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有人很會說話，很會寫文章，可以說是語言修養(yǎng)工夫好，也就是駕馭語言的能力強。語言這東西，可以說是又簡單，又復雜。簡單，因為七八歲的兒童已經(jīng)初步掌握了；復雜，因為可能幾十年還掌握不好。語言修養(yǎng)可以分理解和表達兩方面。語言的復雜是由于它的抽象性和多義性，這是它本身固有的，是去不掉的。因為客觀事物非常復雜，變化無窮無盡，而語音有限，語匯有限，語法手段有限。以有限反映無窮，必然具有抽象性和多義性。例如“書”這個詞，可以指一本具體的書，可以指一本內(nèi)容相同而版本不同的書，可以指不同形式的書。說“教書”，這個“書”意義又擴大了，教音樂、體育也是教書。一個“書”包括許多意思，在不同情況下用它不同的意義，口徑對不好就理解錯誤。抽象的詞意思更多，如“思想”“關(guān)系”“好”“有”“是”給”“對于”“處理”“調(diào)整”等都是。閱讀時要在詞語所可能代表的各種意義中間找到它在句子中的特定意義，才能正確理解。“這是一本好書”，“他是個好人”，“天氣好”，“年成好”，“話說得好”，“說幾句好話”，“好話說盡”，“好，明天跟你算賬！”意思都不同。一個“好”就有許多意思。詞典上說，“好”是使人滿意。至于怎樣使人滿意，客觀事物有許多復雜情況。理解詞句應該透過抽象的語匯還原到客觀情況，是不容易的。運用得正確，更不是容易的事兒。有的文章沒有把道理說清楚，叫人不能很好地理解。有的文字不容易理解，是因為道理復雜，需要仔細研究。如《論語》的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老子》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陶淵明的“讀書不求甚解”，歐陽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文學的欣賞是很不簡單的事情，不能僅從字面上作簡單的理解。學習語言不應當滿足于學會了一般的語音語法詞匯，而應當進一步提高修養(yǎng)，特別是提高抽象思維的能力和分析理解的能力。要動腦筋思考，光靠一本詞典和一本語法書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從一般人到文學家、思想家，差別很大，真是不可以道里計。

——呂叔湘

【摘自呂叔湘《談語言的學習、教學和研究》，《語文建設》1962 年第12 期（略有刪節(jié)）】

特約主持：潘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