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藝真，接受所有標簽

“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領獎，這也是我領的第一個獎……”握住“年度短劇演員”的獎杯，徐藝真抿嘴笑著說“好緊張”，袖口的黑色羽毛微微顫動。

從臺北、潮汕、江蘇、廣西等地而來的粉絲們在臺下殷切地望著她。一位57歲的香港阿姨對南風窗表示，她退休后在YouTube上看徐藝真的短劇入了迷，學會了“科學上網”為正版付費，在抖音群聊關注這個年輕女孩的一舉一動，念著她“一路走來不容易”，輾轉到現場“support佢（支持她）”。

徐藝真是最早一批跟隨短劇市場野蠻生長而嶄露頭角的演員，2023年，她第一次接拍短劇，僅兩部代表作充值即破兩億，成為“頂流”，業內拋來橄欖枝無數。最夸張的一次，對方邀她入組喊片酬的架勢跟短劇里霸總去拍賣會的橋段一樣。“這是我在現實生活當中能見到的情節嗎？5分鐘給我加了7個價，翻了好幾倍。”

2024年，短劇打破圈層，也引發了熱議。青睞和偏見從來都是一體兩面。朋友贊徐藝真“彎道超車”，她卻常常保有一份反思：“傳統影視行業會有一部分人看到我認可我，也有一部分前輩對短劇的認知還是下沉、狗血、撕衣服。”

“Low”“風口”“難看”“上頭”“高能高燃”“浪費時間”“營銷炒作”“女版肖戰”……綜藝《開播！短劇季》中，徐藝真站在一面貼滿關鍵詞的墻下，畫外音響起：“你最想撕掉的標簽是？”

行業的氣候在改變，監管完善、內容迭代這一年里，她擁有了更豐沛多元的經歷—與志同道合的密友“龍導”于亞辰合伙創業開了公司，以制片人的身份篩選把控自己想做的項目，受邀出席北京、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短劇單元活動，參與衛視春晚節目錄制，在國內第一檔短劇綜藝直面同行和前輩投來的目光，為全新的橫屏懸疑短劇贏取上星機會。

徐藝真的左手按住“短劇女王”，又從容地垂下：“沒有我想撕掉的標簽。我尊重我的職業，我也接受任何標簽打在我身上。”“突破”于她而言，就是在演藝道路上為自己爭取多一點觀眾喜愛的新標簽。“這一次，你希望我飾演什么角色呢？”

年度好評與惡評

深呼吸。

這是徐藝真在緊湊的拍攝場次間為數不多的調節方式，她跑到片場外，凌晨兩點多的冷風涌入鼻腔，帶來平靜和清醒。回到鏡頭前，面對破碎的鏡子和地板上滴落的人造血漿，她重新變成了為父復仇的杜拉拉。

在《開播！短劇季》的第二賽段劇目試播，經典職場IP《杜拉拉升職記》被改編成為復仇懸疑短劇，由兩組演員分別搭檔競演，得票高的一組獲得開播權。

“對杜拉拉這個角色，我簡直是不留余力。”徐藝真表示，快節奏、強情緒的劇情呈現對演員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與龍導的團隊是六組中唯一專注豎屏短劇的創作者，因此被安排在第一組進行拍攝。

“壓力太大了。”在第一賽段的最后一天錄制時，龍導就被通知接下來只有一天時間改編劇本，第二天定妝圍讀，第三天直接開拍。劇本研讀時，另一位演員由于個人原因臨時退賽，徐藝真不得不“救場”，一人搭檔兩位男演員演繹兩版“杜拉拉”。

劇情設定是杜拉拉的父親被男主父親逼迫身亡，她潛伏進男主的公司，不僅讓他愛上了自己，還時刻搜尋當年公司破產的證據還父親清白。這一場，男主察覺被騙后，打暈了杜拉拉，她醒來擊碎洗手間的鏡子，在碎片中看到了日思夜想的父親，鏡頭切換，鏡中人實則是陰鷙的男主，兩人對峙，劇情戛然而止，“埋了個大鉤子”。

實拍時，徐藝真已經“眼睛都睜不開了”—連續四天拍攝，每日只有兩到三小時睡眠。觀眾不知道這些幕后的林林總總。但作為演員，唯一真正在前線直面觀眾的人，她一定要全神貫注，得到這條鏡頭。

為了保證能用恰當的鏡子碎片來捕捉她的表演，徐藝真的動幅只能框定在極有限的空間里，心痛、憤怒、驚懼交織的情緒還必須 “頂上去”。

好在成片反響不錯。

在一部分人看來，徐藝真已經穩拿角色在挑男主，張萌作為監制傳達了外界聲音：“有很多網友說，這個節目做出來就是為了捧徐藝真。”

實際上，從兩位對手男演員競爭角色的公平性考慮，徐藝真糾結得“像被架在火上烤”：“同樣一個本我演兩遍，人家心里難免不得勁兒，‘你為什么跟別人演的時候那樣，跟我演的時候這樣’，那你咋說？”

她盡力消化賽程變化的意外，在同個人設下把握平衡，本就沒有“背景”還被誤解成節目組“黑幕”，一下子樂了：“那我可太厲害了，綜藝捧我一人，我高低（網絡用語，意為“無論如何”）應該把我的經紀約簽過來。”

在采訪中，龍導對南風窗表示，這是她們第一次回應整個過程，網友們的說法既可以是誤解式的“惡評”，轉念一想也可以視作年度最高評價：“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一點點被看到，能夠上節目，呈現出的觀感還好似節目組就捧徐藝真一個人，可以說是所有付出都得到了回報。”

早在被短劇的聚光燈對準前，徐藝真就學會了在外部評價的聲音里走自己的路。藝考培訓機構最早評估她適合做編導，她學了近兩年，聯考前不到一個月，突然覺得“不行”：“我必須得考表演。”

學校領導認為她孤注一擲風險太大，勸她說學表演的個個都花枝招展，“人都挺高的，身材好，長得挺好看，你是鼻梁特別高還是眼睛特別大嗎？”當時她還沒做矯正，牙齒有些不齊，老師反復念叨：“你這不是過去當炮灰嗎？”

“我心想不行，還是不行，你沒有辦法說服我不要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但是我非常清晰地知道，如果不考，這輩子我一定會后悔。”

就這樣，徐藝真去浙江傳媒學院讀了表演，在正劇、電影里做過配角，又經由短劇走進大眾視野。面對評價，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課。“有段時間，大家都說我演戲小表情動作太多太夸張；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人說我的表演比較同質化，演什么都一個表情。”

她與身邊朋友仔細分析了這個問題，可能因為她在一個時期內接觸的微短劇題材類型差不多，雖然人物經歷不同，但核心大抵相似，所以給大家的感覺都是一個樣。“這其實也是我需要去鉆研精進的，如何更好地把同類型但又不同人設的狀態演出來。”

粉絲漲得最快的日子里，她極力敞開自己來吸收反饋，漸漸發現，“惡評”中有一部分是很中肯的，“他們發自內心地這樣想，我就會去真的思考怎么能夠改變這種現狀”；同樣，有的夸贊也只是出于粉絲對她個人的喜歡，“那種偶像光環，讓他們覺得我做什么都是對的”。

“后面我就覺得，還是多自己跟自己對話。這部作品做到了100%還是80%，得有個準確的判斷。”徐藝真不是個慣于辯解的人。“我覺得唯一能夠評判他們所說是不是惡評的，就是對自己水準、狀態的認知夠不夠清晰。”

演千金不如當“總裁”

徐藝真入行接到的第一部小程序短劇，“是個急活兒”。開拍前三天她試鏡通過，“答應完了之后，人家把完整劇本給我，我一看真的很想反悔，我可以推了嗎？”

在這個“重生后被渣男死對頭寵上天”的原版故事里，充斥著大量“強制愛”的情節，在她看來，男女主人設雙雙崩塌，女主很難愛上一言不合就“推倒”“強吻”的男主吧？簡直無視邏輯。她“真的不會演了”，“擺爛”地請龍導出謀劃策。

龍導告訴徐藝真，不管在哪兒演、在哪兒播，都會被人看見，是黑歷史還是漂亮的履歷，取決于態度。“如果說你自己都覺得不能入目，那你當時有認真對待它嗎？”

為一部部短劇調整表演、理順邏輯，給男女主之間無厘頭的愛情補全來龍去脈，這種不去區分長短劇的專注與專業，是兩人討論劇本的共識與默契。有一天，在龍導家里烤肉時，徐藝真開玩笑說：“現在網上都說我是短劇一姐。”她們發現，一路走來基于直覺的細膩和堅持竟已被如此多人認同。

2023年末，徐藝真和原來搭檔的合作結束了。“那段時間過來找我的人也非常多，對我說可以把什么條件直接簽在合同里，或者開出一個天價。”徐藝真回憶，“我很清楚我要什么，我想自己做作品”。

想達成這個愿景，除了構思、審美都和自己合拍的龍導，徐藝真想不到其他人。由徐藝真提議，今年1月10日，她們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龍壹制作。

兩個女孩創業的決定令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龍導記得坊間甚至出現了一些像爽文設定般的傳聞：“一個版本說我是行業大佬、富二代，自己要火，花1500萬簽下‘短劇女王’，綁定成一家公司；第二個版本說我PUA她開公司；還有一個版本是我6歲的時候把真真從河里撈出來，救了她的命，她為了報答我，將一切資源傾注到我身上……”

真正的緣由簡單明了。“短劇不該成為單純的情緒發泄出口，它和其他影視作品一樣，都應該帶有正向的價值觀。”徐藝真說。精品化的創作能夠幫助短劇擺脫“低質”的刻板印象，想在內容創作、項目孵化層面更有話語權，從劇作的參與者成長為決策者，自己開公司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徐藝真和龍導的一大共識是，傳統影視從業者來做短劇，從來不能稱作 “降維打擊”，這需要一份敬畏心。時間、資金充裕的項目往往更好拍，而短劇周期短、人員少、成本低，想要盡可能做精良，需要專業從業者的經驗和智慧。

“短劇，你要把它拍好、演好，不是那么容易的。”徐藝真分析，想簡單拍就對切（鏡頭在對話的兩個主體間來回切換），想拍好就得有推拉搖移，而要用手頭的小型機器做出推拉搖移的效果，要花精力練習琢磨。

作為演員，長劇可能提前一個月就讓她進組，她有充分的時間建立對角色的信念感、代入感，而短劇留給她的時間很短。她的代表作《哎呀！皇后娘娘來打工》（下稱《皇后娘娘》）里有騎馬鏡頭，“要么找替身，要么自己考慮”，她只是騎過馬但沒有系統學過，就提前請教教馬術的朋友，在實拍前跟馴馬師充分交流，把力所能及的事做好。

不過，有限的條件也在催生更多機遇。“短劇也讓很多原來在傳統影視生態環境下，沒有工作或者工作比較少的人有了更多機會，只要你有勇氣敢拿起相機，敢于去組一個班底就可以入行，但是做得好與不好，我們再經過市場的驗證。”龍導說。

她們重點發展以女性為主角、女孩喜歡看的“女頻喜劇”，愿意傳遞快樂。“加個小包袱逗大家笑一笑”是徐藝真的風格，不靠惡俗賣點和掐架貶損，《雖然有秘密但沒關系》《南總這次玩大了》《總裁有疾，閃婚來襲》等新作，受眾多是一二線城市的年輕人。這意味著，她們的作品正在受到主流審美的認可。

公司最開始成立時，她們沒有辦公地，最忙亂時小團隊8個人，全聚在徐藝真家，臨近年關擠在客廳改劇本做后期，輪流睡覺。7個月后，她們終于完成裝修，有了正式的工作室。

龍導一直記得一個“主角光環”降臨的時刻。傍晚六點多鐘，天色變暗，她們第一次打開了全公司的照明。因為長久以來的默契，分頭采購的燈全都是相似的暖黃色，在泛出藍調的天幕下洋溢著溫馨的光暈。站在樓下的小院子里，徐藝真仰著頭說：“我們兩個真厲害。”她們許下愿望，未來可以靠短劇獲獎，一起登上更高的殿堂。

創作的意義

在南風窗年度盛典的頒獎現場，這個愿望被擦亮了。“我一直想，我發表獲獎感言要說什么，想了一大堆，上臺全忘了。”徐藝真說，“就記住了一個‘愛能戰勝一切’。”

這是龍壹制作的slogan。用愛感知情緒、打動人心，挖掘生活中習以為常但還未被充分重視、大聲言說的東西，是徐藝真和龍導近來重要的內容創作思路，徐藝真今年最鐘愛的兩個角色也都從這樣的作品里走出。

一個角色是她今年一部待播劇的女主：“故事是在講一個原生家庭帶給孩子的傷害，女主后面用了一生去救贖治愈她的童年。”徐藝真說。

她小時候養過一只兔子，她眼里的玩伴在家長看來卻只是普通的動物，長大了就可以被宰掉吃肉。兔子擺上桌時，她大哭一場，發誓以后再也不養兔子。

同樣的場景在劇本中重現，強勢的上一代帶來的困境漸次展開，“最后7集的劇本我是連著看的，一整個崩潰”。徐藝真覺得，演繹是對過去創傷的回應，兒時的小事被重新注視，也能夠給當下的教育理念、代際關系注入新的思考。

品牌定制短劇《獨一無二的她》也是徐藝真這一年的新嘗試，她飾演性格迥異的姐妹倆徐藝和徐真真。燒烤攤老板妹妹假扮嚴肅的霸總姐姐管理公司，實誠又機靈。她不懂“優化”的含義，隨手批閱文件導致一批姓王的員工被裁，卻意外鏟除了公司內的裙帶勢力；怒懟性騷擾、周末逼迫員工自愿加班、不愿批產假的公司元老，直面日常職場亂象的表達熨帖又有爽感，恰到好處的植入和口播也不會令人跳戲。

徐藝真更看重的還是這部劇的立意，“你就是獨一無二的你自己”。最初討論情節時，徐藝真猜想妹妹上崗后，可能需要在險象環生里磨練出姐姐雷厲風行的個性，才能管好公司，但在劇情推演中她發現，秉持本性用自己的方式破局，也能把事情做好。

“做自己”的信念，從戲里延伸到戲外。“真真在8月份上《超新星運動會》的時候對粉絲說過寄語，她希望大家‘活潑可愛做自己’。”貓貓是徐藝真的忠實觀眾，在現場她告訴南風窗，好的表達是會鼓舞人心的：“我們家是開公司的，今年7月遭遇變故，資金一下子短缺，那段時間正好刷到了她的《皇后娘娘》，我就特別特別喜歡她了，刷劇、刷綜藝，給了我很大力量。”

霸總嬌妻的舊腳本已經失靈，徐藝真分析過《皇后娘娘》為何備受歡迎：“她雖然嫁給霸總，是古代來的人，但是她非常獨立，她是要自己工作的，她不想做霸總養出來的一朵菟絲花。”劇中，女主容黛穿越后買下了冥冥中跟她有萬千關聯的玉佩，許下自食其力的承諾：“無論多少錢我都會還給你的。”

“就這一句，一下子就擊中了我。”貓貓說，最難熬的日子里，她每天就靠剪輯徐藝真的視頻舒緩情緒，慢慢擺脫困境。她想當面表達感謝，于是會在出差和休息的時候用鏡頭記錄徐藝真的公開行程：“我真的很感謝她成為演員，這樣就讓我認識了她。”

像是一種呼應，徐藝真表示，這次領獎代表了一份“社會價值”的實現，所以意義非凡。發言最后，徐藝真透露，包括《皇后娘娘》第二部在內的新作，正在有條不紊地籌備。

未確定的演員陣容、充值數據、受眾評價，都會是新一年新的考驗。徐藝真曾經問過龍導“如果做不出來怎么辦”，龍導回答她，“那就繼續做”。在許多人爭先恐后想踏上短劇這條熱門“賽道”，追逐奔跑分一杯羹的時候，她們更愿意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因為腳印扎得深，回頭還可以找到來時路，這樣不會害怕，也不會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