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緬因森林》中,梭羅對荒野的內在價值進行了高度肯定,其筆下的荒野擁有鮮明的主體性特征及原始色彩,剝離了荒野與人類生存之間的聯系;同時他還進一步發掘了荒野外在的精神與文化價值,并提出了建立國家保護區以保存包括印第安人在內的原始荒野的構想。然而,梭羅構想中“詩化的”與現實中“退化的”的印第安人形象的沖突表明,印第安人身上與荒野相近的原始色彩被梭羅從其日常的荒野生活實際中抽離,被視為原始荒野象征物。該文分析了梭羅的荒野觀及其荒野保護思想的傳達,在此基礎上探討《緬因森林》中的印第安人形象,旨在為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關鍵詞:梭羅;《緬因森林》;荒野;荒野保護;印第安人;生態觀念
中圖分類號:I71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9(c)-0001-06
Wilderness and American Indians in The Maine Woods
GONG Qiuyue, ZHANG Yixin, CAI Yutong, NANGONG Meifang
(Beijing Forestry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 In The Maine Woods, Thoreau highly affirms the intrinsic value of the wilderness, portraying it with distinct subjectivity and primitive characteristics, separating the wilderness from its connection to human survival. At the same time, he further explores the spiritual and cultural values of the wilderness and proposes the idea of establishing national reserves to preserve the original wilderness, including American Indians. However,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poetic" image in Thoreau's vision and the "degraded" image of Americans Indians in Thoreau's conception indicates that the primordiality akin to the wilderness in American Indians was abstracted from their actual life in the wilderness by Thoreau, who regarded American Indians merely as symbols of primeval wilderness.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oreau's views on wilderness and the transmission of his ideas on wilderness conservation. Based on this, it explores the image of Native Americans in The Maine Woods with the aim of providing reference for related research.
Key words: Thoreau; The Maine Woods; Wilderness; Wilderness protection; American Indians; Ecological idea
亨利·戴維·梭羅,作為19世紀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杰出代表,其對自然世界的深刻洞察和獨特見解,至今仍對環境保護和生態文學產生著深遠的影響。在其作品《緬因森林》中,梭羅不僅對緬因州的原始森林進行了細膩描繪與熱情宣揚,還進一步闡釋了他對荒野價值的系統認識以及荒野保護的前瞻性構想,為19世紀后半葉的荒野保護實踐提供了重要思想來源。盡管梭羅的荒野觀和荒野保護思想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但目前國內外對梭羅的研究多聚焦于其代表作《瓦爾登湖》所體現的超驗主義哲學和自然觀上。相比之下,對《緬因森林》中梭羅荒野觀的系統性研究相對較少,且對于在荒野中生活的印第安人的形象分析更是不足。
在梭羅的荒野觀方面,國內學者馬秀鵬指出,梭羅在《緬因森林》中開創性地以“荒野”作為新的生態審美對象,即“最初意義上的本真自然,是自然部分中最原始、最純粹,也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1];譚雅珍也探討了梭羅對荒野的看法,她認為梭羅認識到了荒野具有的外在精神價值,同時也肯定了荒野的內在價值,指出梭羅的荒野觀具有辯證性的特點[2]。在國外研究中,Lynch認為,梭羅的荒野觀與奧爾施萊格認可的“荒野”概念相似,都保持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本體論障礙[3];Vhay則指出,梭羅敘述中所強調的荒野“不僅是一個現實場所,還是一種原始而粗獷的生活方式”[4]。
在對《緬因森林》中印第安人形象的分析方面,國內研究中,蔣穎深入分析了梭羅筆下的4個印第安向導的“印第安智慧”,認為梭羅不僅真實地描繪出印第安人的智慧與神奇,而且由于發現“印第安智慧”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梭羅還呼吁盡可能留住“印第安智慧”,并且把它融合到現代人的智慧中去[5];馬秀鵬則指出,梭羅對印第安人文明的贊同是有限的,雖然梭羅承認并贊賞印第安人確實要比白人更貼近自然,更了解自然,“他們在叢林里穿梭自由,像是在自己的家園一般”,但梭羅同時也認為印第安人身上也存在著許多如嗜殺動物的本性之類的缺陷。國外學者Gura認為,梭羅將印第安人這一種族視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范例,認為印第安人的魅力在于他們“在大自然中自由而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6]。
綜上所述,先前的研究為理解《緬因森林》所傳達的梭羅的荒野觀念及其對荒野中原住民的看法提供了寶貴的視角及深刻的見解。然而,現有研究未將梭羅對印第安人的形象構建置于其荒野觀及荒野保護思想的語境中加以整體觀照,即梭羅僅將印第安人視為原始荒野的象征物,而非具有獨立文化和社會特征的族群。本文擬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闡明這一觀點。
1 梭羅的荒野觀及其荒野保護思想的傳達
18 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受到浪漫主義、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荒野因其所具有的野性、壯美、宏偉等特質而備受贊賞。不僅傳統觀念中荒野作為“惡的象征”的形象被逐步解構,荒野所蘊含的精神與文化價值也得到美國社會精英人士的認可[7-8]。在浪漫主義的基礎上,美國還發展出了超驗主義自然觀,愛默生、梭羅等超驗主義思想家開始探索大自然本身的價值。1851年,在康科德報告廳的一場演講中,梭羅將“我意欲為自然,為絕對的自由和野性說話”作為開場白,并在演講最后發出了經典的荒野保護呼號:“世界保存于荒野之中”[9]。梭羅不僅滿足于宣告他對荒野的熱情,他希望通過親身體驗來感受真實的荒野,進而理解并闡釋其野性價值思想。他在瓦爾登湖實驗期間,于1846年首次踏上了前往緬因州的旅程,希望“將自己的林中生活經驗與更原始的荒野體驗進行比較”[10]。在隨后的1853年和1856年,他又兩度深入緬因州的森林腹地,尋找、觀察、體驗掩藏于森林深處的原始荒野。在《緬因森林》中,梭羅花費大量的筆墨描寫與贊美荒野,以荒野為審美中心,深度挖掘荒野的內外價值,進而闡釋了其荒野保護思想。
1.1 荒野內在價值的肯定
在梭羅眼中,緬因的森林是充斥著原始氣息與荒蕪之美的荒野,是一個不宜人居、人跡罕至的世界。在《緬因森林》的開篇,梭羅便點明了這片森林的偏遠與獨立。他和同伴從“位于班戈上游約100英里,離霍爾頓軍用公路30英里,距最近的一座小木屋也有5英里”的一座大壩啟程,逐步深入遠離文明侵襲的原始森林之中。隨著旅程的深入,梭羅愈發認識到荒野的原始與孤寂。他將荒野比作“錯綜復雜的迷宮”,人類的腳步在這里幾乎未曾留下痕跡?;囊爸械拿恳粋€角落都充滿了生機,但這種生機卻不屬于人類,而是屬于駝鹿、熊、狼等按照自然法則自由生活與繁衍的動植物。梭羅在文中描述:“迎接我們的,不是從棚屋中升起的裊裊炊煙,也不是任何形式的宿營地,更不用說會有自然愛好者或者冥思的旅人會在遠山上注視著我們了,甚至連印第安獵人也沒有,因為他們很少攀登這里的高山,而是跟我們一樣河流傾向于走水路。沒人出來迎接我們,只有自由快樂的常青樹噴灑出美妙的薄霧,在它們的古老家園中搖曳著婆娑的身姿。”在從卡塔丁山頂峰下山的途中,梭羅邂逅了從前只有所耳聞卻從未親眼見證過的風景:“無邊無際的森林沐浴在陽光下……沒有空地,也沒有房屋,看似連孤獨的旅人砍一條手杖這樣的事情都不曾在此地發生過?!痹谂c內心期待的荒野邂逅后,梭羅心中的“荒野”形象逐漸變得明晰,同時他對荒野“原始性”以及“無人性”的強調也達到了頂峰。于梭羅而言,荒野是“最原始的自然”?;囊爸械囊磺校瑳]有經過人類的雕琢,保持著一種原始的純凈和寧靜。此外,荒野并非人類的居所。他曾提及若要說有人可以在荒野里居住,那么這些荒野的居民應當“和石頭、和野生動物親緣關系更近”。由此可見,梭羅心中理想的荒野居民,也應同荒野一般未經文明開化、富有野性的“原始”色彩。
梭羅在《緬因森林》中對荒野的描繪,不僅捕捉了其“原始”的自然面貌,更深刻地賦予其鮮明的主體性特征。在他的筆下,荒野展現出了一種復雜的雙重性,用他的話來說:荒野是“嚴峻卻又溫和”的一種存在?;囊皩θ祟惖膩碓L既展現出一種歡迎的姿態,又似乎帶有幾絲不易察覺的哀傷。緬因的原始森林,一方面以一種寧靜和寬容的姿態接納著所有生命,以其田園詩般的溫和美麗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另一方面,森林的表面布滿苔蘚,在夜色中更顯得陰暗潮濕,散發出一種神秘而令人敬畏的氣息。河道中水流湍急,其中的巖石雜亂散布,“仿佛鱷魚般在等候自己的獵物”,人類稍不注意便會被激流所吞噬。這種神秘和不可預知性是荒野的一部分,向人類展示著其富有野性而又殘酷的一面?;囊暗囊靶耘c殘酷,并非對人類的敵意,而是在提醒著人類,自然有著一套獨立于人類文明之外的運轉法則,人類并非其主宰。梭羅深刻意識到,對荒野應懷有敬畏之心,因為荒野不僅是“尚未被人類馴服的自然”,還是“永遠無法被人類馴服的自然”。
總而言之,梭羅對荒野的認識超越了單純的審美欣賞,觸及了荒野的內在價值。其筆下的荒野擁有鮮明的原始色彩及主體性特征,荒野既是最初意義上的本真自然,也是具有獨立意志和權利的主體。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梭羅對荒野的“原始”風貌的理想化描述富有詩意和啟發性,這種對荒野“無人性”與“原始性”的強調在某種程度上也剝離了荒野與人類生存之間的聯系。
1.2 荒野外在價值的發掘
除了對荒野內在價值的高度肯定,《緬因森林》中也不乏對荒野外在價值的發掘。19世紀的工業化與城市化浪潮洶涌澎湃,隨著城市版圖的擴張與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與自然的聯系日漸疏遠,文明社會的諸多弊端也隨之浮現:“城市中逼仄的空間、人情的冷漠、單調乏味的程式化生活都使人感到壓抑和失落?!彼罅_洞察到文明社會中暗藏的精神危機,他所探討的荒野的外在價值,首先體現在荒野對個人以及文明的精神滋養上。在梭羅看來,荒野是“野性的儲存庫”,一個能夠為人類文明提供豐富養料的源泉。當梭羅步入原始森林時,他頓時被荒野中香甜的空氣所吸引。他認為,荒野中彌漫的空氣是膳食飲料,具有療愈作用,使他和同伴們身心舒展、精神煥發。對于林中那些選擇離開文明社會,投身于荒野之中與自然重新建立聯系的人們,梭羅表達了極高的贊賞,認為他們見識廣闊且聰慧文雅。他甚至在書中感嘆道:“若是要找心胸狹窄、孤陋寡聞、粗俗可鄙的人,最好到舊農村的定居點去,那里的人的思想幾乎生銹了;抑或是到波士頓周圍的市鎮,甚至到康科德的大道去找——在緬因的幽僻山林里,沒有這樣的人?!盵11]這種差異的根源在于,通過追求真實的、個人的荒野體驗,個體能夠從荒野中汲取原始的生命力,從而幫助自身“在精神上應對文明不可阻擋的進步”[12];但若是“個人發展到喪失與荒野的聯系的程度,便會變得虛弱和遲鈍”,從而無法認識和利用富有野性活力的本真自我。此外,梭羅還呼吁詩人應將目光從優雅精致鄉村移到質樸荒蕪的荒野,認為詩人能在荒野中感受真美,吸取更有活力的創作靈感。
梭羅對荒野外在價值的思考還拓展到了文化層面,即荒野作為國家代表性景觀的潛能。這種觀點與當時民族主義者對美國景觀的辯護不謀而合。壯美的荒野不僅是一種現實景觀,相對于歐洲的獨特性,也成為塑造國家認同和民族自豪感的重要媒介。梭羅對緬因的原始松林充滿了贊嘆,并被這些松林的廣袤與原始所打動。同時,他也指出這般獨特的自然景觀尚未得到應有的認可:盡管松林如此壯觀,但在大眾心目中北美的林地“僅僅局限于俄亥俄的山谷和五大湖區的一些地方,地球上的松林還沒有自己的代表”。隨后,梭羅進一步強調,與緬因的原始森林相比,英格蘭的皇家狩獵場也相形見絀。在其眼中,“蠻荒”的新大陸正因擁有充足且獨特的荒野而充滿活力,擁有無與倫比的文化潛力。此外,梭羅還提出了一個具有前瞻性的觀點——建立國家保護區。他認為,既然美國有能力廢除國王的權威,那么同樣應該有能力并有責任建立自己的國家保護區。國家保護區不僅是用于保存和展示這些無可比擬的原始荒野景觀,更重要的是保存美國獨特的荒野精神,以及塑造和強化國家認同感。
綜上所述,通過在緬因森林中的親身體驗及深刻洞察,梭羅進一步發掘并闡釋了荒野對個人心靈、文明進步及國家認同的精神與文化價值。更為重要的是,梭羅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某種類似于國家公園的荒野保護方案。他設想在這樣的國家保護區里,荒野原始之美能夠免受文明侵襲,“熊、美洲獅,甚至是一些獵人族的人們仍然可能存在,而不是因過度文明開化而消失”。
2 《緬因森林》中的印第安人形象
當提及美國的“荒野”時,人們的思緒自然而然地會飄向那些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生生不息、繁衍了數千年的原住民——印第安人。梭羅對印第安人的命運和生活抱有濃厚的興趣,他對于印第安文化和智慧的著迷程度可見一斑。他多次踏上前往緬因州森林的旅程,其中一個重要的動力便是希望能夠近距離地觀察和研究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13]。梭羅曾在《緬因森林》中寫道:“我密切地關注著他(印第安向導)的一舉一動,仔細地聽他在說些什么?!币驗樗屯椤爸哉堃粋€印第安人同行,很大程度上是希望能有機會研究一下印第安人的方式方法”。盡管梭羅本人持有非暴力信仰,對打獵有所保留,但他仍然對印第安人的狩獵方式充滿好奇,希望能夠近距離觀察他們如何獵殺駝鹿。懷揣著這樣的信念,梭羅在文章中幾乎記錄了他觀察印第安人并與印第安向導交談時學習到的每一條信息;這些現實中形形色色的印第安人的形象與梭羅構想中理想化的印第安人形象一道,為我們理解梭羅的荒野觀及荒野保護思想提供了新視角。
2.1 梭羅的構想中與現實中的印第安人形象的沖突
由于梭羅對于荒野與印第安文化、印第安智慧的濃厚興趣與高度推崇,在《緬因森林》的文本中,他對印第安人有著無盡的美好期待與想象。也正因如此,他所期待的、構想中完美的在緬因森林中生活的印第安人形象如下:“他的歷史前人也不甚了解。撐著云杉根縫制的樹皮船,劃著角樹做的槳,他揮槳前行。對我來說,他幾乎是個模糊不清的、云遮霧繞的神秘人物,他的形象因為樹皮獨木舟和平底船之間相隔年代久遠而變得晦暗不明?!庇纱丝梢姡诖挠〉诎踩耸枪爬锨疑衩氐?;他與荒野一樣,身上充斥著原始與野性。梭羅的這種構想,無疑帶有一種理想化的浪漫主義色彩。梭羅所描繪的印第安人更像是荒野精神的化身,他們的生活方式與自然完美融合,展現了一種未經文明雕琢的純粹與質樸。然而,這種理想化的構想不免顯得有些許片面和武斷。
然而現實中的印第安人并不如梭羅想象中的那般古老神秘,他們在與白人文化的接觸和互動中,生活習俗、穿著、舉止、住所等方面都發生了變化,這些變化與梭羅心中對“荒野原住民”的美好構想相去甚遠。梭羅觀察到這些變化,并認為印第安人在白人文化的侵蝕下正在沒落,認為印第安人正在失去他們與荒野的原始聯系。在描寫這些“退化”的印第安人時,梭羅的敘述中帶有一絲憐憫的意味,同時更多地表達了他內心的失望與不滿。當他看到印第安部落周圍的羅馬教會教堂時,心中不免發出對印第安文化被侵蝕與同化的哀嘆,認為這些教堂“襯出印第安人頗為可憐”。當他見到衣著寒酸的印第安老婦時,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的是“印第安人的衰亡史”。梭羅對印第安向導的失約感到不滿,氣憤地評價道:“印第安人喜怒無常、任意妄為?!彼酒诖鲆姷挠〉诎勃毮局垡脖凰H低,認為空間狹小且不如平底船耐用。在遇見失約的印第安向導后,他毫不客氣地將這些“森林中土生土長的印第安人”與“城市街道上撿繩子和廢紙的陰險懶散的家伙”相提并論,認為這些退化的土著人與城市的底層人物十分相似,二者均不是自然之子。
值得注意的是,梭羅對那些能夠在兩種文化間自如轉換的印第安人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和尊重,特別是他在第三次緬因森林之旅中遇到的印第安向導喬·波利斯這樣的“文化雙棲者”[14]。波利斯不僅精通印第安文化,而且對白人文化也有深刻的理解,更為重要的是他還保留了印第安人的許多原始特質并掌握各種各樣的傳統手藝。梭羅對此類印第安人的“印第安智慧”表達了高度贊嘆,如他對波利斯使用獵槍高效狩獵的同時,利用精妙的傳統手藝制作輕便的獨木舟的能力感到欽佩,稱贊他“很聰明地懂得利用文明帶來的便利,同時也不失自己印第安人的木匠手藝”。然而,即便是對于他所欣賞與敬佩的波利斯,梭羅對他的某些行為也會感到不適。雖然梭羅多次表示對于印第安的狩獵文化持有濃厚的興趣,但梭羅卻對印第安向導的捕獵行為感到不滿。在波利斯捕殺麝鼠的那周,梭羅描述道:“周日晚上,印第安人的禱告做得特別特別長,好像是在為自己贖罪?!痹诂F實中見識了印第安人帶有“野性”的捕獵的實踐后,梭羅認為波利斯需要為這種殺戮行為而贖罪。梭羅此處的嫌怨與其先前對原始印第安人的推崇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進一步印證了他心中的理想——印第安人形象更多地是一種浪漫的“詩化”想象,而非對荒野中原住民的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
綜合上述梭羅構想中“詩化”的印第安人與現實中“退化”的印第安人形象之間的沖突可知,印第安人身上與荒野相近的原始色彩被梭羅從其日常的荒野生活實際中抽離,被視為原始荒野的象征物與附屬品。由此可見,他雖在闡釋荒野保護思想時提及國家保護區中要保存荒野及在荒野中生活的印第安人的構想,對于后者,更大程度上是“精神意義上的保存而非物理意義上的保存”。
2.2 與自然相融的印第安人
梭羅在其三次緬因之旅中所遇見的印第安人佩諾布斯科特人(Penobscot)是瓦班納基部落(Wabanaki)聯盟成員之一[15]。作為緬因森林這片“荒野”的原住民,印第安人的生活與自然息息相關。他們的生產實踐依托于自然,隨著自然資源的變化而進行季節性遷移,利用自然資源進行狩獵、捕魚、編織籃子等傳統生存活動[16]。盡管在梭羅的緬因探險期間,當地的印第安人“已喪失了對其部落領土的大部分政治主權”,但他們仍“掌握自己的文化主權——即一種反映著他們與自然的獨特聯系的宇宙觀”。而這種印第安人與自然界之間建立的深刻聯系在《緬因森林》中亦可窺見一二。
梭羅記錄了印第安人在自然環境中的自在,他們擁有卓越的方向感和對自然的敏感度,仿佛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動物本能。梭羅眼中,在那陰暗無路的“荒野”中,印第安向導波利斯卻無片刻遲疑,敏捷地在林間穿行。梭羅還多次驚詫于波利斯的如駝鹿般“走路動作輕盈,姿勢優雅,在灌木叢中穿行,幾乎是落地無聲”的能力。這種與自然天然的默契與高度的融合,是其他人難以企及的。此外,自然對于印第安人而言,并非一片“溫和卻嚴峻的荒野”,而是他們數千年來的家園和文化的搖籃。波利斯在荒野中的自如行動,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輕松自在。他經常為了狩獵而跳下車,進入最原始荒涼的地方,卻沒有表現出任何陌生或不安的感覺,“跟回到自己家一樣,每走一桿似乎在他來說都有一家客棧酒肆”。當得知梭羅的同伴在樹林中失蹤的消息后,波利斯依然保持著往常的鎮定自若,這并不是出于他的冷漠和無視,而是因為在其眼中,荒野并非別人想象中的如此神秘、危險,一個人在所謂的“荒野”中獨自過夜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然而,與波利斯的從容不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梭羅的驚慌失措,由此可以看出梭羅雖然渴望親近自然,但卻始終不自覺地與自然保持著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感源于他所秉持的“無人定居的荒野觀”,這反映了梭羅依然陷在將人與自然世界分離的二元論中。
3 結束語
在《緬因森林》中,梭羅通過對自然哲學與印第安文化的探索,為我們留下了關于荒野與原住民的深刻思考。梭羅通過對荒野的內在價值的肯定與外在價值的探索,闡釋了其野性價值理論與荒野保護思想。然而,在看到梭羅對自然的深切尊重和其前瞻性的保護意識的同時,還需要意識到梭羅對荒野“無人性”與“原始性”的強調帶有理想化的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剝離了荒野與人類生存之間的聯系。與此同時,梭羅對荒野原住民形象的構建,進一步揭示了其荒野保護思想中的局限性。他將印第安人簡化為原始荒野的象征物與附屬品,用以增添荒野的原始之美,卻忽視了印第安人作為具有獨立文化和社會特征的族群的復雜性。此外,梭羅對緬因森林中的印第安人的觀察記錄也從側面反映出了印第安人與自然的天生默契與高度融合。同時,印第安人將梭羅眼中的“荒野”視為家園的態度,也展現出了印第安文化中所蘊含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智慧,這與梭羅對人與自然關系的二元對立理解形成了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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