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蚯蚓是土壤中數量最龐大的動物之一,而一些以土地為生的農民說,他們已經“好幾年看不見蚯蚓了”。
西南大學資源環境學院教授呂陳生從2019年開始研究蚯蚓。令他驚訝的是,怪象在調查途中逐個涌現:幾乎所有受訪農民都向他反映,田間的蚯蚓“一年比一年少見”;重慶周邊一家蚯蚓養殖場老板說,過去幾年,蚯蚓的繁殖“一直有些問題”;而在云南貴州等地,蚯蚓在平坦地區愈發罕見,捕捉野生蚯蚓制作中藥材的人需要上山去搜尋蚯蚓的蹤跡。
蚯蚓的消失似乎是一種隱秘卻普遍的趨勢。對此抱以擔憂的科學家不止呂陳生,2023年,英國鳥類學信托基金會和劍橋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過去25年間,英國土壤中蚯蚓的種群數量減少了1/3以上。
與蚯蚓種群面臨同樣生存威脅的,還有鳥、蜜蜂和青蛙。
呂陳生的研究旨在證明,農藥—特別是新煙堿類殺蟲劑的廣泛濫用是對這些生物構成威脅的主要因素之一。
早在2012年,呂陳生在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任教期間,在實驗中發現新煙堿類殺蟲劑暴露是致使蜂群崩潰癥候群的可能影響路徑。論文發表后引發廣泛轟動,并促成公眾對蜜蜂生存狀況的熱切關注。授粉昆蟲對于生態健康和糧食安全意義重大,隨著更多科學證據的涌現,2014年歐洲議會決議,永久禁止噻蟲胺等三種最常用的新煙堿類殺蟲劑在歐盟成員國使用。
農用化學品污染已被確定是導致昆蟲,特別是授粉昆蟲數量下降的主要因素之一。然而,圍繞農用化學品的審批與管理,科學、產業與監管部門的漫長博弈從未停止。生態健康、食品安全與經濟發展之間的利益天平究竟應該如何平衡?它已非純粹的科學課題,還關乎政治、經濟和人性。
2006年10月,美國佛羅里達州。58歲的養蜂人哈肯伯格如往年一樣,把400個蜂箱放置在田間,讓蜜蜂們自由采集周圍巴西胡椒木的花朵蜜粉。一個月之后,哈肯伯格返回這里,卻震驚地發現,其中364個蜂箱空空如也。幼蟲和蟲蛹孤零零留在蜂箱中,其余成年蜜蜂似乎在一夜之間決定放棄他們的巢穴和幼崽,消失了。
空蕩的蜂巢,“就像一座鬼城”。哈肯伯格對媒體說。
蜜蜂是一種群體生活的昆蟲。當冬天來臨,它們會在蜂巢下層抱成一個蜂球,振動翅膀產生熱量,保護蜂王和蜂卵。當天氣愈來愈寒冷,蜂球會像洋蔥一樣層層剝落,處于外層的年長蜜蜂最先消耗殆盡,飛出蜂巢,在附近死去,當春天來臨,幸存的蜜蜂會成為蜂群主力,繼續工作。
而就是這么一種秩序嚴謹、鞠躬盡瘁的集體生物,竟然放棄了蜂巢、集體出走——哈肯伯格自12歲開始養蜜蜂,他幾乎從未見過這種怪象。一般情況下,蜂群如果染病死去,尸體會聚集在蜂巢底部,而在這364個蜂巢中,他并未發現死去蜜蜂的尸體。瞬間,蜜蜂的出走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勾起人們的好奇與擔憂。
次年,美國科學家成立專門研究工作組,并將這種現象命名為“蜂群崩壞癥候群”。
當時,呂陳生在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任教,蜂群崩壞癥候群同樣引起了他的好奇。呂陳生從碩士階段開始關注職業安全與衛生,研究農藥暴露對果園工人構成的健康風險。博士、博士后階段,他的研究路徑始終與農藥有關。看見“蜂群崩壞癥候群”,他心中涌出一個大膽的假想:蜂群的失常,會不會和農藥有關?
時間線是吻合的。蜂群崩壞癥候群在美國大規模爆發的時間節點,恰好在一種叫做“吡蟲啉”的新型殺蟲劑廣泛應用之后。吡蟲啉于2003年開始生產、使用,兩年之內,美國種植轉基因玉米和黃豆的農田普遍開始施用吡蟲啉。又過了一年,蜂群崩壞癥候群爆發了。
這其中應該存在某些聯系,呂陳生猜想。
他驗證了自己最初的猜想,驗證了新煙堿類殺蟲劑與蜜蜂出走之間的隱秘關聯。
2010年春天,在哈佛大學資助下,呂陳生啟動了蜜蜂實驗。他與研究團隊在4個家庭的后院分別放置了5個蜂箱,夏天,他們給每個后院中的4個蜂箱喂食從被農藥污染的農作物中收集的糖漿,另一個蜂箱則完全不接觸農藥。
冬天來了。起初,什么都沒有發生,呂陳生沮喪地對合作的養蜂人說:“我的猜想大概是錯的。”
臨近年末的時候,一處養蜂點的人家觀察到了些許異樣。一天,他們從廚房看見,“烏泱泱一片蜜蜂,從蜂箱飛走了”。
又過了兩周,一共16個喂食含農藥糖漿的蜂箱,15個變得空空蕩蕩。而其余4個對照組蜂巢,3個安穩度過了冬天,另一個發生了大量蜜蜂死亡,但部分蜜蜂尸體依然殘留在蜂箱中,并未消失。
蜂群崩潰癥候群在呂陳生的實驗中發生了。他驗證了自己最初的猜想,驗證了新煙堿類殺蟲劑與蜜蜂出走之間的隱秘關聯。
新煙堿類殺蟲劑作用于昆蟲的乙酰膽堿酯酶,其毒理機制是通過干擾昆蟲的中樞神經系統,使其麻痹死亡。農藥公司稱,新煙堿類殺蟲劑只針對昆蟲,不會對哺乳動物構成威脅,因此“十分安全”。自2000年投入使用以來,新煙堿類殺蟲劑在農藥市場中攻城略地,如今已經是全球市場份額最大的殺蟲劑品類,近年來全球銷量保持在30億美元以上。
然而,在從事農藥研究將近35年的呂陳生看來,新煙堿類殺蟲劑“是一種非常可怕的農藥”。
新煙堿類殺蟲劑具有良好的內吸性。這意味著,無論被施用在作物的哪一部位,新煙堿類殺蟲劑都可以被植物吸收進體內,隨著植株體液的內部循環,傳導至植株的各個部位。
如今一種普遍的施用方法是“種子包衣”。呂陳生說,當下主流先進國家的農貿市場上,種子大都是五彩繽紛的,而這些艷麗的顏色就是裹在種子之外的農藥涂層。在植物保護的立場上,種子包衣的確是一種先進的保護技術,“無論植物生長的哪個階段,害蟲只要咬一口,就會被葉子和果實中殘留的農藥殺死”。它保證了種子的發芽率,極大程度上有利于農戶的利益,因此成為農貿市場的主流選擇。
但是從公共衛生與環境保護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最糟糕的技術,它致使所有的農產品都可能存在一定的農藥殘留”。
包衣種子對環境造成農藥污染,土壤首當其沖。因此,2019年,呂陳生的研究重心“非常科學地”從蜜蜂轉移至蚯蚓。他再次猜想,殘留在土壤中的農藥會不會對蚯蚓的種群健康構成消極影響?
研究歷時5年,成果于今年在環境領域期刊《環境科學與技術快報》上發表。實驗中,研究小組將一組幼年蚯蚓暴露于新煙堿類殺蟲劑以及新煙堿類殺蟲劑和苯醚甲環唑殺菌劑的組合中,濃度模仿了農藥包衣處理過的種子殘留在土壤中的濃度。30天后,所有蚯蚓都活了下來,但暴露在單一新煙堿類殺蟲劑處理過的土壤中的蚯蚓,比對照組蚯蚓體重減輕了30%至80%。
這項研究的意義在于,建立了蚯蚓種群密度減少與土壤農藥殘留之間的聯系。“如果我們讓這些蚯蚓一直居住在農藥暴露的土壤中,它們最終大概會因為發育不良而死亡。”呂陳生說。
他們還在實驗中發現,新煙堿類殺蟲劑和三唑類殺菌劑均會對蚯蚓的線粒體DNA產生明顯的毒性影響——在2020年的另一次實驗中,呂陳生團隊曾在蜜蜂中發現類似的損傷結果。
線粒體是一種存在于大多數真核細胞中的細胞器,它是每個細胞的小電池,為細胞的生存和工作提供能量,還參與諸如細胞分化、細胞信息傳遞和細胞凋亡等作用過程。令科學家憂心的是,線粒體缺乏自我修復機制,且其遺傳系統經母系遺傳:“農藥暴露對生物線粒體的損傷是否具有遺傳毒性?這是個可怕的猜想,我們需要去驗證。”
蚯蚓實驗還在繼續。未來幾年,呂陳生和研究團隊計劃繼續在干凈的土壤中培育這些曾暴露于農藥中的蚯蚓,觀察它們的第二代、第三代,是否會遺傳第一代的線粒體DNA損傷,以評估農藥的遺傳毒性現象。
已有研究發現,人類線粒體DNA與蜜蜂、蚯蚓高度近似。如果新煙堿類殺蟲劑會損傷蜜蜂和蚯蚓的線粒體DNA,并存在一定的遺傳毒性,那么人類又會如何呢?
過去幾十年,農藥法規在批準與禁止之間循環往復。往往一款新農藥獲批上市后不久,就被發現其對非靶向昆蟲和野生傳粉媒介存在負面影響,隨后禁令頒布、新一輪農藥研發啟動。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為什么我們一定要花20年、30年發現農藥的害處?為什么不能把這個過程縮短至五六年?”他說。
如今,越來越多的環境毒理學家正在反對“劑量決定毒性”這一說法。
2023年,來自美國、巴西、英國、比利時的14名科學家在《生物科學》雜志上聯名撰文呼吁,當下陷入惡性循環的農藥審批程序亟需改革。他們稱,現行的農藥毒理測試更側重于短期暴露的致死率,而并未評估農藥暴露對傳粉昆蟲的慢性或亞致死效應,然而,“已經有充足的證據證明,農用化學品對傳粉媒介的毒性會隨著暴露時間的延長而增加”。
如今,越來越多的環境毒理學家正在反對“劑量決定毒性”這一說法。
呂陳生說,“劑量決定毒性”有它的具體語境,并非普遍適用的黃金標準。這句話的來源最早需要追溯至約500年前,一名瑞士醫生使用砒霜去醫治病人,被醫院同僚質疑。因此這名醫生安撫人們稱,只要不超過一定劑量,即使劇毒如砒霜,對人體也是安全的。
但“安全劑量”究竟是什么?呂陳生說,至少對于農用化學品來說,科學研究并未確切掌握。
一直以來,評估農藥等農用化學品急性毒性和環境安全實驗的基礎,是毒理學家J.W. Trevan于1927年提出的“半數致死劑量”。它指的是,在72小時的實驗里,暴露在這個劑量中,50%的生物體會死亡。如今官方制定的“每日安全攝入標準”,一般是“半數致死劑量”除以一千倍、一萬倍以后的結果。
“如果把實驗的72小時變為30天、60天或3年、5年,甚至更長時間,看下一代的毒性作用會如何顯現?目前相關研究很不充分。”呂陳生說。
何況,在廣泛的農業實踐中,由于耐藥性危機的加劇,農藥的實際使用量是遠遠超出理論標準的。
這又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惡性循環。人們長時間、不受限制地大劑量施用農藥,使得農作物病蟲草害對農藥產生了嚴重抗性,極大降低了農藥施用的有效性。于是,農民會加大農藥施用頻次和劑量去強化防治效果,從而陷入“農作物病蟲草害抗性加劇、農藥施用量增長”的惡性循環。
人們對農藥淡然處之的態度令呂陳生擔憂。他希望人們充分了解農藥對健康和環境的毒性,以更審慎的態度對待農藥。至少,農藥不應該被作為一種預防藥品施用:一畝田發生了蟲害,不能因此就給其余99畝都噴上農藥;一些玉米種子會遭遇病蟲害,不能就此給所有種子都包上農藥。
盡管相關研究的不確定性和未知性亟待進一步消除,但蜂群的崩潰和蚯蚓的消失已然成為一記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