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擎最近想做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他發現這很難做到。
當一位政治哲學家決心活躍于公共領域,似乎便已無法避免其私人生活領域也將堆滿大眾的疑問。渠道多元,學校郵箱或者平臺私信,相熟的也可以見一面,具體的人生困惑會從四面八方向劉擎涌來。在接受采訪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收到了一個陌生人的來信,內容大致是講述自己的情感困惑。
過去的幾年里,大家好似把劉擎當作“救命稻草”一般,想從他這里挖掘具體問題的答案,窺探人生的意義,試探能否用哲學來抵御落下的一粒粒沙。
劉擎想,這樣的發問,大約是來自大眾對他的信任,“其實有的人也并非真的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有的原則必須放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上下文語境中,才能做權衡與判斷”。
哲學不能解決具體的問題,對劉擎來說,去回應這樣繁多又沉甸甸的求助,也是一件難事。更多的時候,他只能以一種哲學的方式,將問題“還”給提問的陌生人,讓提問者反過來思考問題本身,和提問背后的一整套預設觀念。
漸漸地,劉擎感受到有些承擔不來。無論是多么偉大的哲學家,也無法在別人的人生重大抉擇上,簡單下判斷。畢竟,人是復雜的,人的生活也是復雜的。再如何,他也只能回應大約5%的提問。
但這幾乎是違背他本性的。因為簡短卻真摯的提問背后,是具體的人。劉擎關心人,關心人的情感,關心人的社會,回避提問意味著他要逼著自己去做一個冷漠的人。
顯然他并沒有完全做到。在收到一則“活下去為何是值得”的問題時,劉擎依然心頭一緊,因為提問者有自殺傾向。他“馬上跑到和陳嘉映老師他們組成的‘哲學五重奏’群里,問他們怎么回答,他們都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沿著提問者的邏輯,劉擎還是想到了一個回答。“結果它(回復)起作用了。”后來他去哈佛訪學,還和這個孩子在波士頓見了一面。
“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真的幫到過人的。我覺得當時她也是在跟我辯論,和我探討,也是有點驚險。”說到這里,劉擎其實是笑著的。他反復思考過,哲學對于大眾而言到底有什么意義。后來劉擎好似找到了一個答案。
如果當代人無法避免要被高速運轉的世界吞沒,哲學閱讀與思考至少可以讓人回歸為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在繁瑣的事務里停頓抬頭,過哪怕一秒沉思的生活。哲學的意義也在于,它將賦予人一種能力,“讓你能夠更積極自覺地反思”。
“一旦有了自覺的、較強的反思能力,你就會過著雙重生活,一方面你在活,一方面你在思考自己怎么活。”
到底怎么活?在告訴別人可以嘗試著怎么活之前,劉擎已經千遍萬遍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十四五歲時,劉擎想不得也想不到那么多。戶籍考量、“數理化是硬核”的標準、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呼喊,把從小就有文學愛好的劉擎,推到了華東紡織工學院(現東華大學)里,把他變成理科生。
時代仍然真切地在召喚。“如果在一個更‘穩定’的社會里,我可能也會去做一個工程師或者科學家,因為(公共)劇本已經寫好了。但(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思想大討論的年代,它要你自己來寫一個劇本。”
一瞬之間就能發生翻天覆地的事情,反而是20世紀80年代的“常態”。前一秒可能還在打擊投機倒把,討論到底姓資還是姓社,后一秒就有可能允許下海經商。公共劇本近乎處于一種斷裂狀態。在這期間,大量的思想團體組建,各式學術叢書出版,尼采、弗洛伊德與薩特成了熱門人物。
人們正焦慮著、迷茫著,不知要造出一個怎樣的現代化未來,閘門一開,公共思考便徹底涌了出來。
啟動鍵按下。在人滿為患的學校圖書館里,劉擎第一次接觸到了科學哲學。那時卡爾·波普爾的著作還沒被翻譯出版,劉擎就這么定定地站在書架前,讀完了《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中有關卡爾·波普爾思想的介紹文章。
平靜的閱讀與激烈的思想爭斗可以同時發生。波普爾用一種劉擎完全陌生的方式,一種哲學的提問與論證方式,點出科學在經驗上必須要有被證偽的可能,用“問題—猜想—反駁”的“試錯機制”擊碎了劉擎原有的認知框架。
“那時中國社會的轉型不光是經濟上的,人的認知和價值觀,那些支持你的重要意義結構都發生了變化,時代凸顯了意義問題的重要性。就是尼采那句‘重估一切價值’。”劉擎說道。
于是青年時期的理工男劉擎,在這個再沒有任何事被視為天經地義的年代里,發揮出了最大的文藝熱情,對人與社會傾注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人和社會更復雜,而且和自己的體驗息息相關。我要回答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的很多問題,甚至是困惑,而這些,是科學解決不了的。探索科學是一種特定的知識興趣,但就像馬克斯·韋伯引用托爾斯泰的那句,科學那么發達,但它不能提供意義。”
劉擎好似抱著一種要嘗試遍所有可能性的心態。他讀文學、寫詩、演講、做戲劇,也會在杭州的火車上與人興奮地討論薩特的哲學論文《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他幾乎做了一切能做的事。
1986年,劉擎23歲,將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哈姆雷特》《李爾王》《奧賽羅》和《麥克白斯》串了起來,把戲劇與彼時的社會新聞、時代信息混在一起,做出了一個全新的實驗話劇劇本《生存還是毀滅》。一個現代人和四大悲劇的主角們在劇場里對話,思考人性、人類的生存狀態與現代文明。
哲學性反思與創新反叛精神藏在文本中,并從這里延展開去,轉身變成劉擎在1989年發表的另一個科幻劇本,《極樂游戲》。
《極樂游戲》從“什么是存在”這個問題出發,讓一群對現存世界迷茫的年輕人,把自己關進一個被稱為“感應倉”的機器里,進行“生命偷渡”—就像“偷渡”到別人的生命中去。劉擎設想,在感應倉里,人可以實現所有你想要實現的人生劇本,獲得想要擁有的一切體驗。
所有的戲劇、文學與藝術創作,深究到底,都在幫著劉擎表達一種對時代的反叛精神。而在當時,能容納反叛的,只有哲學。
用劉擎的話來說,“現代化”是他們這代人生長過程中的頭等大事。當傳統被“摧毀”,人對世界祛魅,社會準則發生變動,重獲“自由”的人也需要在斷裂的社會劇本中找到一根線索,重建意義,讓自己的故事自圓其說。
“那時候有一本雜志,收到幾萬封來信,大家都在探討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劉擎回憶。于是,當中國的現代化展現出其身為社會工程的一面,劉擎似乎也無法逃開。“好像我生逢這個時代,就肯定會關心‘現代性’這個問題,它是我貫穿始終的一個核心關切。”他補充說道。
在現代性的母題之下,劉擎關心兩個核心問題:一是社會秩序的問題,亦即人如何生活在一起的問題;另一個則是在現代社會里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
理性催生了傳統到現代的轉向,也瓦解了原有的自然秩序。人類中心主義與個人主義成為新時代的觀念潮流,人類振臂高呼“人生來平等”。于是,“現代的政治秩序有一個麻煩,它既要求是秩序,同時要求是一個自由的秩序。現代秩序不只是有穩定這一個指標,它還需要讓人有更大的空間,來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劉擎解釋道。
對于秩序中的人,離開了神與傳統,生產力迎面井噴,到底如何在不確定性彌漫的世界里把人自己的故事說完整,安放好自己,成為難題。
“我們是要做自己,要愛自己,要自己做主,可是我后來想‘自己’又是怎么構成的,人怎么可能從內無中生有地開出一個自我來?”
理解到這一點時,劉擎正在美國留學,桌上攤開著查爾斯·泰勒的《本真性的倫理》,那是20世紀90年代。博士生劉擎,每周有八九百頁的閱讀任務,卻仍對這本小小的、剛剛出版的、由泰勒的講課記錄整理而成的書,產生了切膚的感受—因為留學生活是孤獨的。
所以,“我”何以是“我”?劉擎把泰勒的社群主義觀點納入自己的理解框架,將文化的關系性與個人主義哲學結合。“自我是一個關系性的概念,它是在關系中被塑造構成的。”
在這個基礎上,劉擎展開論述:“我們有時候認為是自己在為自己做主,但‘好’的個人自主性其實需要我們與整個世界建立真正的關聯。我們需要共同體,需要閱讀,需要跟別人互動,需要接觸各種文化。這種關聯是構成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劉擎喜歡和人交談。
“我跟別人接觸,理解別人的世界,獲得啟發,然后我把我學到的東西拿出來和人家分享,這里邊又會誕生新的東西。”劉擎湊近了些,鄭重又略顯神秘地說,“這個過程就是生命本身。”
在劉擎的記憶里,童年時曾有老師拿著兩個蘋果問他:“我們兩個一人有一個蘋果,交換后我們有幾個蘋果?”劉擎當然是答:兩個。“他(老師)又問,你有一個想法,我有一個想法,我們交換后有幾個?我說兩個,他說,不,比兩個加起來還多。”
交流的創造性意義,最初如此定格在劉擎的人生里。
1990年,在挪威卑爾根大學攻讀博士的童世駿恰逢假期,帶著哈貝馬斯的學術觀點回到上海。在許紀霖組織的學術沙龍里,劉擎與童世駿碰面,第一次接觸到哈貝馬斯的理論。“那時候他(童世駿)剛回來,給我們講哈貝馬斯,特別興奮。”
在前往美國留學前,劉擎就浸在類似的區域性公共領域里,一批知識學者在圈子里互相交鋒,互相成就,智識的上漲似乎是無限的。
漣漪泛開。“后來留學,我就特別關注哈貝馬斯,在博士階段還專門修了一門課,《哈貝馬斯與福柯》,他們是特別不同的哲學家,一個秉持康德主義傳統,一個有些后結構主義譜系。他們之間有些爭論。”
對劉擎來說,似乎“有些爭論”不是一件壞事,沒有觀點交鋒才是一件讓人失望的事。紛繁復雜的哲學迷思里,劉擎也翻找著自己。他從哈貝馬斯那里得到基本思想,在上面構筑自己的哲學大廈,并嘗試把他所得到又再次咀嚼思考的哲學,“灑”出去。
2000年,還沒有博士畢業的劉擎經由金觀濤介紹,離開美國,去往香港中文大學工作。在這里,他小幅度地回到公共空間,連續幾年在金觀濤創辦的《二十一世紀》雜志中發表文章,以一種哲學敏感性深入當代。
2003年,他從香港回到上海,在華東師范大學執教。至此,他徹底結束了留學時的清修生活,把自己“丟”回了人堆里。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開始之際,他甚至決定將自己“拋”到互聯網中,在跨區域的公共空間進行公共討論,發揮知識分子的作用,也與世界建立更多關聯。
劉擎說,最初他讀《人的條件》時,并不十分理解阿倫特的觀點。但在成為一位教師,一位對話者,一位公共生活中的“老師”之后,他開始充分體驗到阿倫特所說的—“人是有朽的(mortal),但由于人在公共生活中發展和展現了自己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因此人就成為不朽(immortality)。”
“我并不知道我在這個過程中到底取得了什么,或者達成了多大的成果,但是對話過程中我分享自己的思想并得到回饋,再反過來討論‘對話’這一點,它展現了生活本身具有的可能性,具有非常高的、對于生命而言的內在價值。”
“對話”所流淌出來的,有關于生命的魅力與價值,慢慢讓劉擎的心“安定”下來。他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要怎么活,找到了人生意義的來源之一。
但劉擎還有想要通過對話傳遞的東西。
對劉擎來說,在學術界工作其實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他有強烈的、智識上的好奇心,熱愛閱讀、寫作和思考,同時又喜歡和人交談,喜歡講課。“只有大學學術機構能滿足這些,給你正當的時間空間去做,而且人家還付給你報酬,哪里還有這么好的事?”
但有些時候,劉擎也會找不到工作的意義。他嘆息,明明在自己當大學生的年代里,師生之間是可以坐下來聊天的,是可以當朋友的。“剛回到上海執教時,我也是這樣和學生相處,可是后來根本忙不過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這樣變成了身份與身份、角色與角色之間的關系。”
可以閑暇、可以非標準、可以慢的時光似乎一去不復返。哲學家不止在理論與思考里遭遇現代性問題,也在現實生活中,與現代性所帶來的意義“匱乏”狹路相逢。指標化的任務也會飄在劉擎頭頂,“效率最優”的經濟理性正吞噬他生命的一部分。
劉擎覺得,我們要抵抗,至少是局部抵抗。“我們可能不應該變得那么,所謂現實主義。”
“人不是只會理性計算的。我們現在過度發達了,理性計算是人的一部分,但我們同時是作為情感的、有想象力的存在,而這一部分現在被壓縮了。”劉擎非常希望,我們能在自己的個人生活中重建人文主義的維度,抵抗“系統”(工具理性)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對人心靈結構的重塑。
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總能找到空間來做吧。”劉擎想。
于是,劉擎在公共領域中,會談最小單位的共同體親密關系,也會討論最大單位的共同體國際政治,他渴求一種建立在現代世界、現代社會結構上的人文主義。
“我覺得我參加這么多公共活動,其實也是在呼吁和鼓勵大家跟我一起來探索,我們是不是無路可走了?是不是就只能變成機器上的一個零件那樣生活?是不是我們要恢復自己對情感、美、藝術、創造性和想象力的敏感性?”
在公共領域里和年輕人接觸、交流得太多,劉擎有時候會誤會自己的年紀,但身體會“及時”提醒自己不再年輕。2024年,劉擎已經61歲,身體慢慢難以提供給他足夠的能量,去應對本職工作之外的、更多的“交談”。
但他覺得自己可以慢慢找到平衡點。
朋友告訴他:“現在在公共議題上還有人愿意聽你說,你也還有想法可以說,這是機會。這個機會不是你選的,哪天就冷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