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解構主義翻譯理論視角分析《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兩譯本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部由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著的中篇小說于1922年問世，迄今已被翻譯成50余種語言。該作品講述了一位男性主人公意外收到一封陌生女性的來信，信中揭露了她如何在不為他所知的情況下，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愛著他一生的動人故事。

該書自1933年伊登·保羅（Eden Paul）和雪松·保羅（Cedar Paul）的英譯本出版后，中國文學界出現(xiàn)了十余種中文翻譯版本。其中，從德文原版翻譯而來且影響較大的版本包括資深德語學者張玉書和韓耀成的譯本，而大多數(shù)中文譯本則是基于1933年的英譯本轉譯而來，如1995年的沉櫻譯本、2005年的陳宗琛譯本和劉祥亞譯本。

隨著眾多學者對這部作品的翻譯研究的深入，相關的翻譯研究文獻也逐漸增多。截至2024年9月22日，在中國知網(wǎng)以“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并限定至外國語言文字學科，共檢索到8篇相關文獻。其中，從女性翻譯視角探討文本的有2篇，探討電影字幕翻譯的有1篇，未發(fā)現(xiàn)從解構主義翻譯視角分析《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譯本的文獻。因此，相關研究領域尚需進一步補充與豐富。鑒于此，擬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沉櫻譯本和陳宗琛譯本進行研究，通過解構主義翻譯理論的視角，對兩個由英譯本轉譯的中文譯本在延異和異化兩個方面進行分析，以揭示譯本背后的解構主義翻譯觀，深化讀者對原作的理解，論證解構主義翻譯理念的重要性，以期為該作品在中國日后的譯介提供啟示。

一、解構主義翻譯觀

解構主義理論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哲學領域，其核心概念強調主體的消解、意義的多元化以及能指的自由漂移。在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等代表人物的推動下，解構主義思潮深入影響了翻譯領域，最終孕育出了具有深遠影響的解構主義翻譯理論。解構主義翻譯觀批判了結構主義翻譯理論中主張譯文應直白重復、復制原作，以及只有原作者有權確定文本內涵的“死板”觀點，大膽提出“作者已死”，所謂的“原文”實際上并不存在，其權威性也不應該超越譯文，原文始終處于不斷地重構和改寫之中。

在此基礎上解構主義翻譯理論衍生出了“延異”（différance）、“替補”（substitution）、“播撒”（dissémination）和“印跡”（trace）等翻譯學新概念，探討了翻譯研究中的標準、可譯性、原文與譯文的關系、作者與譯者的關系以及翻譯在文化傳播中的作用等問題。解構主義翻譯理論指出翻譯的作用在于，通過翻譯活動，我們能夠對不同語言間的差異性及其各自的獨特表達方式擁有更為深入和精確的理解，譯者在合理范圍內發(fā)揮主體能動性和文本創(chuàng)造力，對文本進行潤色、補充和改造，使原文“成熟”“成長”，甚至“自我演化”。

二、譯本選取

英語和漢語隸屬于不同的語系，在翻譯過程中譯者需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對源文本進行“有調節(jié)的轉換”。

著名文學家沉櫻，1907年出生于山東省的一個中產家庭，畢業(yè)于復旦大學。自1934年起，她遠赴日本研究日本文學。陳宗琛，1961年出生于中國臺灣，畢業(yè)于東海大學外文系，2000年榮獲“梁實秋文學獎譯詩獎”。兩位譯者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擁有迥異的人生背景，這使得他們的翻譯作品展現(xiàn)出流暢的多樣性。他們各自翻譯出帶有個人特色的譯文，為原文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本文聚焦于“延異”和“替補”這兩個核心概念，選取沉櫻和陳宗琛的譯本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實例分析，揭示這兩個譯本如何在解構主義翻譯理念的指導下解決翻譯實踐中的難題。

三、譯本例句分析

“延異”這一術語描述了翻譯過程中的一種現(xiàn)象，旨在傳達“無法言表、無法聆聽，亦無法思考之物”，即譯者在選擇某個詞語時，其他可能的意義便被排除，僅保留了詞語意義的“蹤跡”，同一文本、同一詞匯，在不同的歷史背景和語境中，會被不同的讀者解讀出多樣的含義。常見的延異處理策略包括換序法和語態(tài)轉

換法。

例1：換序法

原文：For me it was enough to send them to you out of the darkness; enough， once a year， to revive my own memory of that hour.[1]122

沉櫻譯文：在我，能夠暗暗地送給你，因而每年能夠重溫一次我的記憶，已經(jīng)夠了。[2]195

陳宗琛譯文：對我來說，能夠一年一次偷偷地把花送給你，借此喚醒你對那個時刻的回憶，我就心滿意足了。[3]36

分析：漢語和英語在表達語意時存在明顯的區(qū)別。漢語習慣于先陳述事實，然后得出結論，而英語則傾向于先提出結論，再補充事實。在原文中，第二個分句中的“enough”作為結論，其前面省略了“it was”。如果譯者不調整原文的語序，中國讀者可能會感到困惑。為了增強文本的可讀性，兩位譯者都對語序進行了調整，將“to revive my own memory of that hour”提至“enough”之前進行翻譯。從詞匯層面的差異來看，陳宗琛將原文中的“enough”譯為“心滿意足”，運用漢語成語來提升譯文的可讀性，更深刻地描繪了女主人公在單戀中的卑微和容易滿足的心態(tài)。盡管翻譯過程中語序有所變動，但這種調整顯著提升了譯文的閱讀流暢性。

例2：語態(tài)轉換法

原文：Standing at the glass， I saw in it—and as I saw， I was overcome with shame and horror——that you were surreptitiously slipping a couple of banknotes into my muff.[1]130

沉櫻譯文：站在鏡子前面，從那里面我望見你；使我又羞又愧，你放了一卷鈔票到我的手袋里。[2]202

陳宗琛譯文：我既羞愧又驚恐，幾乎覺得要昏倒了：我看到你不動聲色地把幾張大鈔塞進我的手套里。[3]46

分析：在英語的口語和書面表達中，被動語態(tài)的使用更為普遍。然而，這種表述方式與漢語的表達習慣不符，直接翻譯成“我被羞愧和恐懼戰(zhàn)勝了”可能會顯得生硬和不自然，導致譯文讀起來不夠流暢。因此，沉櫻和陳宗琛在句法層面上對原文進行了調整。兩位譯者都省略了原文中的破折號，沉櫻保留了被動語態(tài)，但將主語從“羞愧和恐懼”替換為“站在鏡子前，從那里我看到了你”這一具體情境。陳宗琛則不僅調整了語序，還轉換了被動語態(tài)，先表達了女主人公感到的羞愧和驚恐，然后用冒號引出其原因。在這一翻譯中，陳宗琛更進一步，將“overcome”譯為“幾乎覺得要昏倒了”，突出了女主人公在誤以為與愛人共度良宵后，發(fā)現(xiàn)對方僅將她視作謀財?shù)募伺畷r所遭受的情感沖擊。

解構主義翻譯理念中的又一重要術語“替補”（substitution），顧名思義，翻譯過程中譯者需對原文本中缺失或隱含的內容進行替代與補充，以彌補目標語言與源語言之間因語言體系差異所導致的語義表達上的不足。常見的補充處理方法包括增詞法和借用法。在解構主義翻譯理論中，核心概念“替補”重新定義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角色，并為譯者能動性的發(fā)揮提供了理論支持。

例3：增詞法

原文：Have patience awhile， and let me tell you everything from first to last. Do not grow weary of listening to me for a brief space， since I have not been weary of loving you my whole life long.[1]97

沉櫻譯文：請耐心聽我說下去，我要從頭到尾把每一樁事都告訴你，請不要連這一會兒也嫌煩。我愛你愛了一生之久，都不曾嫌煩過。[2]175

陳宗琛譯文：親愛的，就讓我細說從頭吧！我求你，給我一刻鐘的時間，讓我談談自己，你千萬不要感到厭倦。我愛你愛了一輩子，從來也不曾厭倦過！[3]6

分析：增詞法是對原文內涵意義的補償和再創(chuàng)造，譯者嘗試挖掘文本隱藏的深層含義，結合個人見解為作品賦予新的內涵。原文雖為陳述句，但字里行間透露出女主人公在喪子之痛中寫下這封信時的忐忑心情，她渴望作家能耐心聆聽她一生隱藏的秘密。因此，沉櫻譯本中增加了“請”字，以表達她懇切的心情和卑微的愛戀，在合理范圍內適當補充了原文本中缺失的語義。在解構主義翻譯理論下，譯者不是機械地對原文鸚鵡學舌，而是盡可能多地在原文本中找尋作者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弦外之音”，陳宗琛在將自身融入文中細細體味了女主人公的心情之后，在本譯句句首巧妙地增加了“親愛的”一詞來稱呼作家，這反映了女主人公對作家的瘋狂愛戀和一生的仰慕。如果她給作家寫信，內心可能非常渴望以“親愛的”來稱呼他。通過這一稱呼，陳宗琛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熾熱的愛慕之情。此外，陳宗琛還增加了“我求你”來表達她強烈地央求自己單戀的愛人，希望能給予她“一刻鐘的時間”去“談談自己”。她期望作家能夠出于對她一生不渝的愛戀的尊重，耐心地閱讀完這封信。這不僅是譯者對原文的解構，也是對原文中潛藏情感的揭示，反映了女主人公當時的心境。

例4：借用法

原文：Besides， he was extremely civil， but was never hail -fellow-well-met with the ordinary servants.[1]98

沉櫻譯文：并且他非常有禮貌而又沒有一般仆人的勢利眼。[2]176

陳宗琛譯文：其次，因為他對所有的人都相當客氣，又能夠不亢不卑，不會降低自己的身份跟一般的仆役廝混，東家長西家短。[3]8

分析：本句通過描繪仆人形象，間接映射出男性主人公在女性主人公心目中的高貴地位，以及其所屬上層社會階層的特征。在女性主人公的視角中，男性主人公的仆人亦顯得氣質非凡。在解構主義翻譯理論框架下，借用策略表現(xiàn)為源語文本中某一事物或現(xiàn)象的直接陳述，在目標語文本中則轉化為更為生動或富有修辭色彩的表達方式。“hail-fellow-well-met”一詞在劍橋詞典中的定義為“友好且熱情，有時顯得不夠真誠”。若將此詞直譯為“以一種不真誠的方式表現(xiàn)出熱情友好”，將影響漢語讀者的閱讀體驗。因此，對于這一含義深邃且在漢語中缺乏直接對應詞匯的表達進行翻譯，無疑是一項挑戰(zhàn)。解構主義翻譯觀主張譯本應盡量表現(xiàn)語言之間的差異性，學者沉櫻和陳宗琛基于各自對原文的理解，分別對原文進行了重新解構，并替換了源語文本的表達方式。沉櫻將其理解為“勢利眼”，這一俗語間接而清晰地傳達了人物特質，而陳宗琛則運用通俗語言對仆人身上這一特質進行了詳細描述，并借用了漢語中的“東家長西家短”這一俗語來進一步闡釋。

綜上所述，兩位譯者都敢于在原文本的基礎上采取多樣靈活的策略進行跨語言創(chuàng)造性地加工，使原文的思想內涵在譯文中得到充分升華。這體現(xiàn)了譯者主體性的差異，也體現(xiàn)了解構主義翻譯觀下譯者的主體地位。

四、結語

以上從解構主義翻譯理論的角度分析了學者沉櫻和陳宗琛譯本之間的差異與共性，揭示了解構主義理論在翻譯實踐中的重要性，強調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以及進行創(chuàng)造性翻譯的必要性。分析結果表明，譯者應采取靈活多變的翻譯策略，突破原文句式和篇章結構的限制，以實現(xiàn)翻譯作品的再現(xiàn)。“優(yōu)秀的翻譯應將原作的優(yōu)點完整地轉移到另一種語言中，使得目標語言的讀者能夠清晰地理解、強烈地感受，就像原作語言的讀者一樣。”然而，譯者在運用翻譯策略時也需謹慎，平衡好忠于原文與創(chuàng)新譯語之間的關系，避免任意發(fā)揮或過度演繹，確保不因追求創(chuàng)新而損害原文的精神實質和文化價值。[4]

作者簡介：朱曉云（1996 —），女，漢族，上海人，助教，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翻譯學。

注釋：

〔1〕斯蒂芬·茨威格. 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 and Other Stories by Stefan Zweig [M].（英）Eden Paul，等，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

〔2〕褚威格.同情的罪[M].沉櫻，譯.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

〔3〕斯蒂芬·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M]. 陳宗琛，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18.

〔4〕彭佳音.錢鐘書“化境說”與西方解構主義翻譯思想之比較[J].現(xiàn)代語言學，2024，12（6）： 545-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