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初版于1944年12月,距離她同年八月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傳奇》只有四個月,而《傳奇》(其中收錄了頭年發表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等名篇)則幾乎代表了她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她在風頭正健時出版這部散文集,取名《流言》,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因為“流言蜚語”向來都是貶義詞。
她自己后來在《紅樓夢魘》里說:“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詩?Written on water(水上寫的字),是說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從來沒問過人。”她這般托辭英詩,似乎有些牽強,但希望作品像謠言傳得一樣快,卻是道出了她的真實心意。原來她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語,就怕沒人搭理。正合了英文出版業的一種說法:差評也比沒有書評強。
此外,她在《傳奇》大獲好評之后,急急推出《流言》,應該也有過另一番考量。《傳奇》初版一個月后再版,再版序言中她就說出了廣為流傳的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她當然懂得讀者的好奇心,在看完小說后更想了解作者,于是她刻意在《流言》里介紹自家身世。盡管錢鍾書說過:“如果你吃到一個雞蛋,覺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呢?”可是讀者們又總會忍不住好奇。所以聰明的她,想及時將“母雞”介紹出去,推波助瀾,出名方才真正可以趁早。
事后看來,《流言》不僅沒有蜚語,倒是好評如潮,首先要歸功于書中金句迭出、妙語連珠。她說:“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尤其是那篇無疑與蘇青比肩爭鋒的同題散文《談女人》,處處可見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見。其狠辣犀利,恐怕也只有張愛玲才能講得出來。例如她說:“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對于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為丈夫立刻會變成圣人。”“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急口令還要難些。”
當然,今日里的女權主義者們,完全可能會質問張愛玲,為何要對女性這樣刻薄。我們無法猜測張氏又會怎樣作答。不過相較于蘇青而言,張愛玲的《談女人》已經緩和溫潤了許多。蘇青的《談女人》,開篇就說:“許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為女人的智慧較差,因此只會玩玩而已;殊不知正當他自以為在玩她的時候,事實上卻早已給她玩弄去了。沒有一件桃色事件不是先由女人起意,或是由女人在臨時予以承認的。世界上很少會有真正強奸的事件,所以發生者,無非是女人事后反悔了,利用法律規定,如此說說而已。”這個樣子說話,有些失之偏頗,放至今天,無疑是要給罵死的。
除了自曝身世與兩性話題,《流言》中更多的是她對藝術的見解。其中最能令人折服的是關于色彩的解說。例如,“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味。”
而最為主觀的是關于音樂的看法。她說:“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即使是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她特別不喜歡小提琴,說自己最怕小提琴,“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拉出的永遠是‘絕調’,回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小提琴為主,她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簡直是否定到了極點,也主觀偏激到了極端,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道理。
當然,在文學寫作方面,她還確實道出了許多藝術真諦。例如她說:“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今天,距離張愛玲的《流言》問世已近八十年,我們還能從中找到什么樣的啟示?還真有。面對國際風云與社會動蕩,我從《流言》里找到這樣的句子來安慰自己:“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這大約可以算作一種蒼涼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