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追求有靈魂的教育

編者按：

習近平總書記在《求是》雜志發表的重要文章《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中談道：“正本清源、守正創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作為精神事業，文化文藝、哲學社會科學當然就是一個靈魂的創作?！蓖瑯樱瑢W校教育也不能沒有靈魂。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發表講話時強調：“柏拉圖的《理想國》……著作，過去我都翻閱過，一個重要感受就是這些著作都是時代的產物，都是思考和研究當時當地社會突出矛盾和問題的結果?！币越逃叩囊暯窃傺芯堪乩瓐D，其《理想國》等著作之所以能成為傳世經典，在于其中的教育思考仍能給人以啟迪。因此，本刊特呈現此文，希望能引發您更多的思考。

關鍵詞：理性教育；柏拉圖；修辭；知識；靈魂

中圖分類號：G4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289（2024）11-0029-04

一、社會問題

在公元前5至4世紀，雅典的知識和文化生產力蓬勃發展，國力得以大大提升。但與此同時，雅典的精英們也開始意識到，除了傳統的文化熏陶和軍事訓練之外，他們還需要接受其他教育。蘇格拉底在世時，各種學科的巡回教師涌入雅典，其中有一部分巡回教師就是教授修辭以用于演講的智術師，他們開班講授修辭術，為的是滿足當時民眾對公共演講的需求。柏拉圖的著作曾詳細記錄了當時智術師們開門授徒和進行巡回演講的社會盛況。那時候雅典的政治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民主制度的改革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例如，陪審員如果義務出席公民集會，就可以得到一天的工資補償，這就使得越來越多的民眾獲得參與公共空間政治事務的可能變得越來越大。與此同時，彼時雅典追求帝國的夢想，使得國家的政治事務變得更加復雜，雅典上下需要就更廣泛的公共事務，在公眾間進行更為有效的公共溝通。所以，一位成功的政治領導者，不但是軍事方面的戰略專家，而且還要求這些戰略專家具備卓越的演講與口才技藝，由此，國家對優秀領導人才的渴求變得不可或缺。就此，演講成為個人職業提升和社會開放進步的敲門磚。因應時勢，一大批職業性的培訓教師開始云集雅典。在柏拉圖筆下，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高爾吉亞（Gorgias）等智術師著重于向學生傳授修辭術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可以在政治辯論、法庭訴訟、公民大會上憑借優秀的口才而在聽眾中贏得擁戴和在公共事務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過，柏拉圖卻借老師蘇格拉底之口，給這種社會盛況兜頭一盆冷水。在他看來，口才甚至連一門手藝（techne）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種“訣竅”（empeiria）或者說“經驗”而已，它制造的不過是某種滿足和快樂，而這種滿足和快樂跟低級的欲望有關。蘇格拉底以面包師烘焙糕點作為比喻，認為面包師的手藝不過是一種讓人產生滿足感和愉悅的“訣竅”而已，同理，演講與口才也旨在令人產生滿足感和愉悅感，目的在于產生說服大眾的效果，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專家就行，目標其實并不崇高。所以，推崇修辭和口才的智術師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所反映的大眾信念是高尚的還是可恥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是正義的還是不正義的。再者，他們也坦承自己所教導的不過是一種能力而已，這種能力以隨從大多數人的信念為旨歸，并利用這些信念來說服聽眾去采取某種特定的行動，他們將這樣的行為稱為“智慧”。由此可見，智術師們所教導出來的所謂人才，在最終認識何謂美好、善良和正義以及持有無知的觀點方面，與普通雅典人并無不同。

于是問題來了：如果詭辯家教授的都是大眾輿論，那么人們跟他們學習怎么會比不跟其他任何人學習更糟糕呢？糟糕的是，人們還是仍然會對智術師們趨之若鶩。絕大多數演講家們并不關心自己應如何幫助社會培育出好的公民，他們只關心如何滿足受眾的期待，因為受眾的期待跟他們的飯碗有關，他們的飯碗由大眾欲望掌控，大眾欲望只會讓靈魂墮落，靈魂墮落則阻礙人對知識的學習，知識的窒息則讓人認識不到真理。結果，一個社會會不自覺地陷入低級欲望之中，最終只會離真理漸行漸遠。相反，只有知識才導向真理，也只有哲學家才教導知識和關心真理。在此基礎上，柏拉圖進一步指出，詭辯家其實并不是腐敗的根源，他們只是大眾輿論的反映者，腐敗的真正根源是大眾的意見。

由此，蘇格拉底直陳，如果一個學生向智術師學習將會是有害于自己和整個社會的，因為作為詭辯家的智術師們，教給學生的那些東西是有害的，例如正義“是弱者為了控制強者而建立的慣例”，或者“是強者為了控制弱者而建立的慣例”。柏拉圖借阿尼圖斯（Anytus）之口指控詭辯家們腐蝕年輕人，正如阿尼圖斯和萊孔（Lycon）指控阿蘇格拉底腐蝕年輕人一樣，是基于無知和對真理的不關心。

二、知識等級

柏拉圖認為，一個人如果要成為真正的修辭家，除了需要生來具備對修辭學的領悟能力、積累修辭學的知識和不斷練習修辭之外，還要有對事物本性的研究，尤其是要了解靈魂的本性，這就需要擅長思辨。柏拉圖舉例說，伯利克里獲得了思辨能力，從而，伯利克里就能夠認清智慧和愚蠢的本性。由此，柏拉圖認為，修辭學是對人靈魂本性的研究，要對人的靈魂有幫助的修辭學才是好的修辭學，如同醫學對于身體的重要性，人們也需要用語言的行為規則來培養信念和我們所向往的美德。顯然，修辭學的重要性，不只是用詞匯影響群眾的信念，而且要對靈魂產生深刻的影響。

在柏拉圖看來，真正的修辭不是為了我們通常所說的“升官發財”，而是人們可以在辯證法支配下對真理進行認知的修辭才叫真修辭。智術師們開門授徒進行收錢的行為，事實上卻是對雅典大眾靈魂的損害。實際上，真正的修辭術也是一種醫治靈魂的方法，所以，嚴肅運用修辭學的人要了解靈魂，就要知曉靈魂是單一還是均質的、靈魂作用方式以及靈魂的類型和對應的談話方式。因此，蘇格拉底談及了玩弄修辭的智術師們的狡猾，他認為他們其實知道靈魂的本性，只是將這些認識靈魂的知識隱藏，一定程度上，智術師們在蠱惑人心上是有意而為之，甚至是為了利益而禍亂雅典城邦里的人。柏拉圖之所以認為智術師們是在誤人子弟，是因為智術師們的錯誤在于混淆了感性的欲望與理性的知識，也就是說，智術師們將表象和實在、快樂和善混為一談。感性的欲望一般源自于對表象世界的迷戀和執著，而感性欲望的滿足也就是人們快樂的源泉。就此，柏拉圖說明了修辭術的原則，其核心在于能夠區別事物間的聯系，處理一和多的關系，不只是需要知曉真理和事物的本性，甚至對人的靈魂也極為重要，就此，真修辭學就是辯證法，也就是哲學。

為了說明這一點，柏拉圖以著名的線段比喻，說明了人怎樣可以通達哲學認識真知的道路。柏拉圖認為，世界存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段，它將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劃分為兩個世界：可見世界與可知世界。然后，按同樣的比例，我們還可再分別將這兩個部分進行二等分，結果就出現了四個部分。就可見世界而言，它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影像，所謂影像即是陰影；其次是在水面或平滑固體上反射出來的影子。就可知世界而言，它也由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是人從幾何、算數等這些已知的絕對假設出發，通過首尾一貫的推理最后達到他們所追求的結論；其次就是邏各斯本身憑著辯證的力量而達到的那種知識。

如果我們按照線段的比喻，將知識范疇從下到上進行劃分的話，那么知識總共可分為四個部分，每個部分都代表了一個層級的知識。最下面的兩部分我們可稱為人們感知主觀世界的意見，也就是感性知識和直觀世界，上面兩部分則是理性知識和理念世界，是絕對客觀的純粹真理。具體說來：（1）最低級的部分是感性經驗，主要指的是人的想象和猜測。例如倒影、夢、海市蜃樓等這些想象知識，它對應的是人的想象。（2）次低級的為感性直觀的意見，也謂之信念，不過此非宗教領域的信念。它遠比想象更可靠一些，可理解為柏拉圖最為推崇的理念與物質的結合，但它并非真實的、永恒的存在。這一部分對應的是人的信念。（3）高一級部分即第三部分是思想，例如從事幾何和算術等理智活動，人就可以具備抽象和概括某種共相的能力，這一部分對應的是人的理智。（4）最高一級的知識就是理念，理念本身關涉真實的存在，例如正義、智慧、美善等理念本身。這一部分對應的是人的理性。

接下來，我們可以“玫瑰”為例予以說明。按照柏拉圖的理論，實在意義上的玫瑰是最高級的客觀存在，它是普遍、唯一、永恒的。然后往下就是我們按照物理學或者生物學的知識構建出有關玫瑰的概念，而概念的嚴密性和周全性的習得，一定是從以幾何、代數為基礎的理智訓練而來的。接著再往下就是園丁在苗圃里面培育出的枝繁葉茂的具體的玫瑰。最后往下則是某一位畫家依據苗圃的玫瑰而畫出的有關玫瑰的畫，或者是詩人依據苗圃玫瑰吟詠出的詩篇。無論是苗圃的玫瑰，還是畫家和詩人筆下的玫瑰，柏拉圖都謂之為意見的體現，都是不真實的?？傮w說來，意見是模糊和不可靠的，只有知識才是明細和可靠的。

三、走出洞穴

柏拉圖將知識結構進行劃分，重在說明只有理性才是可靠的，因為理性通達真的知識或日真理。因此，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引導人實現心靈的轉向，也就是實現靈魂的轉向，由此，教育與未受教育的本質區別就在于靈魂是否轉向并實現向上飛升。也許，柏拉圖著名的“洞穴”的比喻能夠很好地說明這一點。洞穴中被解放的奴隸擺脫束縛走向洞外的過程，也是人的靈魂不斷上升的過程。教育就在于以知識來賦能人的靈魂，讓人的靈魂擺脫想象和意見的束縛，不斷地走向理智和理性，從而讓人脫離蒙昧而不斷走向光明。

事實上，作為個體的人總是被欲望所驅遣。在欲望的控制下，作為個體的人總會不自覺地停留在想象和信念的層面，由此人總也走不出禁錮自己理性的洞穴，從而他的靈魂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由此，個體靈魂一定要由理性靈魂占主導地位。由于個人對社會主流模式的內化與個人精神狀態在社會中的外化相對應，因此，個人只有努力追求在社會和個人中都普遍存在的理性，才能與存在于個人靈魂和社會制度中的破壞性欲望作斗爭。對柏拉圖來說，對抗邪惡的良方是哲學教育，以哲學教育為代表的獲取知識的理性教育方式，才能給我們提供一種抵御激情、謬誤、不良本能等的精神力量。

柏拉圖借蘇格拉底建議，靈魂應該組織良好并井然有序。一個好的演說家，也就是一位真正的修辭學家，在演講時應該會考慮到井然有序的靈魂的本質，這就跟醫生在將醫學技藝應用于對身體的醫治時如出一轍，醫生考慮的是如何讓人對身體保持長期健康，而修辭學家則應該考慮的是如何讓人的靈魂保持理性。個人的靈魂有序，社會也才會有序，個人的靈魂顛倒，社會秩序必然崩塌。蘇格拉底提出，演講要說服聽眾大致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在沒有知識的情況下給人提供信念，另一種則是為人提供知識。這就說明了柏拉圖為何那么反對收錢授徒的智術師們的所作所為，因為他們滿足的是人的欲望，提供給人的是信念，根本就沒有顧及到理智和理性的訓練，長此以往，這種罔顧靈魂的授課必然對雅典社會造成沖擊和破壞。

四、教歸何處

在《理想國》中，柏拉圖的教育模式是根據學生的特點來運用技能，從而區分出不同的教育層次。柏拉圖首先提倡在城邦實施基礎教育，基礎性的教育措施有體操和其他體育鍛煉活動。其次是音樂教育，目的在加強學生的精神鍛煉，但不強加于人，因為一個自由的人在習得知識時必須是自由的。再次是有教無類，婦女將享有與男子同等的教育權利及守衛和建設城邦義務。最后是精英教育，如果學生有一技之長，他將接受數學教育以成為戰略家，接受天文學教育以提升靈魂。接著老師再從他們中挑選出優秀者，以讓其成為更優秀的領導者，通過學習哲學和辯證法以治理城邦。總之，所有的教育都針對靈魂的層級來進行，這些教育活動也對應著相應的知識結構，從而這樣的教育結果就可以為人類建立起一個和諧的社會。柏拉圖雖然認為大眾的靈魂是可教導的，但并不提倡和推崇對所有人都推行精英教育，在這一點上，柏拉圖是十分清醒和理智的。

回溯柏拉圖的教育理念，若以之為鏡鑒，我們則會發現，柏拉圖時代大眾對收費教育趨之若鶩的問題，這種社會癥候一樣反映在我們當今的現實生活中。具體說來，古今的教育好多時候都一樣地充滿了急功近利的色彩，其中還不乏建立宏圖大業的野心；二者一樣地都具有只顧現實利益的傾向，以至于人們只知向外索取而忽略內在的精神向度；二者一樣地忽略個體靈魂向度對社會整體價值建構的意義關系。至于柏拉圖提及的精英教育，它并非是金錢可以購買和制造的，但古今時代的大眾，很多時候都缺乏清醒和審慎的理性，都不切實際地想象自己通過付費就可以成為精英人士.但是，他們卻忘記了，真正的哲學教育卻是不付費的，是超功利的，這也是違背柏拉圖知識層級的認知的。他們所做的，就是意圖想從信念的層級，不經過理智訓練而直接躍升到理念層面，這本身不但不符合教育的規律，而且正是靈魂墮落的表現，尤其值得我們反思和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