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日本社會從農業社會向產業社會轉型,日本的人口結構逐步完成了從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向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的轉型過渡,社會邁入了少子高齡化時代。自1974年以來,日本總和生育率已持續50年低于更替水平,并在2022年降至1.26,創歷史最低。預計到2070年,日本總人口將減少至8699.6萬人,其中少年兒童人口占比將不足10%[1]。少子化問題已成為制約日本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核心挑戰之一。
女性未婚化和晚婚化趨勢一直被視為日本少子化的重要原因,然而近年來,這一趨勢正迅速向“非婚化”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放棄婚姻,并將不結婚視為一種合理的人生選擇。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日本社會,婚姻被視為生育和家庭建立的制度性基礎,婚內生育仍是主流的倫理觀念。戰后日本的婚外生育比例始終維持在1%至2%左右,占比極低。因此,結婚率的下降必然會直接導致出生率的進一步降低,而非婚化現象的加劇無疑加速了少子化的進程。這一現象的迅速發展揭示了更深層的文化變遷,其根源不僅是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變化,還在于日本婚姻和家庭觀念的變革,現代社會中傳統婚姻觀念與個人主義、性別平等觀念之間沖突的日益顯著。基于此,本文通過分析日本社會婚姻觀念的變遷和非婚化的社會邏輯,重新解讀婚姻在日本社會中的意義與功能,以期為日本少子化問題提供洞見和參考。
1 非婚化的現狀概述
日本的未婚化和晚婚化趨勢自1980年后開始顯現,到1990年前后已十分突出。1980年男性平均初婚年齡為27.8歲,女性為25.2歲,對應該年25至29年齡段的未婚率男性為55.2%,女性為24.0%;而1990年男性平均初婚年齡上升到28.4歲,女性上升到25.9歲,該年25至29年齡段男性的未婚率上升到65.1%,女性的未婚率上升到40.4%,較1980年分別上升了9.9%和16.4%。這正與少子化的發展過程相對應。1975年日本正式進入少子化階段,1990年正是少子化進一步深化的重要時點。隨著泡沫經濟破滅,宏觀經濟增長下滑,社會格差擴大以及個人主義思潮普及,傳統婚姻模式失序,婚姻活動的阻礙導致越來越多的男女難以結婚。
非婚化的現狀可以通過分析終身未婚率的數據來具體體現。終身未婚率,作為衡量非婚化程度的重要指標,顯示為顯著的上升趨勢。2020年男性的終身未婚率已達到28.3%,女性為17.8%[2]。
從性別視角來看,自1985年以來,男性的終身未婚率持續高于女性,到2020年,男性終身未婚率比女性高出10.5%。這一性別差異可能與社會角色的期待和婚姻市場等因素有關。男性在社會上承擔的經濟責任和婚姻期望較高,經濟壓力和職場競爭可能導致一些男性面臨“結婚難”的窘境。
觀察時間序列數據可以發現,日本的終身未婚率在過去幾十年中呈顯著上升趨勢。1980年男性的終身未婚率僅為2.6%,女性為1.4%;然而,至2020年這一比例,男女分別增長了25.7%和16.4%,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后,這一增長尤為迅速。此外,不同地區的結婚趨勢存在差異,東京、大阪、京都大都市圈的未婚率普遍高于地方小都市,即便如此,其他小都市的未婚率也在逐年上升。
不僅如此,日本未來的非婚化趨勢將愈加顯著。從1982年到2021年,18至34歲的未婚者中計劃“將來會結婚”的男性比例從95.9%下降至81.4%,女性從94.2%降至84.3%。與此同時,表示“一生不打算結婚”的未婚者比例則有所上升,2021年有17.3%的男性和14.6%的女性表示未來不考慮結婚[3]。若這一趨勢持續,日本的終身未婚率將不斷攀升,非婚化或將在未來40年逐漸成為一種社會常態。據預測,到2040年,男性和女性的生涯未婚率將分別達到30.4%和22.2%。
2 非婚化現象的社會邏輯
2.1 婚姻制度的內在邏輯
現代化進程推動了日本婚姻的個體化發展。在現代社會中,獨立于傳統大家庭的“核心家庭”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從經濟角度來看,隨著農業和個體經營為主的經濟模式逐漸退出市場,傳統家庭“繼承”制度日益衰退。大型企業的興起使得“子承父業”的保障逐漸消失。在這種背景下,婚姻中的經濟依賴關系顯得尤為重要。婚姻不僅成為夫妻雙方經濟支持的紐帶,也是共同撫養子女的基本單位。婚姻在近代社會中逐漸演變為重要的經濟共同體。從心理角度來看,傳統婚姻模式下個體的自我認同和情感需求通常依賴家庭集體和地域共同體,而非僅依賴婚姻。然而,在現代婚姻體系下,個人基于愛情選擇伴侶,并通過婚姻獲得親密關系、情感價值和性需求的滿足,“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模式成為婚姻的基礎。因此,現代婚姻模式可以被視為一種經濟與愛情結合的戀愛式婚姻。
泡沫經濟破滅后,終身雇傭制失序使男性失去了穩定的工作基礎,男性的收入下降,且同年齡層間的收入差距不斷擴大。同時,女性解放運動推動更多女性進入職場,實現經濟獨立。因此,傳統的男性作為主要經濟來源、女性負責家務和育兒的婚姻模式變得越來越難以維持。社會由此呈現出高收入男性與經濟獨立女性,以及低收入男性和從事低薪工作的女性之間的兩極分化。這種分化加劇了戀愛式婚姻的矛盾,迫使更多人不得不在經濟與愛情之間做出選擇。
2.2 非婚化的邏輯根源
非婚化是現代社會不斷向個體化和自由化發展的必然結果。首先,非婚化的基本邏輯之一在于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觀念仍根深蒂固。女性在擇偶時普遍看重男性的教育背景、職業和經濟能力,而男性更關注女性的性格及其在家務和育兒方面的能力和態度,這一傾向自1992年以來基本沒有改變。此外,一部分女性,依然希望通過婚姻實現階層躍升,因此傾向于尋找高收入男性作為結婚對象。盡管近年來男性在選擇結婚對象時對女性的經濟能力有所重視,但他們依然更注重女性的性格及其適齡生育的狀態。
其次,非婚化的基本邏輯之二在于部分日本人對戀愛與家庭形成的回避及責任感的缺乏。
一方面,日本人對戀愛的積極性正在降低。20世紀90年代正是戀愛盛行的年代,有戀愛對象或婚約者的未婚者比例在2000年前即達到頂峰。然而,2000年后談戀愛的人數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呈現下降趨勢。2021年18至34歲男性中處于戀愛關系或有婚約者的比例為21.1%,女性為27.8%,較上次調查略有下降。在沒有交往對象的未婚者中,不愿戀愛的人數正在增加,未婚者中不愿戀愛的男性比例約為30%,女性為20%。換句話說,18至34歲未婚者中,約三分之一的人“不特別渴望與異性交往”。因此,如今非婚化的邏輯是“由于缺乏戀愛熱情,結婚人數大幅減少”[4]。
另一方面,個體的婚姻和家庭觀念正在發生變化,人們對結婚和組建家庭的緊迫感在減弱。部分原因在于日本存在大量的“單身寄生族”,他們享有相對舒適的生活條件,并得到父母的經濟支持,從而降低了對婚姻和家庭的需求感。調查顯示,18至24歲和25至34歲的男性中,認為“沒有必要結婚”的比例分別為31.3%和25.8%,女性則分別為40.4%和29.3%。此外,單身生活被視為更加自由,不受家庭責任的約束。未婚者中認為單身生活的好處在于“行動和生活方式自由”的男性占70.6%,女性占78.7%;認為“沒有養家責任,生活輕松”的男女占比分別為27.7%和24.1%,且這兩項比例在男女群體中相比上一次調查均有所上升。
3 文化視角下的日本非婚化現象解讀
在日本的現代化進程中,婚姻的意義逐漸從社會義務轉變為個體意愿和幸福的表達。在戰后重建時期,婚姻被視為維系社會穩定和家庭結構的重要紐帶,承載著家庭責任、集體義務和社會貢獻等多重意義。傳統的“家”文化將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每個人的角色和責任都圍繞家庭展開,女性尤其被期待在婚姻中扮演順從和犧牲的角色。然而,現代化帶來的個人主義興起和社會經濟結構轉型,特別是泡沫經濟崩潰后婚姻的經濟基礎和保障功能的削弱,使得個體對婚姻的集體認同感逐漸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對個體意志和自我選擇的強調。婚姻不再是獲得社會認可和身份認同的唯一途徑,人們更傾向于通過工作、友誼、興趣和自我發展來實現個人價值。在此過程中,“家庭至上”的觀念逐漸讓位于“個人幸福”的追求。婚姻的傳統功能被重新評估甚至弱化,一部分女性,尤其是高學歷女性對普遍婚俗、婚后改姓、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角色分工、三世代同居等傳統婚姻模式的態度日漸消極,并對試圖維護這一模式的男性更為不滿。這種不滿促使女性不再將婚姻視為人生的必需品,對婚姻的緊迫感也在逐漸減弱。
因此,非婚化不僅是對傳統婚姻制度的挑戰,更是對既有社會價值體系的重構。在以個體幸福為核心的社會中,婚姻的意義變得多元而開放,它不再是一種普遍的社會期望,而是個人自由選擇的結果。這一價值轉向反映了日本社會在現代化過程中的深層次文化變遷,也解釋了非婚化現象在當代日本愈發顯著的原因。
4 結語
作為日本少子化問題的重要推手,社會的未婚化和晚婚化趨勢已延續發展到更深層次的階段,非婚社會的到來似乎已成不可阻擋之勢。非婚化的根源深植于固化的婚姻觀念與現代個體需求的矛盾之上,這一趨勢的加劇不僅反映了社會結構和經濟環境的變化,更涉及更為根本的社會心理和文化的變革。傳統婚姻觀念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婚姻的意義和功能被重新定義。鑒于此,政府和社會各界應深入探索如何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重塑個體對婚姻和家庭的價值觀念,創造能夠兼顧個人幸福和社會穩定的社會環境,才能在緩解非婚化和少子化問題上取得實質性進展。
引用
[1] 井上智洋.少子化がもたらす問題とその解決策[J/OL].學術の動向,2023,28(6):18-26.
[2] 田中咲野,藤生英行.未婚化社會における未婚者像と既婚者像の分析[J/OL].日本心理學會大會発表論文集, 2020, 84:PC-043.
[3] 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編.現代日本の結婚と出産:第16回出生動向基本調査 (獨身者調査ならびに夫婦調査)報告書[M].日本: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2023.
[4] 山田昌弘.結婚不要社會[M].日本:朝日新聞,2019:44-86.
作者簡介:向梓新(1999—),女,湖南常德人,碩士,就讀于天津工業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