的重要性不同,將全球OCEM分為以下3種類型。
輔助保護(ancillaryconservation)指生物多樣性保護并非某個OCEM區域的主要目標,而是該區域其他目標的管理措施的副產品。這類OECM通常是由于其他管理活動(旅游、文化保護等)而間接實現生物多樣性保護目標。
次要保護(secondaryconservation)指生物多樣性保護是某個OCEM區域的次要目標。這類區域通常是為了實現其他主要目標而建立,但其管理和治理方式能實現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長期成效。例如,城市公園和郊野公園雖然主要功能是滿足公眾游憩需求,但其面積足夠大且自然程度較高,也具一定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價值。
主要保護(primaryconservation)指生物多樣性保護作為某個OCEM區域的主要目標。這些區域從特征上完全符合保護地的定義,但由于治理機構的意愿或法律限制的原因而沒有被認定為保護地。

目前,我國正在建設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并按生態價值和保護強度高低,將全國自然保護地依次分為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和自然公園三類。我國計劃在2035年以前實現保護地覆蓋國土面積18%的目標,然而經過優先整合,全國的自然保護地在2024年優化為6736處,覆蓋國土面積已接近19%[6]。
我國的OECM不僅遵循IUCN《指南》的3種類型,而且專家建議可細分為15種潛在形式。從潛力上看,自然圣境、學校保留地和郊野公園等形式,在明確治理主體后,實現自然保護和可持續利用的潛力較大,是我國未來OECM的主要候選區域。值得注意的是,生態紅線和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是我國土地利用類型中重要的生態保護用地形式,雖然在自然保護的潛力上只達到“中等”,但由于總面積巨大,在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生態系統服務功能上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因而從OECM的定義上看,它們也應成為OECM區域。

目前,我國和其他國家涌現出一批具有潛力成為OECM的典型案例,涵蓋了廣泛的地理區域和管理模式,其中一些已獲官方認證并被納入正式的保護體系,而另一些尚處于探索和驗證階段。這些潛在的OECM案例為理解和推廣OECM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和啟示。
云南石麥谷自然圣境
自然圣境指由土著人民和地方社區認可、具有精神和文化信仰意義的自然區域。它通常以傳統文化為基礎,旨在保護自然生態系統中的動植物及其生態服務功能,并依托當地公眾的承認與尊重,成為賦有精神和文化信仰意義的特殊自然區域[8]。我國許多民族有自然圣境的傳統文化,如傣族的竜林、彝族的龍山和太陽山、藏族的神山圣湖。OECM這一新型保護措施的引入,有助于推動自然圣境在主流自然保護領域獲得更多認可。
石麥谷村位于云南省香格里拉市小中甸鄉,是一個普通的藏族村莊,周圍曾經有大片原始森林,并點綴著當地人視為神圣的神山圣湖。然而在1960年代后期,寄托并傳承石麥谷村村民對上述自然圣境認同感的白塔被毀;自1970年代起,這里經歷了大規模的森林采伐,直到1998年國家實施天然林禁伐政策才停止。在21世紀初,隨著交通基礎設施改善,小中甸鄉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逐漸成為香格里拉的重要旅游景點。在經歷半個多世紀的時代變遷后,石麥谷村的年輕一代逐漸失去對自然圣境的保護意識,同時村民對神山上的盜獵現象和游客遺留的垃圾也不怎么關心。

幸運的是,石麥谷村一位年長的鄉村攝影師旺扎目睹了家鄉的變化,深感憂慮。他努力說服村干部,并邀請香格里拉的阿翁活佛,一同在石麥谷重建了白塔。白塔的重建不僅重新凝聚了村民對自然圣境的認同,還促使村民達成共識,減少對神山上薪柴的采集。與此同時,村民雖然繼續支持旅游開發,但堅決反對在神山上進行大規模旅游項目,認為神山是屬于全村的神圣之地,一旦被破壞,最大受害者將是這里的世居村民。當然,他們也認為小規模生態旅游是平衡保護與發展的良好選擇,既能避免未來的生態環境遭受破壞,又能讓當前的村民受益。通過重建白塔,石麥谷村不僅恢復了村民對自然圣境的認同,還在可持續的生態旅游發展中實現了生物多樣性保護目標。
北京大學校園自然保護小區
北京大學燕園不僅為北京大學師生提供了優美的學習和工作環境,而且在都市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發揮著重要引領作用。燕園秉承“師法自然”的傳統園林設計理念,保留了原地自然山水的景觀,植物群落完整,水體類型多樣,幾乎涵蓋了東亞平原濕地的所有生態類型,保存了許多中國東部平原地區的原生生物,成為北京城區中一個適宜野生動植物棲息的綠色島嶼,是展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典范[9]。
自2002年起,北京大學師生中的自然愛好者開始調查燕園內的獸類、鳥類、魚類、昆蟲和植物。自2009年起,在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下稱研究中心)支持下,該校的綠色生命協會組織學生開展系統的鳥類監測、植物物候觀察和巡護工作,并持續至今。目前,燕園已記錄到野生獸類11種、鳥類230多種、兩棲爬行類11種、魚類26種、蝴蝶27種和蜻蜓26種,以及高等植物600多種,因而它被認為是國內動植物種類最豐富的城市綠地之一[9]。
2018年9月18日,北京大學校長辦公會批準建立燕園自然保護小區。該保護小區的重點保護區域涵蓋燕園北側所有歷史園林區,以及南部和西門外的小部分區域,總面積約0.425千米2。這是國內高校首個自然保護小區,也是北京市第一個自然保護小區。研究中心為該保護小區制定了一系列管理計劃,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生物多樣性監測、游憩管理和生物多樣性管理。該保護小區對水體、林地、大喬木等重要植物的生境采取了與傳統城市綠地管理不同的特殊措施,部分區域停止清理枯木、落葉,避免使用除草劑或農藥,保持了多樣化的鄉土植被的近自然狀態。這個學校保留地的建設和論證過程體現了北京大學師生、專家和校友等利益相關方共同參與的環境治理體系。
2024年,在生態環境部自然生態保護司支持下,中華環境保護基金會、華泰公益基金會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合發起了面向全國的“OECM中國潛力案例”征集活動。最終,燕園自然保護小區成功入選。
日本里山農田景觀
為了實現自然保護“3030目標”,日本正致力于建立一個靈活的OECM體系,其中里山農田景觀作為潛在OECM區域而廣受推崇?!袄锷健保↙ishan)一詞最初出現在日本江戶時期,意指傳統的農用薪炭林。進入1990年代,“農業多功能性”“可持續農業”“農村發展”等概念獲得國際關注,推動了“里山”概念的拓展。如今,里山已涵蓋村落及其周圍的整體景觀,包含次生林、草地、稻田、果園等多元土地利用形式,約占日本國土面積的40%[7]。
一個典型的里山案例是佐渡島的朱鹮-稻田共生農業[7]。朱鹮是亞洲特有物種,曾在日本廣泛分布,但由于農業現代化使用農藥和化肥并破壞農田基礎設施,導致棲息地喪失,最終發生野外滅絕。為了恢復朱鹮種群,日本以佐渡島為基地,采取了從中國引入、人工繁殖、野化放飛等種群復壯措施,并保護朱鹮棲息地,同時發展以朱鹮—稻田共生農業系統為基礎的區域可持續發展體系,包括采用生物培育農法、推廣環境友好型農業、開展公眾教育和推動多元主體參與和協作等。2011年,朱鹮—稻田共生農業系統被評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而佐渡島的朱鹮保護成為瀕危物種保護的成功典范。

通過持續的人工管理,日本里山農田景觀不僅為地方居民生產食物和燃料,而且為動植物提供重要棲息地。里山還在土地保護、水源保護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并提供療愈、休閑空間,激發藝術創作。如今,里山景觀的傳承得到了廣泛推進,參與者不僅有農民,還有城市居民、私人組織和企業等;他們的倡議不僅旨在保護生物多樣性,還致力于解決社會經濟問題,如改善民生、振興地方經濟和促進城鄉交流。因此,里山為“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提供了寶貴示范。

如前所述,我國已在2024年形成了整合優化后的自然保護地體系,覆蓋的國土面積已超過“到2035年達到18%”的目標。未來,大規模新建自然保護地在我國已不再現實,“3030目標”將很可能主要靠OECM來實現。推動OECM體系的建設,發動全社會力量參與自然保護,已成為《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戰略與行動計劃》的重要內容。
眾多自然保護領域的社會組織、企業和社區對于參與OECM的建立和管理表現出強烈的熱情。結合國內外OECM發展經驗,以下3點建議有較高可行性。
首先,明確政策層面的治理結構,并制定配套技術標準。目前,生態環境部已在《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戰略與行動計劃》中明確了我國OECM的目標。今后,自然資源部將在涉及OECM的國土規劃和土地利用規劃方面發揮主導作用,林草部門是承擔自然保護地體系管理的重要職能部門,而生態環境部則為CBD履約牽頭部門。如何實現部門間協作,出臺OECM治理的相關標準,將是推動OECM在中國主流化的關鍵。
其次,采取自下而上的社會參與方式,注重結果導向,建立有效的成效評估和注冊機制。OECM的成功實施離不開各利益相關方和全社會的積極參與。自下而上的機制有助于激發各方參與熱情,促進地方政府、社會組織、企業和社區根據自身實際情況靈活參與,并形成良性互動。同時,建立一套清晰的注冊、評估和退出機制,通過定期的效果評估和監督檢查,確保各參與主體按OECM標準和要求開展工作,并持續優化和調整OECM管理模式,以確保其長期有效。
最后,建立資金激勵機制,以鼓勵各參與主體在OECM的建立和治理中實現協同效應。盡管OECM的核心理念是結果導向,但OECM的建立不應完全依賴外部的資源和推動;在實際操作中,資金支持和激勵機制對于其成功實施至關重要。通過設立專項資金或提供財政補貼等方式,鼓勵地方政府、社會組織、企業和社區等主體積極參與OECM的管理,將有利于實現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當地社會和經濟的協調發展。只有這樣,OECM作為基于區域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工具,才能真正得到廣泛應用并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1]HunterJrML,GibbsJP.Fundamentalsofconservationbiology.Oxford,UnitedKingdom:BlackwellPublishing,2007.
[2]GurneyGG,AdamsVM,álvarez-RomeroJG,etal.Area-basedconservation:takingstockandlookingahead.OneEarth,2023,6(2):98-104.
[3]DudleyN(eds).Guidelinesforapplyingprotectedareamanagementcategories.Gland,Switzerland:IUCN,2008.
[4]UNEP-WCMCandIUCN.ProtectedPlanetReport2024.Cambridge,UnitedKingdom;Gland,Switzerland:UNEP-WCMCandIUCN,2024.
[5]UNEP-WCMC.Protectedareasmapoftheworld,December2024.Cambridge,UnitedKingdom:UNEP-WCMC,2024.www.protectedplanet.net.
[6]第一財經.自然保護地整合優化:被撤并的2500多處何去何從.第一財經,2024.(2024-10-17)[2024-12-27].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13129971150345318wfr=spiderfor=pc.
[7]姚忠,辛在軍,吳永明,等.日本里山環境管理模式及對我國新農村建設的啟示.生態與農村環境學報,2017,33(9):769-774.
[8]羅鵬,裴盛基,許建初.云南的圣境及其在環境和生物多樣性保護中的意義.山地學報,2001,19(4):327-333.
[9]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生物多樣性100+全球案例選集.北京:山水自然保護中心,2021:82-83.
關鍵詞:自然保護地其他有效的區域保護措施OECM自然保護“3030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