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年初,董潤年拍完了他導演的第二部電影,《年會不能停!》。同年底,電影上映,因為切中當下的職場生態和官僚主義,既諷刺,又鮮活輕松,獲得超10億元票房和豆瓣8.1的高分,成了年度黑馬影片。
在《年會不能停!》的首映禮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教授王紅衛說,董潤年的天津人基因終于覺醒了——這部電影董潤年也是編劇。
“其實我是天津人里最不幽默的。”董潤年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從血緣上來說,他祖父母來自山東,爸爸在北京長到八歲時去了天津,但知青時期在哈爾濱度過,與哈爾濱姑娘結婚、生子。董潤年家從不說天津話。他和同學聚會,“所有同學都比我幽默。”
他更擅長貧嘴、接下茬,放在相聲里,就是捧哏。除非技藝超群,捧哏往往是舞臺上的配角,但實際上捧哏需要掌握比逗哏更多的段子,才能時時點破或深化。這似乎也是他的天性使然,對抒情和崇高過敏,時不時想戳破它們一下。“和朋友相處,或者自己在家,也是愛說個怪話,有一種想要解構嚴肅和正經的欲望。”
因此也很好理解,從畢業后第一次編劇寫《清明酒家》到《年會不能停!》,董潤年寫了不少喜劇。
2024年11月,他執導的第一部電視劇播出,《不討好的勇氣》。主角吳秀雅過著外人看來的舒適生活,在大公司人人擠破頭想進的內宣部謀職,與頗有前途的男友談婚論嫁,如果不是意外講了一次脫口秀,她大概永遠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哪里有問題。
《不討好的勇氣》(以下簡稱《勇氣》)和《年會不能停!》(以下簡稱《年會》)的劇本創作是同步進行的,并且共享了一套故事背景和職場素材,但它們又是截然不同的戲劇嘗試:
《年會》通過一名鉗工被錯調、官升三級的故事來揭示大公司這個系統如何被維護,《勇氣》則假想了它的反面,在系統中兢兢業業工作的人真的過得好嗎,如果要從這個系統中脫離出來,很可怕嗎?24集電視劇,本意是側寫一種脫口秀行業的初始生態,同時討論職場女性的處境,更深一層,是鼓勵對自我保持誠實、勇敢。
大公司是改革開放后的重要社會場景之一,人的社會化、新的勞資矛盾乃至整體的時代氛圍,都在其中發酵。它像極端高壓的戰場而使董潤年十分著迷。從2017年到2022年,董潤年陸續采訪過不少打工人,第一輪采訪,大家都在抱怨領導和公司;第二輪,更多人開始焦慮,對經濟形勢產生隱憂;第三輪,無論如何要保住一份工作成了打工人心態的最大公約數。
其中最讓董潤年感到好奇的是,“一個好端端的人進去(職場)就異化了,它到底是怎么發生的?”他看那些上班的人,“好像人人都會(上班),但據我觀察,也不是真會,有人在那假裝,假裝好像應該怎么樣,甚至這些假裝我都懷疑是從電視劇里學來的。”
《年會》與《勇氣》都是對表象的戳破,前者以諷刺,后者以治愈。
董潤年15歲的時候就想成為導演,因此高考前獨自前往北京參加了藝考。他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讀到研究生畢業。但是畢業后的十幾年里,他一直都在vmWBSARaiD77UZM+7LKY74/nOUeMb4oXkW3NVFb8hwo=做編劇。
起初其實運氣不錯,他沒當過槍手就有了正式署名的情景喜劇,導師帶著他一起寫的電視劇也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過。
但這時候他單獨去見導演、演員們,卻發現對不上話,被推翻、拒絕。有一回,他寫的劇本已經拍完一半,還被叫到劇組去,說是需要調整。去了,聊完,他才發現自己原本寫的后半部分幾乎要全部重來。
渴望被認可而不得,又害怕沖突,董潤年那時候有了討好心態,“我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東西,為我做的工作而滿意而開心,逐漸就會答應很多可能不應該的訴求,比如交稿時間,或者劇本的改動。”
最頹喪的時候,他有話但不說出口,聽到電話鈴響就會心跳加速,避而遠之。他也沒辦法去找一份其他工作,因為不敢見人,更別提和他人共處一室辦公,只好整天晝伏夜出,埋頭寫作。如果沒有人找他,他就半個月不出門。
“整個人面無血色。”他的妻子、也是他長久以來的工作搭檔應蘿佳說。偶爾應蘿佳拉著丈夫出門逛街,也感覺他心不在焉,“我就會覺得說,你沒有活在當下,很不盡興。”
那段時間董潤年反復問應蘿佳: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做編劇。“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寫),因為他真要放下,真覺得自己不適合,他不會這么問我。”應蘿佳說,她大多時候還是鼓勵董潤年,也幫他想過辦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扭轉作息。
因為在電視劇《火線三兄弟》劇組擔任制片人,應蘿佳每周都要和編劇李曉明碰頭開會。李曉明說他早睡早起,長年在上午寫作。這個方法被應蘿佳帶回家,告訴董潤年,并很快起效。
“在我身上,它確實是改變我焦慮狀態的很重要的一點。我們有時候極大的內耗,其實是那件事情一直拖著不敢碰。”董潤年說,早上就開始寫作可以減少內耗,況且,“這個行業的特點是熬夜比較多,早上確實沒人打擾你。”
寫到2009年,一天下午,董潤年忽然覺得自己會寫了。“差不多就是這個點。”他停下,掐了一下手機,屏幕顯示下午4點半,“可能就是寫的字數足夠多了。”他粗略估計每年要寫60萬字,寫就是他的方法。
“以前我老覺得說要保情節,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最后違背了人物內心的發展,后來我發現其實這兩者并不完全是矛盾。”這樣的頓悟時刻,在禪宗里叫作“棒喝”,棍棒擊頭,或對其大喝,以啟悟對方。
“血色又回來了。”應蘿佳笑。
那之后,董潤年與導演管虎合作《廚子戲子痞子》《老炮兒》,為導演寧浩編寫《心花路放》《瘋狂的外星人》劇本,并且在2019年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被光抓走的人》,成了電影導演。
在《不討好的勇氣》中有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吳秀雅誤打誤撞在酒吧講了一次脫口秀,成為她人生的轉折點。那家酒吧的招牌上兩個字一大一小,遠看像“捧哏”,近看是“棒喝”。

與董潤年的溫吞內斂不同,應蘿佳是個直爽的南方人,浙江省慈溪中學的最佳辯手。她和董潤年在大學時認識,畢業后結婚。
頭十年里應做制片人、宣發,董只管寫劇本,相安無事,甚至可以互相支持,互為主心骨。比如應蘿佳在職場遇到難處,會尋求董潤年的建議;董潤年每次寫完劇本,第一個就給應蘿佳看,結果往往是被指出漏洞,氣人的是,妻子往往是對的。
“這個事我有一陣子懷疑過,兩個人關系這么好,不正常啊。我說是我運氣太好了呢,前輩子積德遇上這么個人,還是怎么著?”應蘿佳說,“直到我們開始一塊兒工作。”
“說明同事就是地獄。”董潤年在一邊幽幽接了一句。
應蘿佳發現自己有些想法無法再轉述給他人的時候,她決定參與到編劇的工作中,《年會》和《勇氣》都是如此。與此同時,他們倆的爭吵變得頻繁且激烈起來,“(生活中)有些事他其實讓著我,但是工作沒法糊弄,創作就是容不得半點虛假,不對就是不對。”
不過他們多數時候吵架時間短,半天到三天不等,最后還總能吵出一些新想法。“在吵的過程中才真正明白我們在表達什么,有時候就是他寫的東西我誤讀了,我按我的理解出招,然后開始別扭,吵著吵著他也意識到自己沒有把真正的表達寫出來。”應蘿佳說,“還有就是,我們互相在很生氣、很擰巴的過程中,倒是也能激發一些潛能。”
比如2020年,董潤年和應蘿佳因為《年會》的劇本大吵一陣,瀕臨放棄的時候,他們冒出了寫一部關于脫口秀電視劇的想法。那一年,《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播出并破圈,線下脫口秀行業蓬勃發展。
過完年,董潤年和應蘿佳就去了一趟上海,跟三十多個脫口秀演員見面、采訪。“跟年終做述職匯報似的,一個一個往辦公室走,你是12點到1點,我是1點半到兩點半。”脫口秀演員童漠男說,“比我們董事長問得還細,咱們董事長都沒有問過我們,什么事你怎么想的。”
這些脫口秀演員后來都參與了《年會》和《勇氣》的拍攝,擔任編劇、策劃甚至演員。童漠男經常被叫去參加劇本會,他沒見過應蘿佳和董潤年爭吵,倒是經常見到應蘿佳把劇本推翻。
“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快亮了,就差那么一點。”應蘿佳以前經常這么說——董潤年又在一旁捧哏:“天亮了以后還是會黑的。”
現在她說:“做影視劇就是螺旋式上升。”
“螺旋式上升,這是我跟應老師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童漠男簡直快要擊節贊嘆,“在我都瀕臨崩潰的邊緣,應老師就如此開導我說,這就是螺旋式上升,漠男你不要慌,大家不要慌,穩住。”
《年會》的劇本寫了五年,完整的劇本被推翻過七八次。但2021年《勇氣》啟動后,兩個劇本交替進行,其中一邊卡殼,就切換到另一邊。《勇氣》的細膩、順遂消解了《年會》的焦灼。
雖然將背景設置在2015年的《勇氣》與當下語境存在時差——脫口秀行業在九年里經歷了火爆、暫停和復蘇,打工人心態也漸趨保守,時代已經轉變風向。但對于還在不斷摸索、嘗試新內容的創作者,它切實地提供了撫慰。
“有一段我們會陷入這個項目(《年會》)是不是根本不適合我們?其實做不起來?要不別做了。到這兒再去寫《勇氣》,在那寫主人公怎么去突破,怎么鼓起勇氣。跟我們的創作心境非常像,要鼓起勇氣去碰《年會》,是特別有趣的一個互文照應。”應蘿佳說,就像從未來的全知視角看眼下,“是不是我們也堅持一下,就可以有所突破?”
如今看來,也正是應蘿佳所說的溫情、積極,和董潤年對崇高的習慣性消解、對極端情境下人性的好奇,共同組成了《年會》和《勇氣》的底色。

“其實‘不討好’后面缺少一個賓語,就是說,不討好誰?”在第一次采訪時,董潤年說,“我們天然地會認為是不討好別人,但其實當你要面對自己的時候,也不能討好自己。”
在他的故事中,人物百轉千回,最終都會回到自己的迷宮。《被光抓走的人》講的是對親密關系的不信任,也是對自我的不坦誠;《年會不能停!》中胡建林、馬杰、潘怡然發現了那些矯飾的自我麻痹的東西,必須作出抉擇;《不討好的勇氣》里,吳秀雅與男友鄭昊分手,理由是以前的她有所掩飾,但鄭昊說,如果你一開始展示了真實的自己,未必我會不喜歡你。
“你真的了解你自己,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嗎?當你面對真實的自我,你接受得了嗎?你承受得了自己真正的內心嗎?”董潤年重新講到了畢業時那段頹喪時期,焦慮有一個非常具象的表現,“就是我每天快結束的時候都會回看這一天,然后充滿了懊悔,哎,我剛才要是多寫一點就好了,或者打電話的時候那么回答就好了,我為什么沒有那么做?”
“但后來我覺得引發這種內耗的重要原因,其實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才總是在做一種實時的反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真正的松弛和快樂的源泉是你能自洽,能夠接受自己的欲望、不足之處,接受自己的渺小和想要的東西之間的差距。”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做導演,但做導演“是個概念”,并非一勞永逸的事,他需要不停問自己的是,做導演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把自己的觀點傳達出去獲得共鳴,還是為了創造這件事情本身?
做導演甚至是一件越來越復雜的事情,“其實不管電影還是電視劇,觀眾都在流失,觀眾可能以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看短視頻,對我來說,講什么東西就變得很重要。現實主義的創作最根本的是要探討新問題、探討真問題,只有這兩個,觀眾才有可能來看。”董潤年說,“我們現在最大的難度是,任何事情我們都很難形成共識。當觀眾對這個東西形不成共識的時候,我們到底怎么表達?”
后來他發現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中途有一陣子忘記了。他說起初二時去電影院看電影的經歷。1995年,世界電影處于發展的黃金時期,中國開始引進好萊塢大片。董潤年看的第一部是《亡命天涯》,第二部是《真實的謊言》,第三部是《阿甘正傳》,第四部是《獅子王》。
看完《阿甘正傳》,董潤年很震驚,從沒想過電影可以這樣拍。回到家他開始默寫整部電影,那是他人生中記下的“第一個劇本”,他覺得特別開心。
直到今天,他仍覺得創作本身確有其迷人之處,“我們在模擬一個世界,這就像科學家在做的事,通過模擬試圖找到某種世界運行的真相,去解釋它,去理解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系,理解自己真實的處境,人的命運到底是被什么左右的?我后來意識到我做導演,其實真正癡迷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