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屏時代,地鐵上讀書的人有特殊的容貌。通勤路上,扶門倚桿,手捧近人小品隨筆,恍然另一種明月高樓,倚闌閑讀。“立春前后,賣青蘿卜。‘棒打蘿卜’,摔在地下就裂開了。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名詞羅列,畢剝脆響,時節如水流動,風物徐徐展開。汪曾祺《晚飯花集》寫風俗,寫吃食,寫水鄉吳地小人物的遭遇,恰如黃昏時,晚飯花悶頭盛開,街坊碰頭暄語,熱鬧又客氣,碎語閑言后面閃動著一雙善意溫柔的眼。
湘陰老人楊本芬,花甲之年開始寫作,八十歲出版《秋園》,遂成現象。人生走到暮年,兒女們都已安頓好,而家中更老者,自己的母親卻永遠地離開了。“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我要你為人所知”,于是在廚房的矮凳上,老人以笨拙質樸的筆觸開始寫下自己母親和家人的辛酸往事。緩慢如刻木,卻潺潺如流水,竟連續出版了《秋園》《浮木》《我本芬芳》幾本個人生活史小書。最近的一冊《豆子芝麻茶》,仍是對貧苦生活的回憶。母親一生細致講究、溫柔愛人,即便在物資最匱乏的時候,家中常常泡上一碗豆子芝麻茶,以無比簡單的食物和溫良家教,教給孩子們抵御生活十磨九難的深愛。
婆孫母女之間,往往有一條味覺與鄉愁的隱秘路線。洪愛珠《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由食物而及家人,由風俗狀繪而分明想念,殊為可愛。以食物料理家庭的愁苦艱難,是三代女性間流傳的絕學秘籍。氣味勾連著記憶,“其中每股氣味,我都能單獨辨識,皆神奇勾引。回到陪外婆購物的兒童時期,和與媽媽一起吃喝的時光,我們知根知底熟門熟路,這是我家祖孫三代老派臺妹,最熱愛的臺北聚落。落俗一點便稱這類心情‘出嫁女兒回娘家’。青春永恒真空,是女子心中的自由小鳥。返抵娘家,回到城北河邊的大稻埕,我們皆成少女,步履輕盈一臉發光”。“老派”與“少女”,構成極具張力的身份主體,作者調動記憶和五官,細細描述食物的根系和發散的香氣,為我們直接呈現事物的自在輕盈,不纏繞的語言所反映的,是生活經驗的新鮮和情感的真切。
“偶因懷鄉,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梁實秋《雅舍談吃》早已論證了食物和鄉愁的關聯。游子出門在外,思鄉病深深種在胃里。我也是被外婆喂養大的,遠離家鄉讀書之后,再回到外婆墊著報紙的餐桌,在昏黃燈光下夾起油光泛濫的清炒肉片,那香味瞬間讓我回到童年。外婆公平無私地將她的手藝傳給了姑媳三人,每人卻只獲得她的三分之一火候,而母親在粵地伺弄花蛤、白斬雞多年,連這三分之一也暗暗隨水龍頭流逝了。后來母親一次次打電話回湘詢問魚頭做法、鹵料秘方,那頭的外婆漸漸耳背,幾乎聽不清了,這邊只好落寞地回到廚房,鄉愁再未能消解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