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一生創作頗豐,可謂著作等身,名滿日本。在他一生創作的大量文學作品中,有關中國題材的文學創作廣為人知,例如關于孔子的長篇小說《孔子》,關于成吉思汗的歷史小說《蒼狼》,關于中日文化交流的《天平之甍》等,都為作家獲得了重大聲譽。而描繪中國西域的《敦煌》和《樓蘭》兩部小說,更是令井上靖在中國廣為人知,甚至超出了文學范疇,他因此成為當代中日兩國文化交流領域中的一個標志性人物。
中國,是有著五千年輝煌歷史的文明古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對中國文化的汲取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日本,熱愛文化母國中國文化的作家比比皆是,中國的遼闊疆域為其提供了藝術想象的空間,非凡的歷史人物為文學提供了藝術形象,還有那眾多的重大政治事件、豐富的古代典籍,都是熱愛中國文化的日本作家們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寶貴礦藏。
1946年,井上靖在參觀奈良正倉院的古代中國文物展時,看到了千年之前的遣唐使們從中國西域帶到日本的酒器“漆胡樽”,觸發了他的想象,由此在1950年4月發表了短篇小說《漆胡樽》。井上靖因此成為二戰后第一個創作中國歷史題材小說的作家,無意間為日本現代文學開辟了一塊嶄新的園地。他把中日兩國在古代的文化交流作為切入點,由此深入開拓和挖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社會效果,進一步擴大了中國古代文化在當代日本的影響。由此一發而不可收,他又創作了西域題材的歷史小說《樓蘭》(1958)和《敦煌》(1959),從而達到了他的創作的又一高峰。
弗洛伊德認為,文學表現生活,首先是從作家的文化結構、內心深處出發,回味給自己的心靈帶來最大震撼的生活細節,這樣的生活細節又往往是零碎的、幽隱的,潛藏在作家內心最深處的,難以言狀的,無意間形成了一種被稱為“情結”的精神機制。井上靖在與漢學家吉川幸次郎的一次座談中,回憶自己在中學時就受中國文化影響,更是喜歡閱讀《史記》和《漢書》中有關西域的文字,對處于西域敦煌附近的幾個城邑已經有了印象,開始在內心里產生對于西域的向往。
在中國廣袤的西域里,歷史上留下了許多人的身影,他們征戰、勞作、交流、繁衍,幾千年了,漫長的歲月里這片熱土曾經發生過什么呢?浩瀚、夢想、瑰麗、迷幻,而對于作家而言,更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挑戰。
二十世紀初,敦煌千佛洞的經卷被偶然發現,轟動中外。如此巨量的經卷為何被封存在這里,引起了中外文化界的深沉思考。井上靖在1958年10月開始動筆,他要探究的正是那經卷背后的浩瀚歷史。他虛構了“趙行德”這一主人公,讓他在北宋仁宗年間從汴梁來到西域,通過他的視角來描繪西夏各民族的生活——他們建立國家,創造文字,與周邊國家展開政治和文化的交流,間接地展開敦煌藏經洞的由來。同時,井上靖又不僅僅是運用歷史考古的手法來演繹敦煌藏經洞的源頭,更通過文學手法創造主人公趙行德與回鶻公主的愛情,來虛構經卷在國家即將滅亡的危急時刻被封存的理由,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和可信度。對敦煌學的深刻了解,對小說體裁的嫻熟把握,作家豐富學識和深厚詩情的有機結合,使得藝術形象的沉重命運、優美悲愴的情景頓時躍然紙上,廣大讀者能不為之動容、驚嘆么?日本作家龜井勝一郎稱贊:“這部作品的生命,在于井上靖在拓展故事情節時的結構力和文體。他拒絕詩情語言的感傷和甘美,而是冷靜地鑄刻每一個文字,使人如同閱讀雕刻在石碑上的古文字。那是一種堅固,雖然也有一種漢文字的效果,但是在堅固性中,井上靖的詩魂被壓縮了,凝結了,創造出一種金石文字般端正而遒勁的文體。”
所有的傳說,都已經埋進沙丘
所有的故事,都已經死在荒城
波濤般的沙丘與荒城,歷史已成遠去的云煙
成了斷劍殘簡,海市蜃樓,枯骨穹弓來
成了線裝書里發黃的夢
懸垂在大西北傾斜的蒼穹
風讀著它
給三危山上冰冷的月亮聽
給鳴沙山上滴水的太陽聽
這詩意是蒼涼的,世界上的一切都逃不過被風塵埋葬的命運,亙古不變,誰也無法改變。其實從古到今,無論是興或亡,歷史的基調都是哀傷。而《敦煌》里的敦煌,只不過是一個例子而已,作家未必有此思,然而讀者緣何不能有此思?
二十世紀初,瑞典考古學家赫定讓深埋大漠的千年古城樓蘭重見天日,他更無意間發現了一具樓蘭女尸。“她靜靜地長眠了將近兩千年,直到遙遠的后世,人們將她喚醒。她臉上的皮膚像羊皮紙一樣堅硬,五官和臉部輪廓并沒有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形。她閉著眼睛,眼窩幾乎沒有塌陷。唇邊依然掛著許多世紀來未曾消失的微笑,這種神秘讓她更加楚楚動人。但是,她沒有透露往日的秘密——樓蘭多彩的生活、湖邊的盎然春意、小船和獨木舟里的旅途回憶。”井上靖在閱讀考古報告《彷徨的湖》之后,對樓蘭古國展開了豐富的遐思:這個生前美麗動人的樓蘭女人緣何葬在這里,既然是死亡,又為什么留下這動人的微笑?遠在日本的井上靖無法來到考古現場,只能運用《漢書》里的史料,力圖再現古國樓蘭的歷史變遷。他把這個女人想象成樓蘭王妃,因為拒絕隨族人搬遷到新的棲息地鄯善,執意留在故國,自殺而死。《樓蘭》這部中篇小說并不著力塑造藝術形象,而是在史料的基礎上,運用文學手法書寫一個西域小國的歷史。樓蘭夾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強國之間,附漢則叛匈奴,附匈奴則叛漢,兩者只能選擇其一,這就決定了樓蘭古國的悲慘命運。樓蘭人又是不甘屈服的,剛烈、美麗的樓蘭王妃選擇了死亡。這樣的美哪怕在幾千年后仍然是那樣的動人,這樣的死亡又是那樣的令人痛惜。美的毀滅給心靈帶來的痛苦是巨大的,歷史中小國樓蘭的命運留給人們的,也是深深的同情和嘆息。
茫茫的大漠,被廢棄的古城,因為埋葬著一位美麗的王妃,使小說由機械的歷史敘事一變而為沉重的情感敘說,從而升華為一首悲涼的詩篇——一首故國消亡、玉人銷魂的亡國之詩。這樣的詩篇,我們并不陌生,《詩經》里的“黍離之悲”不是同樣的哀痛么?而這樣的情感,在世界的許多地方,不也曾經發生和正在發生著么?!
樓蘭是歷史留在大漠的遺跡,而《樓蘭》出自樓蘭,又超越了樓蘭,更升華了樓蘭。從接受美學這個角度而言,作家井上靖和廣大讀者們共同造就了這一動人的藝術效果。
在井上靖的所有作品中,西域題材的歷史小說所占比例不是最高的,但是藝術水準卻是最高的,社會影響也是最大的,《敦煌》和《樓蘭》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井上靖是第一個把目光投向中國西域的日本作家,為日本文壇開辟了一條嶄新的創作道路,作家更是自陳:“我不僅限于取材西域,而是想要在廣泛的意義上寫歷史小說……要在歷史的潮流中發現人,就只有象征地處理人本身。”從這一點來說,作家確乎是近似完美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