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不起興趣去干一件事情”“明明什么都沒干就累了”……心理上的低效能狀態蔓延在不同的生活場景里,有時候,處在“低能量”中的人們想問問自己: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從心理機制而言,“低能量”的情況值得探討——比如,一個人是如何從“正常能量”降落到“低能量”的?心理防御機制又是如何被觸發的?陷入泥淖后,普通人要如何照料自己?
崔慶龍是一名獨立執業的心理咨詢師,也是一位心理學博主,在微博擁有84萬粉絲。在微博等社交平臺上,心理學的受眾范圍并不算非常廣泛,但是他的內容經常引發深度共鳴。
崔慶龍提出過“心理潮濕”的概念,形容那種引發情緒的事件結束后,心理長期存在的一種低落感。這樣的潮濕,反映著體內能量的儲蓄賬戶出現了收不抵支的情況。
這背后自然有著經濟下行等特定的社會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們有理由也有必要讓自己的內心抵御蠶食。“我們如何體驗一件事情,在于我們用何種方式進行經驗的組織。”崔慶龍表示。
崔慶龍也提醒,各種帶有診斷性質的人格障礙概念屬于醫學范疇,需要專業人士的判斷和診療,如果過于孤立地看待,隨意給人貼上標簽,帶來的只是批判而非理解。在公共流行語境中,應當謹慎使用這樣的病理學表達。
以下是崔慶龍和南風窗的對話。
南風窗:社交平臺上,大家關于“低能量”有著各種各樣的描述。在你的觀察里,我們能否對“低能量”進行一個較為清楚的定義?其中,觸發該狀態的社會情景有哪些?
崔慶龍:心理學上形容能量的高低,有“高活力”和“低活力”的說法,指的是情緒喚起水平的程度。簡單來說,一極是興奮,另一極則是低落,喚起水平高時,人是稍稍亢奮的狀態,這和躁狂的興奮不同,是做起事情來很有勁頭、躍躍欲試的樣子;反之,則是自體內聚性不足,對事情的投入程度和情緒狀態較低。
當然,能量的高低有先天差異。有的人天生就精力飽滿,也有的人天生精力會少一點,這是先天因素決定的差別。
除此以外,生活里的能量也是有固定額度的,是會被支取的。當一個人的能量支出大于其回報時,往往會觸發其低能量的狀態。
具體情景來說,觸發點也許是一份高負荷的工作。如果大多數公司能做到朝九晚五,那么,上班族的能量收支還算相對平衡,但現在普遍是“996”的工作狀態,慢慢就會累積起一個長期的失衡狀態。
其次,對家長來說,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譬如,現在的父母白天工作,晚上下班后還要負責輔導孩子,這相當于他們一天干了兩份全職工作,在這個群體身上,自然也會出現心理收支失衡的情況。
南風窗:在低效能的心理狀態里,人的行動等級也會較低,只能做一些低反饋的事項,像刷視頻、強迫性購物、暴飲暴食等等。此時,個人對外部世界的需求是怎么樣的?
崔慶龍:這個需求一定是高的。首先,人在低能量的狀態下,肯定渴望有很多的能量的注入,即使只是頻繁地刷手機,也是在尋求一種反饋和刺激。
想象當一個人累了一天后,他虛弱地躺在沙發上,這時候他一定是需要很強的反饋和真正的刺激的;但是,囿于能量水平,他只能選擇低反饋的事情,這是一個“高需求但低行動”的現實悖論。
南風窗:每一年社會上都會流行不同的性格測試,前兩年MBTI的測試很火,今年延伸出了“濃人”和“淡人”的說法。我發現,“淡人”跟“低能量者”兩者會有相似之處,但又不完全一樣,一個人可以同時是淡人和高能量者嗎?
想象當一個人累了一天后,他虛弱地躺在沙發上,這時候他一定是需要很強的反饋和真正的刺激的;但是,囿于能量水平,他只能選擇低反饋的事情,這是一個“高需求但低行動”的現實悖論。
崔慶龍:有可能的,這讓我想到“慎獨”這個詞,也許它們之間有相關性,也可能沒那么高的相關性。但是,我認為兩者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有一陣子我的社交還挺少的,那段時間我不是想離群索居,而是有很多感興趣的學習任務要完成。早上起來后,我會先冥想20分鐘,隨后便捧起書在沙發上閱讀,在這種狀態下我能很認真地看上三四個小時。
這個狀態持續了大半年時間,純粹是我的興趣使然,那時我和很多事物保持著距離,沒有對外界投入那么多關注,但是我覺得很舒服。當然,如果有朋友約見,我也對社交保持著歡迎的態度。
對比一下,這和低能量的狀態里的描述是有差異的。一種是主動地保持距離,另一種是被動的選擇——“太累了”“我不想見別人”“叫我出去好煩”。在能量見底的情況下,外界的需求會被體驗成一種剝奪和打擾。
如果人處在如此煩躁的狀態里,內心很難浮現出探索的欲望,只有一種分散的漂移感。只有當內心有一定的靜止時,那個想要探索的部分才會慢慢顯現。
南風窗:除了有先天的差別外,現在彌漫的“低能量”情緒是存在周期性,會慢慢消失的,還是一種會持續存在的狀態?
崔慶龍:主體間心理學里有這樣一個觀點:個體和個體之間的交互作用會構建起一個場域,在這個場域中人會附帶其屬性。我想,整個世界就是一座龐大的“主體間場”。
這個場為了維持自身的存在,必然要高速運轉,運轉過度的話,場里邊的人便會帶著被磨損的印記。
當經濟處于上行周期時,各行各業都處在增量空間,努力就有希望,在這個趨勢下,人是高能量的狀態;現在,經濟環境處于下行的狀態,這是一個存量的生存空間,你多了,我就少了。
如果把世界比喻成一個游戲,會有兩種情況發生:第一種情況是你參與進去,能量被過度使用,這種殘酷的博弈會讓你覺得很累很辛苦;第二種情況是你沒參與進去,但是你也沒得到獎勵,那始終是低功耗的待機狀態。這兩種狀態對應的詞就是“內卷”和“躺平”。
簡而言之,我們所處的社會需要有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個人才能擺脫這種普遍的疲憊狀態,至于這里面有沒有周期,從社會經濟發展角度來說,有興旺也會有衰退,這本身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周期。
南風窗:你在微博里提到過主體感的概念,體現在一個人從心底里認同自己,跟別人溝通時能安全地交出自己的主張,并且擁有不害怕別人否定和拒絕的自信。安全感和主體感是怎么培養起來的?他們對增強能量會有幫助嗎?
崔慶龍:肯定是有幫助的。當你有充足能量的時候,你一定是對自己的認知、界定很清楚,有關自己的一切體驗,都是清晰而堅定的;同時,也會傾向于用安全的方式來組織經驗。
從出生開始,每個人自帶的情緒資產有差異,但是,人能通過后天的方式給自己提供足夠的安全體驗。
具體來說,你可以觀察生活里帶來不安的環境是來自哪里,這是主觀還是客觀的?多讓自己內在的精神世界體驗一些安全的東西,而且要重復體驗很多次。
說到主體感的建立,有一位朋友講述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位朋友在人際交往上有很厲害的一點,就是如果有人微信沒回他,他是肯定會繼續發第二次的。
這一點能做到其實很不容易。因為,如果你給朋友發消息,對方沒回,你會忍不住猜測,是不是兩個人關系疏遠了?如果是生意上的伙伴沒回消息,那你會更緊張,害怕接下來的生意要談不成了。
這樣的猜測進而蔓延到自己身上,也許會帶來對自己的反思和猜測。但是我這位朋友對人際上的溝通有清晰的界定,“我把我該做的事做了,剩下就是別人的事”。
而且,他在發送第二次消息時,會用較為調侃的語氣,比如“怎么沒回我消息”“是不是你忘了”之類的,他發現,當他以這樣的語氣發過去后,對方很大概率會接著回復。
這里面涉及的敘事氛圍很有意思。當你把“沒回消息”這件事以不安全的方式進行組織時,語氣也會隨之生硬,如果這時對方沒來得及回你,那兩個人就會被拉到不安全的敘事里。這時,如果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化解,不僅讓人意識到你還惦記著這事,而且氛圍變得輕松,事情的進度也得以推進。
用這樣的工作思路,這位朋友在職場里收獲了很大的成就。其實,人們預期的危險狀態,是由自己的主觀的思維模式塑造的,當你用一種安全的方式去和世界交互,得到的就是安全的結果。換個角度想,有時候我們是可以打破那些嚴肅的游戲規則,但是打破規則的人本身需要有很深的安全感。
第一種情況是你參與進去,能量被過度使用,這種殘酷的博弈會讓你覺得很累很辛苦;第二種情況是你沒參與進去,但是你也沒得到獎勵,那始終是低功耗的待機狀態。這兩種狀態對應的詞就是內卷和躺平。
南風窗:你還提出過“心理地貌重建”的概念,其中提及一些改善心理狀況的方法。在運用呼吸進行調節時,你引用了這么一句話,“當我們覺知自己的呼吸時,就是在回家”,能否理解為,人原本是有力量救贖自己的?
崔慶龍:呼吸的訓練方法廣泛運用在很多的領域,比如冥想訓練和禪修體系等等,但在我看來,他們都缺少了一點,那就是一種很深的自我救贖的愿心。
這種來自佛教的理念有著深刻的人文關懷,所謂離苦得樂,就是希望讓人從真正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記得在書里看到“你有多久沒回家了”這句話時,一下就被觸動到了,你多久沒體會過那種平靜喜悅的感覺了?你曾經擁有過,但多久沒體驗過了?
呼吸就是一種隱喻,因為你在呼吸的時候就是在找尋回家的路徑,慢慢忘記生活里的憂苦,進入平靜祥和的狀態。
我還接觸過慈心禪的修行,它是一種內心的觀照方式,其中包含著許多對自我的祝愿:愿自己變得平靜祥和,愿自己不再有煩惱,愿自己自由自在等等。當你把呼吸和慈悲心聯系在一起,呼吸就不單單只是目標,還有對自己深深的照料。
南風窗:如果把能量的高低理解為調節情緒的一種能力,在社會發展里,這種能力是怎么喪失的,又是怎么得到長進的?
崔慶龍:首先我覺得,人不太可能只靠自身去調節身上的各種能力,我們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外部環境提供的支持。
所以,調節情緒的能力是怎么喪失的?說白了,就是一個緊密而溫暖的社群氛圍的消失。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里面提及了社會上“第三空間消失”的現象。
“第三空間”的說法來自美國社會學家雷·奧爾登堡,指的是社會上除了家庭、工作場所以外,還有另一個能促進社會交往自然發生的空間。這么說來,很像我們以前熟悉的家屬大院,一家有事,其他家庭都會動員起來一起想辦法的溫暖環境,人得以借此逐步探索陌生的外部世界。但是現在多數人都只關在自己的房間里,當他們遭遇困難時,社會上沒辦法提供這樣的“驛站”,人們找不到停歇的地方。

這帶來的影響是,我們會把自身的脆弱隱藏起來,也不想要去回應別人的期待和需求,人和人的猜疑增加。總結來說,一個人自我調節能力的喪失來源于社會調節能力的喪失。
南風窗:目前,“低能量”的說法有沒有被濫用的風險?比如,一個人可能只是缺少某些特定的社會閱歷,從而無法處理某些特定事項,這是一種知識和技能的缺乏,可以通過職場經驗的增加進行彌補,這并不是心理上的缺失。
崔慶龍:嚴謹來說,我們不應該把“低能量”視為一種人格化的診斷。如今,社交平臺上流行著不少專業的醫學術語,像是“自戀型人格”“邊緣型人格”等等。要知道,專業機構里進行相關的判斷,還需要經歷一系列詳細的測評和會談,途中還需要不斷修正,流程很漫長。
但在流行語境下,極少數人能遵循以上標準,所以如果動不動就給人貼上人格障礙、回避型依戀等等的標簽,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認為,這種專業診斷性的詞匯不要出現在流行語境中。
如今,流行語境里提到的低能量說法,某種意義上它是一個狀態、一種閑聊時心情的表述,并不是對個人人格的診斷。
如果動不動就給人貼上人格障礙、回避型依戀等等的標簽,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認為,這種專業診斷性的詞匯不要出現在流行語境中。
我們呼吁的不只是關注自己怎么了,我要多么努力地進行調節,我要把自己看成一個有問題的人。當然,改變自己是永遠都是對的,但我希望把它拓展到對社會的反思上面。社會環境應當更加友善、給予個人更多機遇,只要這個框架有所改變,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會是低能量的。
南風窗:在社會的分工排序里,心理學更像是末端的毛細血管。但這個“末端”的意思不是否認其重要性,而是指心理學能解釋和緩沖很多社會問題,可是沒辦法解決前序的體制、結構等等固有問題。在你看來,心理學能承擔多少社會責任?如果其緩沖作用有限,這會否給你帶來無力感?
崔慶龍:對我來說,心理學是一種思考問題的角度。社會上每天發生那么多事件,我們能不能思考更源頭的東西?循著社會現象進行推導,你會發現,宏觀的一個小小變量就支配了無數個個體的體驗和生活狀態。
以前我也有無力感,但這不是心理層面上的,而是我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在這個真實世界里,能感覺到下行的周期還在持續,所涌現的感覺。
在撰寫社交媒體內容之后,我會開始思考無力感的問題。比如,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有很多類似恐怖主義的極端事件發生,當然這行為本身不值得理解和肯定。但是,為何總有人此起彼伏地制造災難?我記得有一本專門解析該行為的書籍提到,客觀來說,恐怖主義是在世界的幸福和苦難的差異到達極值后,人被迫啟動的自我調節方式,要讓全人類體驗到恐懼。
舉例來說,網絡暴力也是如此。為什么一言不合就會在網上開罵?這也是一種暴力,盡管不那么驚恐,但也讓人不安,那些訴諸語言暴力的人,本身也是在調節他們內心的情緒,只是這個代償的形式極具破壞性。
其實對應到社會上的很多情景,道理也是類似的。我認為,從個人的境遇開始追溯,能思考到很多社會議題,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一個人的不幸,就是所有人的不幸”。當然,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夸張,但背后的寓意值得深思,每個個體都有被照顧和尊重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