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的中國留學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海外精英”,他們戲稱自己為“留子”,熟練運用社交平臺展現(xiàn)求學生活,有人在學業(yè)交流和互助中“卷”,有人搞副業(yè)成了當?shù)靥降瓴┲鳎腥嗽趬毫Ρ飼r開始復刻家鄉(xiāng)美食,也有人感嘆“留學后階層變遷,由中產(chǎn)到赤貧”,憂心未來工作能否讓家里的教育投資回本。
從2005到2019年,就讀于美國高等教育機構的中國本科生數(shù)量增加了16倍,此后有所下降,但2023年仍有277398名中國大陸學生去美國留學。美國雪城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的教授馬穎毅2012年開始調研留美本科生群體,源于當時美國媒體針對中國留學生的多篇報道。這些報道聚焦中國留學生的家庭背景以及學術誠信問題,也從側面反映了美國對中國社會的看法。
自2012年起,馬穎毅持續(xù)關注赴美讀本科的“90后”中國留學生,在中美兩國訪談了上百名留學生,調研美國的五十多所高校和中國的9所高中,觀察國際教育和留學重塑學生身份和生活軌跡的細微方式。在調研中,她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家庭條件并非美媒報道的刻板印象中那樣都來自富豪家庭,實際上他們大部分出身于工薪家庭,只是父母將大部分家庭積蓄都投入到子女教育中,希望他們獲得比自己更好的未來。
隨著調研案例的累積和深入,她發(fā)現(xiàn)這些不同背景、不同留學經(jīng)歷的年輕人在成長中和應對兩種不同生活時展現(xiàn)出來的雙重性。相比馬穎毅這代留學生,新一代留學生更自信,有了更大的野心和更廣闊的視野,但他們也依然焦慮于考試、績點和如何融入當?shù)厣鐣靶坌牟c憂心忡忡”也成為馬穎毅的著作《留學的孩子:雄心勃勃且憂心忡忡的一代人》(中譯本2024年出版)的重要線索,“在新一代本科留學生身上體現(xiàn)出的雄心與憂慮的雙重性,可能正是當代中國的真實寫照—— 一個快速崛起且變化迅猛的國家,以至于難以認知自我。”

人:人物周刊 馬:馬穎毅
人:《留學的孩子》這本書的研究對象集中在新冠疫情前的留學生,經(jīng)過新冠病毒大流行的時代巨變,疫情后的美國留學現(xiàn)狀有哪些變化?特朗普再次當選總統(tǒng),將對接下來的留學環(huán)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馬:新冠疫情后顯然留學人數(shù)下降了,現(xiàn)在赴美留美的中國大陸學生只有約28萬人,但2019年的數(shù)據(jù)是37萬。美國的印度學生已經(jīng)超過了中國學生,但這并不表明中國出國留學的人數(shù)或者意愿在下降,比如很多人去了英國。以前大部分亞洲學生都會去歐美留學,這是延續(xù)幾十年的情況了,但最近都有一些回流,比如韓國,學生們喜歡待在亞洲,待在自己國家最好的SKY University(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和延世大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國家的這些清北學生的留學率下降也不奇怪。
特朗普當選之后,目前本科留學生的簽證沒太受影響。讀博士的話,文科博士也不會受什么影響,但科技相關的理工科博士會受影響。中國赴美留學的峰值可能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在所有留學目的國中來美國留學的絕對人數(shù)仍然是最多的,我書中適用于大多數(shù)人的結構性原因還是在那兒,就是美國的優(yōu)質大學機會更多,國內(nèi)的教育競爭也沒有任何緩和的跡象。所以很多家長在考慮留學這條路,希望孩子能夠接受更人性化的教育。
人:過去十多年,中國大眾層面對留學的認知和討論有怎樣的變化?
馬:我覺得最大的變化就是留學從精英行為變成了大眾行為。精英主要指的是學術精英,也包括早期留學對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一定要求。現(xiàn)在這個“大眾”也不等同于人人都能去留學,但中國在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濟快速增長以及普通中產(chǎn)的財富積累,都帶來了留學的可能性,的確是門檻降低了。
早年很多人覺得留學遙不可及甚至于很崇拜,國內(nèi)頂尖大學的學生中還有幾波出國潮。但現(xiàn)在,留學不僅沒有光環(huán),還有很多人質疑它的價值,比如這份教育投資能不能回本?現(xiàn)在也有不少關于留學的報道,說留學生花了很多錢出國,但回來后找的工作不怎么樣、薪水很低,都能體現(xiàn)出中國社會對留學的討論語境有很大變化。
人:《留學的孩子》里提到,留學取代高考成為中國中產(chǎn)家庭新的重要機會,二者有著怎樣的相同點或延續(xù)性?
馬:我覺得其實都體現(xiàn)了中國家長對孩子的付出。出國留學對物質經(jīng)濟的要求會更高,這也是為什么總體上來說,這群人在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地位層面是相對優(yōu)越的階層。但也有階層的分化,有些人就是很普通的中產(chǎn)白領,還有一些人甚至是藍領,但在中國特大城市有房產(chǎn)紅利,所以他們就利用在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方面的優(yōu)越資本,為孩子提供他們認為更好的教育機會。

人:比起1990年代那些優(yōu)秀大學生拿全額獎學金出國讀書,現(xiàn)在不少學生選擇留學時,家庭助推力還是相當大的,你曾說“留學從來都是主動選擇的,是這類群體能動性的體現(xiàn)”,這個“主動”的主體是誰,學生、家長、第三方機構各扮演著什么角色?
馬:我對本科生留學的原因做過調查,其實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父母,更不是第三方機構,最重要的是學生認為出國對自己的未來會有幫助。我對這份主動性的理解,更多是指他們出國之后,離開父母,開始在異鄉(xiāng)獨立生活,這份生活經(jīng)歷帶來的“主動性”。
現(xiàn)在這些年紀更小的留學生,跟幾十年前的那些留學生是很不一樣的群體。現(xiàn)在的家庭影響很大,父母在留學各方面提供支持甚至是壓力。但是我指的這個主動性是他們到留學國以后獨立生活、在不一樣的教育體制下學習的經(jīng)歷。我們都說中國有很多保姆式的養(yǎng)育方式,包括老師在微信群的各種提醒,這些東西在國外都沒有了,這個反而是對孩子的解放。有些孩子可能不適應,但在這個過程中“主動性”就產(chǎn)生了。
人:我也很好奇,在你調研接觸的這些本科留學生的眼中,他們與參加中國高考的學生的區(qū)別是什么?
馬:我覺得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與父母的距離,物理距離產(chǎn)生了獨立空間,雖然不同人的應對方式不同,但很多人由此獲得了非常重要的自我塑造和成長。美國是中國學生赴外留學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在美國的教育體制中,無論是高校還是整個基礎教育階段,都非常強調孩子的獨立,18歲以后都有家庭隱私保護,孩子可以不把成績告訴父母,如果孩子不讓父母了解自己的學習成績,學校也不能夠告訴家長。最大程度地保護孩子的隱私,從而對孩子的個人自由、個人空間都能起到一種保護作用。

人:過去十多年,大大小小的留學中介不斷興起,包括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的私人文書代理,他們的服務包括選校咨詢、申請文書撰寫、寫推薦信、遞交申請,還有給學生提供實習、科研或者社會實踐的資源,還給一些大二就來咨詢留學的學生制定長達兩年的“種子計劃”。這些都是為了將學生打造或“包裝”為符合國外大學理想申請人的形象,或者符合你提到的“表達型個人主義”的主體模版,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實用型集體主義”的體現(xiàn)?
馬:這就像人們說中國人用應試教育的方法來開展素質教育,就是說中國人是用務實的、集體主義的方式去迎合“表達型個人主義”的要求。我是在書中選專業(yè)那一章節(jié)提到“表達型個人主義”,其實指的并不是中國留學生自身,而是指美國社會的期待和一種社會價值觀,強調每個人要做自己,這也深深影響到美國的教育哲學,它深深相信每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學校的教育和招生政策的制定,價值觀也影響到人們選什么樣的專業(yè)。
但這不是中國社會的價值觀,所以中國孩子在申請美本、決定走國際路線后,從初中開始就很努力去迎合這樣一種選拔人才的標準,其實非常辛苦。中國社會,包括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的理念都跟這個不一樣,讓很多中國學生的家長那么焦慮、那么努力,覺得壓力很大。中美在選拔人才、社會理念方面存在這種差異。
人:在你看來,留學中介和負責高考咨詢的“張雪峰”們有多大區(qū)別?
馬:我覺得張雪峰給出的一些觀點或建議盡管聽起來很突兀,但他表現(xiàn)出的理念與我們中國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以來的價值觀并不違和。我們“70后”這代就有句流傳甚廣的話,“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從我們“70后”就開始普遍感受到文科被歧視,我自己就有朋友當年是想學文科,家長老師不讓,就是覺得文科沒前途。
三四十年前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跟張雪峰現(xiàn)在說的其實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中國社會的這種務實的價值觀影響非常深遠。張雪峰并沒有說出與“實用型集體主義”相違背的東西,只不過中國社會在過去三四十年中變得更加開放、國際化,中產(chǎn)家庭更加富裕。中國的中產(chǎn)家庭、知識群體受到了西方的這種我描述為“表達型個人主義”的價值理念影響,所以張雪峰的一些言論才會引起爭議。
人:你在書中把留學生從國內(nèi)來到國外概括為體驗兩種文化沖突的過程,“文化沖突”的框架是否有局限,中國教育就一定是“集體型實用主義”,美國教育就必然指向“表達型個人主義”?
馬:這是一種類型化的標簽,并不代表這么非黑即白,但是這種類型化的標簽能夠體現(xiàn)出一個國家的社會層面的主流價值觀。在任何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的底下,都會有支流或者說差異,但是主流價值觀會對人的選擇有影響。其實看中國,并不是說大家聽了張雪峰的話所以那樣選,但是張雪峰的建議是符合這種主流價值觀和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
我把這兩種理念提出來,并不代表中國的整個社會都是“集體型實用主義”,當然也有“表達型個人主義”的人,只是這樣的人很少,作不一樣的選擇會面臨很大的社會壓力。美國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很務實,美國有個諺語叫“keep up with the Joneses”,指沒有個人想法的跟風。但因為美國社會崇尚“表達型個人主義”,所以作出不同選擇的人能夠得到更多支持,人也有更多的勇氣去作跟別人不一樣的選擇。
人:最近這兩年,我有些朋友出現(xiàn)精神危機,他們從學生時代沿著很實用的績優(yōu)主義,爭取名校、高學歷、好行業(yè)、好企業(yè)、好崗位,很順遂地到三十多歲時突然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這么辛苦讀書上班又是為什么。國內(nèi)這些年一直有種說法叫“空心人”。人在20歲前后的生活對人的滋養(yǎng)和改變是巨大的,你在書中提到留學生“自我塑造”的過程,國內(nèi)也流行一句話“把自己重新養(yǎng)一遍”,這個角度能讓我們?nèi)绾沃匦吕斫饬魧W?
馬:是的,我也看到很多類似的報道,我覺得這的確是一個相當大的社會問題。我想跟你分享一本書《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這本書的英文版是2018年美國的暢銷書,講的是美國一個非常偏遠地區(qū)的摩門教徒家庭中,一個沒有學上的女孩子追求教育和人生的故事,她的爸爸有非常極端的宗教思想,壓迫甚至虐待她。
我非常好奇這樣一本書為什么在中國能夠引起那么強烈的共情(注:該書中譯本2019年出版,銷量超200萬冊)?它描述的環(huán)境跟中國社會相差太大了,這本書在中國暢銷顯然不僅僅是因為獵奇。我后來能理解了,火的原因就是你剛才提的問題。中國把書的原名《Educated(教育)》翻譯成《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很強調一種主動性,強調無論你來自什么樣的家庭,你都可以重建自我。一本書之所以能成為暢銷書,一定是因為能夠激起強烈的共鳴,這其實打動了很多中國年輕人內(nèi)心最深最柔軟的點,這個共鳴點就是中國年輕人太想重建自我了。
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的確面臨非常大的精神危機,就是你剛說的空心病,而且這個精神危機是跨階層的。以前所謂學習好、畢于名校的人的精神危機可能要少很多。而且我認為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來的精神危機,不僅僅是因為目前經(jīng)濟放緩和就業(yè)壓力,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過去十多年甚至20年的這種越來越激化的教育內(nèi)卷、極度競爭,很多孩子一路上都是被推著的,缺少主動性。


人:你說的這種“被推著”也體現(xiàn)在具體的時間安排上,現(xiàn)在很流行的說法是“中國人每一年都活得很關鍵”,人鑲嵌在“社會時鐘”里:畢業(yè)就得找工作,否則失去應屆生身份;博士得在多少歲前讀完,否則受工作年齡限制;你的求職簡歷還不能出現(xiàn)空白的時間。因此很多留學生都選擇一路“順讀”下來,而他們周圍的同學可能是工作多年的中年人、gap幾年的人或是突然換專業(yè)重新啟程的人。當兩種社會時鐘在留學生身上碰撞時,他們對未來的選擇、對自我的理解會受到影響嗎?
馬:會,這就是我說的留學帶來的可能性,國外沒有這么多的社會時鐘。我28歲工作時也是歪打正著,我屬于那種看著最順利、一步到位的職業(yè)發(fā)展軌跡和教育軌跡。當我開始在美國的大學上課,看到我的一些學生年紀比我還要大很多的時候,我當時也是很惶恐的,但之后其實就是一種解放了,因為我看到了人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選擇。
在18年前我剛剛工作的時候,遇到的中國學生大多都像我這樣子,人生發(fā)展是比較線性的,我看到的非傳統(tǒng)式的人生軌跡更多的是美國人的選擇,比如說四五十歲來讀博士。但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一些中國媽媽生了孩子后出來讀書、一些三四十歲的人出來念碩士博士,盡管這樣的人在留學生中的比例不高,但是人數(shù)越來越多。當他們的職業(yè)發(fā)展遇到瓶頸也好,或者是職業(yè)倦怠也好,或者他們發(fā)現(xiàn)國內(nèi)有35歲瓶頸的時候,他們就想,噢,那我為什么不出國跳出這個限制,我重新去留學,可以重新讀一個學位、學一個專業(yè),開啟新一段的生活。
人:好多人就是突然不想玩時間軸打卡的游戲了,不想把自己碼進時間游標里跟大家一起轉了。
馬:對,就我剛剛所說的“推”,其實不僅僅是時間上,就是他的主動性非常少,他的每一步目標都不是自己選的。無論是父母還是社會,外界告訴他你下一步應該去做什么?選擇理科一定比文科好,30歲一定不能再去做什么。我非常能理解很多學生,而且是像我們當年那些能夠畢業(yè)于很好的學校的所謂“學霸”,他們現(xiàn)在面臨的這種精神危機是我們當年所不具備的。
那是因為當年我們覺得有目標,我們是有奔頭的。中國學生不容易,你得經(jīng)歷很多競爭,現(xiàn)在學生面臨的競爭更加的白熱化,但是他們結束競爭以后,卻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實生活并不是他們想要的。我們當年上了大學就完事了,可以培養(yǎng)自己的興趣愛好,在我看來,我的素質教育就是我在大學時開始的。但現(xiàn)在的孩子感覺進大學又是新一輪非常激烈的競爭,卷績點、保研。
人:你這么說的話,我想到一些一年制碩士項目被認為是“水碩”“鍍金”,但它是一種重新打開生活的方式,這個學位在職場體現(xiàn)的直接物質轉化沒那么多,但就是可以跳出一個不斷循環(huán)的生活,重新看一看世界。
馬:對,我覺得你講得對,這種“水碩”是帶有一些侮辱性的標簽,本身不能夠體現(xiàn)出人家真正的留學體驗,但有一點,我覺得留學帶來的可能性一定是存在的。對你的知識、認知,包括對你各個方面的自我塑造、挑戰(zhàn)還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