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大地般的重量和雪山般的質感”是對楊志軍作品《雪山大地》的精準概括。《雪山大地》延續(xù)了楊志軍以精神信仰為核心的創(chuàng)作主題,其所描寫的并非局限于雪山和大地的自然景觀,它還表達了獨屬于高原牧區(qū)人們的精神信仰。故事開始于 20 世紀 50 年代初,即當地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建立人民公社不久之時。小說以漢族干部“父親”來到沁多草原蹲點、住進牧民桑杰家開篇,公社主任角巴德吉給“父親”起名“強巴”,之后“父親”與藏族牧民命運開始交織,他建學校,辦公司,恢復草原生態(tài),打造“沁多城”,為草原奉獻一生。“母親”苗醫(yī)生也來到高原牧區(qū),孤注一擲辦生別離山醫(yī)療所救治麻風病人,卻不幸染病離世。江洋、才讓、梅朵等后輩們受其影響,繼續(xù)為建設草原努力,展現了雪域高原的變遷與精神傳承。
小說以青藏高原為背景,以青藏高原地區(qū)的民族生活為題材,涵蓋了高原上的教育、醫(yī)療、商業(yè)、生態(tài)等一系列內容,生動地展現了新中國成立后高原牧區(qū)人民在生活觀念和生活條件方面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小說中,藏族、漢族等不同民族的人民共同生活、共同奮斗,他們在文化上相互學習、相互借鑒,形成了一種和諧共處的局面,充分展現了漢藏兩個民族之間的文化融合與情感交流,鑄就了一座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豐碑。
一、情感維度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
小說開篇,寫“我”的父親前往沁多公社蹲點,因父親的藏語說得非常地道,由部落世襲頭人轉變?yōu)楣缰魅蔚慕前偷录憬o了父親一個尊貴的藏族名字——“強巴”,這是角巴去世的父親和祖父的名字。角巴作為一個藏族人,從他的角度來說,這是對父親最大的尊重和信任。從父親的角度來說,有了這個藏族名字,他已經算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藏族人了。隨后,因父親要去野馬灘蹲點,他遇到了牧人桑杰。在前往桑杰家的途中,父親學著桑杰的樣子拜了阿尼瑪卿雪山,桑杰因此轉變了對父親的態(tài)度。之后,就有了桑杰的妻子賽毛舍身救父的事。桑杰家的孩子才讓是個聾啞人,其母親賽毛的遺愿就是治好才讓,父親便把才讓帶回家中,為他尋遍名醫(yī),最終治好了才讓。小說中的“我”是個漢族孩子,卻喜歡草原,喜歡藏族人身上的酥油味,一到草原就感覺回了家。從此,兩個家族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也象征著藏漢兩個民族在新社會的命運與境遇。
父親因保護角巴不被“牛尸林”事件牽連,自己承擔了所有的責任,因此被抹掉了副縣長的職位。父親認為,開辦學校是沁多縣走向現代化的第一步。當時的沁多縣沒有學校,孩子們也沒法上學,父親想讓所有適齡兒童都來上學。但是想要辦學就得從零開始,沒有校園、沒有經費,甚至沒有老師和學生。盡管父親不確定能否招到學生,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辦起了學校。在角巴的幫助下,最終選定“一間房”作為校園,用牛皮繩拉起幾張牛皮分割了教室和宿舍。父親一家家苦苦哀求牧民,讓他們把孩子送到學校來上學,并協調多方力量,解決了孩子們的衣食住行問題,最終,建立了沁多小學。這不僅是沁多縣的第一所學校,也是阿尼瑪卿州的第一所學校,是教育事業(yè)的起點。在父親和角巴的共同努力下,沁多小學考出了全省第一的好成績,震驚了省內教育界。隨后,學校逐漸發(fā)展,增設了初中部,現代教育終于在草原得到了認可。隨著沁多學校第一批學生畢業(yè)被分配工作,成了“公家人”,越來越多的牧民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往學校上學,接受現代教育。
母親苗醫(yī)生原本是省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她積極響應號召,來到醫(yī)療資源嚴重落后的沁多縣。一開始,她面臨了極大的挑戰(zhàn):沒有專業(yè)醫(yī)生、藥品短缺、設備簡陋。母親便去州上采購藥品,聯系省里的醫(yī)院讓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去實習,自己培養(yǎng)學生,最終使衛(wèi)生所發(fā)展成為沁多縣醫(yī)院,藥品配給量充足,醫(yī)護人員也獲得了編制。同時,母親也解決了當地醫(yī)療條件差、設施不齊全等一系列問題,被當地牧民親切地稱為“仙女曼巴(醫(yī)生)”。在偶然的情況下,母親得知有很多患了麻風病的人被集中隔離在了生別離山,她便義無反顧地建立生別離山醫(yī)療所,治好了一個又一個麻風病人,但不幸的是,她在行醫(yī)時感染了麻風病,最終因為勞累過度而離開人世。
宣揚善良與愛是楊志軍作品中的重要主題。小說中,父親母親主動融入藏區(qū),視藏族牧民為父母為兄妹為子女。父親在草原上辦學校、成立沁多貿易公司、實行十年搬遷計劃;而母親建設沁多醫(yī)院、建立生別離山醫(yī)療所救治麻風病人的壯舉,都是為了草原牧民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他們對藏區(qū)牧民們懷有敬意和愛。在父親和母親身上,我們不僅能夠看到漢藏兩個民族的血脈交融,還能體會到漢民族人追求的仁愛與藏族同胞對雪山大地的堅定信仰,同時傳達出扎西德勒的愛的誓言。
書中書寫了角巴、父親以及桑杰三個家族的融合與共生,他們和睦相處、手足相親,這就是對民族共同體建構的最好詮釋。同時,書中還寫到作為下一代的才讓、江洋、梅朵、瓊吉、央金、索南等人的成長與結合。他們彼此相知相愛,組建家庭生兒育女,才讓從斯坦福大學學成歸來建設家鄉(xiāng);江洋子承父業(yè)成了沁多學校的校長;梅朵則為了母親放棄了當明星,成為整容醫(yī)生;瓊吉也留在了沁多城,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添磚加瓦……年輕一代的他們將父親母親對這片熱土的愛傳承下去,象征著藏族和漢族手足相親、血脈相連,最終構成了情感上的民族共同體。
二、經濟維度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
20世紀50年代,中國經濟發(fā)展處于起步時期,牧民生活并不富裕,日常生活只能吃風干肉、酥油茶和糌粑。同時,牧民滿足于日常吃飽穿暖,缺乏金錢觀念和商品意識,認為“錢”是罪惡的,拒絕接受新生事物。“文革”結束后,父親回到小賣部,由于草場退化問題被父親察覺,他開始萌生在草原開展牛羊貿易的想法,一方面想通過牛羊貿易樹立牧民們的金錢觀,另一方面,想讓草場生態(tài)慢慢恢復。但是他的想法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甚至遭到牧民們強烈的反感和抵制。但父親沒有放棄,繼續(xù)一家家游說牧民,通過流動樣板展示、賽馬會貿易等各種方式勸說牧民,讓他們了解到金錢的意義和價值。同時,父親也得到了果果、桑杰、角巴等人的支持,他們一同成立了沁多貿易公司,開展牛羊貿易。這種經濟活動打破了藏族牧民原本相對封閉的經濟狀態(tài),使他們與外界有了更多的經濟交流。在之后的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小賣部發(fā)展成大型百貨商店尼瑪村康(太陽商店),沁多縣發(fā)展成為現代化的沁多城。在貿易過程中,藏族牧民與其他民族的商人、消費者進行交易,增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相互了解和溝通,促進了民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
角巴德吉嫁女時,只有用酥油炸成的面食、手抓、松潘茶以及酸奶曲拉等食品。改革開放之后,牧民生活水平顯著提升,江洋和梅朵結婚時,婚禮上不僅有牛羊肉,還有蔬菜、海鮮等各類食品。婚禮前母親還給梅朵買了蜜蠟的項鏈、玉石的鐲子、綠松石的戒指、漢服、藏袍以及高跟鞋和紗巾。婚禮場景的變化反映了時代變化帶來的牧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金錢意識的樹立。經濟的發(fā)展改善了牧民的生活條件,提高了他們的收入和生活質量。
經濟的發(fā)展也推動了基礎設施如道路、橋梁、通信等的建設。小說中,因為道路設施不夠完善,沁多學校與外界聯系不夠緊密,父親牽線搭橋,讓老才讓的牧馬場資助學校修路。隨著一條條道路建設完工,交通方式也發(fā)生了轉變。以前只能騎馬在草原上穿行,但現在摩托車、公共汽車、轎車的出現,改善了牧民的生活條件。隨后,沁多縣擁有了第一座信號塔、第一臺電視機、第一臺固定電話、第一部智能手機……這些基礎設施的改善,方便了各民族之間的交流與往來,促進了民族之間的融合。在經濟發(fā)展的過程中,藏族牧民與其他民族共同參與、共同奮斗,共同分享經濟發(fā)展的成果。這種共同發(fā)展的經歷,讓他們深刻認識到各民族之間是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關系,只有團結協作、共同發(fā)展,才能實現更好的生活。這種共同發(fā)展的理念深入人心,進一步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構建。
三、文化維度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
語言是文化的重要載體,語言學習和交流能夠打破民族之間的語言障礙,使不同民族的人能夠更好地溝通和理解。小說開篇便提到父親是個漢族干部,但藏語說得非常流利。小說在語言表達中,多借用藏語詞匯以及青海方言,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藏族詞匯“噢呀(好的)”“啊噓(表示驚喜)”“拉索(遵命)”“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洛淘(長壽)”“美夾(火鐮)”以及青海方言“孽障(可憐)”“扎干針(針灸)”“皮謊(騙人)”“老卡瑪(規(guī)矩)”等詞語在小說中頻繁出現,且成為人們的日常交流用語,這種語言的交流與融合,促進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和相互理解,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構建奠定了基礎。同時,書中還提到了沁多學校開展雙語教育,培養(yǎng)了精通藏漢雙語的學生。通過雙語教育,不同民族的學生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增進了對彼此民族文化的認識和尊重,培養(yǎng)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青藏高原地區(qū)有著濃厚的宗教文化氛圍,藏族人民普遍信仰藏傳佛教。在《雪山大地》中,作者展現了對藏族宗教信仰的尊重和理解,描寫了藏族人民在宗教信仰下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他們信仰雪山大地,阿尼瑪卿雪山便是信仰的具象化。去世的人要請人超度,平時生活中要轉山、念祈福真言、信奉“阿卡”……父親一家對藏族的宗教信仰保持著尊重的態(tài)度,這種尊重促進了民族之間的相互信任和理解。在小說中,桑杰因為父親拜了阿尼瑪卿雪山,便轉換了對父親的態(tài)度,將父親視為自己人。盡管不同民族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但在文化價值追求上存在著共性。小說中強調了善良、勇敢、團結、奉獻等價值觀念在不同民族中的重要性,這些共同的文化價值追求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的精神紐帶。
《雪山大地》生動地描繪了藏族的民俗文化。在小說第一章中,各大隊的大隊長來桑杰家開會,人人做出獻哈達、戴哈達的手勢,又在馬臉上抹酥油以表示祝福吉祥;翹起無名指,蘸著酥油茶彈了三下表示敬天敬地敬神;進行臉貼臉的至親見面禮等,描寫了藏族人民的習俗禮儀。賽馬會、藏式婚禮也向我們展示了藏族傳統民族服飾以及民族風俗。在洛洛和央金結婚時,央金穿著大紅府綢藏袍,洛洛穿著棕紅細氆氌藏袍;賽馬會上桑杰穿著深紫色的條絨飾面藏袍,袍襟、袖口、下擺都有一拃寬的仿狐皮鑲邊[1]443等。這些民俗文化是藏族人民的精神財富,也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賽馬會上,無論是干部還是群眾,無論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都一起觀看比賽,共同感受藏族的民俗文化的魅力;在春節(jié)等傳統節(jié)日,草原上的牧民和我們都會一起慶祝,分享節(jié)日的喜悅,大家都說著“扎西德勒”的祝福。這種民俗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互動和相互學習。
青藏高原地區(qū)有著豐富的藝術形式,如藏族的歌舞、繪畫、雕塑等。小說每一章節(jié)之前都有一段詩歌,詩歌以“扎西德勒”為主線,以“愛與太陽跟蹤而來,向他說一聲扎西德勒”[1]1開始,以“那永不放棄的愛念——扎西德勒”[1]635結束,小說中每一首詩每一首歌曲無不詮釋著“扎西德勒”的誓言。另外,作者描寫了不同民族的藝術形式在交流中相互融合的過程。在文藝演出中,洛洛、央金、梅朵等人將漢族的音樂和舞蹈與藏族的藝術形式結合,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藝術表現形式——藏式搖滾。這種藝術形式的融合不僅豐富了藝術的表現形式,也促進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和融合,對民族共同體的構建具有深刻的影響。
四、民族共同體建構的意義與價值
《雪山大地》以野馬雪山開篇,又以野馬雪山廣場上人們的祈福結束。小說中展現了漢藏兩個家庭以及眾多不同民族的人物之間相濡以沫、休戚與共的關系。在面對困難和挑戰(zhàn)時,角巴、桑杰和父親一直站在一起,就像父親在書中說的那樣:“所有的偶然都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緣分在它一出現時就帶著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點亮你,熄滅你,一輩子追隨你,這還不夠,還要影響你的所有親友、所有后代。”[1]4后期,父親成立沁多貿易公司,結識了回族商人馬福祿,他們一直并肩作戰(zhàn),努力將沁多貿易公司經營得更好。這種團結互助的精神不僅加深了民族間的感情,也為民族共同體的建構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再到后來,父親一手打造沁多城,實行“十年搬遷計劃”,才讓、江洋等人學成歸來,為父親排憂解難,角巴、桑杰等人從始至終一直跟父親站在一起,他們將雪山大地的信仰一直放在心上,融進生命。
《雪山大地》的主題不僅僅是反映青藏高原的發(fā)展變遷,更是反映民族之間的團結、友愛和共同進步。民族共同體的建構打破了民族之間的隔閡和偏見,形成了一個和諧的社會共同體。各民族人民尊重彼此的文化、信仰和生活方式,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促進了社會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同時,民族共同體的建構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的,反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各民族在黨的領導下共同奮斗、共同發(fā)展的歷程。這不僅使《雪山大地》具有了濃厚的歷史感,也具有了時代意義。
作者簡介:李明霞(2001—),女,青海共和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楊志軍.雪山大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