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許多資本主義國家走向衰退,傳統秩序被迫解構,民族與國家的發展危機沖擊著人民主體意識的建構,而戰后社會的變化更進一步加劇了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作家對于戰爭背景下人類真實生存狀態的苦惱與反省孕育出了大量優秀文學作品,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說《白癡》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本文從戰爭背景下社會之異化、人物的生死觀以及人類精神危機的求解之道三方面入手,試圖闡明坂口安吾對于人性重構的反思與求索,并分析文本背后的歷史文化意義。
坂口安吾是日本無賴派文學的代表人物,生于1906年,逝于1955年,日本近代戰爭史可謂貫穿其文學創作生涯,因此,坂口安吾對于戰敗后日本人精神及肉體上的雙重墮落深有體會,其作品也帶有鮮明的日本戰后特征。其短篇小說《白癡》發表于1946年,創作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戰敗所面臨的社會動蕩與精神迷茫,以1945年日本東京大空襲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伊澤一天發現鄰居的妻子白癡女突然潛入自己家中,出于特殊心理,伊澤將她偷偷收留在自己家里,并在相處中逐漸對白癡女有了了解和感情。大轟炸發生時伊澤帶著白癡女逃亡,并在逃亡中不斷進行反思,最終選擇徹底接納白癡女作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的故事。
對戰爭背景下社會異化之反思
《白癡》的主人公伊澤曾做過報社記者,后來又去做了見習導演,因為職業原因在現實生活中有著較為豐富的人生經驗,相較有著生理缺陷的白癡女,對于人性的復雜陰暗面有著更加清晰的認知。小說背景構建在具體的歷史事件、即東京大轟炸之中,因此從事文化創作工作的主角無可避免地面臨著“如何通過自己的創作反映現實戰爭”的價值選擇問題。在小說中,伊澤很明顯注意到了行業的形式主義問題,被意識形態、國家與軍部意志裹挾下文化工作者蒙蔽雙眼的虛假創作,對結果造偽有著奇特的狂熱,試圖讓民眾活在由他們構建出的虛假宣傳之中,造成了自欺欺人的社會怪象。
要理解小說對于這種現象的關注與反思,就需要考慮作者所處的社會背景。二戰開始后,日本政府動員國民實行總體戰,要求國民服從政府的意志,積極投入戰爭之中,從而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層面更好地控制國民。因而在《白癡》文本中,報社記者與導演們的創作都需要受到軍部的審查,他們的創作充斥著強烈的意識形態宣傳色彩:“他們就像中了邪一樣,在《神風特攻隊》《本土決戰》《啊,壯烈犧牲》等影片中傾注了澎湃的感情。”文化成為政治與軍事的擴大化,主人公那些隨波逐流的同僚們的自主意識就在這樣的過程中被同化和解構。而伊澤卻不恥于這“發白的紙張一樣無聊透頂”的虛假創作,并表現出了鮮明的反抗意志:“有時伊澤甚至想,干脆咬咬牙去當兵算了,如果能從思想的苦楚中解脫,那么子彈和饑餓簡直就像太平樂一樣美好。”以人的工具化為指導思想的政治加劇著戰爭中的精神危機與社會道德秩序的崩潰,而坂口安吾通過這樣的敘事設計,在諷刺國家意志在爭奪資源過程中造成混亂的同時,也揭示出其無視個體生命價值的反人性實質。
戰備統治下的國家機器刻板運轉與社會秩序上的雜亂無章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社會之異化,又進一步作用在普通民眾身上,即伊澤所居住的商街上的無數居民。坂口安吾在其《墮落論》中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當時的日本人在歷史面前只是順從于命運的孩子。”盡管日本政府采取了各種各樣的措施要求國民支持戰爭,但是隨著生活水平持續下降,國民的厭戰情緒依然與日俱增。借伊澤之口,作者說出了他對于戰爭中被裹挾的普通人的同情,他們其實并不在意統治階級提出的上層建筑,他們需要的與其說是勝利與榮譽,倒不如說是食物與安全。日常生活的渾渾噩噩、倫常顛倒正在緩慢地消弭著居民們的獨立與自由意志,他們正是那些被迫順從于命運指揮、陷入精神危機的普通大眾的縮影。
作品人物的生死觀
戰爭帶來社會的崩潰與倫常的喪失加劇了人們心中的迷茫與苦悶,而由此產生的人性的異化則進一步引發了主人公對于戰爭、生存與死亡關系的思考。坂口安吾無疑觀察到了這一現象,因此選擇將個體的生存體驗和精神活動作為小說的中心進行凸顯,用以討論戰爭中的人民精神世界之動蕩不安。
在作品中,伊澤表現出了對于日常生活缺乏熱情與求生欲的心態。當時的日本社會充斥著盲目與腐朽,而具有理想主義精神、被生活的壓迫深刻局限了自我精神世界的伊澤,自然對于現實產生了強烈的抵觸與恐懼;“伊澤很想在毀滅之神的臂彎中酣然入睡,可空襲警報一響,他又生氣勃勃地扎好了裹腿。也許,生命的不安和嬉鬧才是每天的生活價值。每當警報解除后,伊澤反而會感到頹喪,絕望的失落感又開始向他襲來。”伊澤的矛盾心理來源于他對死水般虛無的“生”的恐懼、被國家統攝壓制而找不到個體價值的迷茫。求生的本能喚醒他生命的不安,讓他又在間隙中感受到自己存活的價值。
但非常有趣的是,雖然伊澤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表現出了一種對于戰爭的疲倦和游離感,但縱觀全文我們可以發現當他真正直面死亡時,依然體現出了本能上的恐懼:“這時,一種騷動不安的復雜的恐懼感向伊澤襲來……伊澤感到滿腔悲傷,內心發出了悲鳴……伊澤幾乎要發瘋了。他突然拼命掙扎,哭喊著,好像已經失去理性要離開這個地方。”從心理表征解釋來說,他的恐懼幾乎不經于理智的修飾,而呈現出自發回到為本能支配的原始狀態,而鑄就這一切情緒化的根源卻是,他在克服了畏死的本能之后選擇了去壁櫥中救出白癡女。雖然伊澤在前文不久才設想過讓白癡女死于戰爭,但在真正的選擇來臨之際,伊澤對于白癡女的拯救顯然已經脫離了對他人生命的功能性關懷,他感到的“命令”、在靜寂與孤獨中最終選擇的服從,實則是在死亡之上、生命的本能向他發出的熱望:他要救出的白癡女,也許不一定是他想要的“愛情”、是那個“常居故鄉的人”,卻是一份切實的人之本性,是他更加需要的存活價值,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此外,在一次次轟炸中,主人公還獲得了幾段非常特殊的、可以與個人獨處的時空,就比如伊澤與白癡女在最后的逃亡中,在白癡女熟睡時伊澤一個人的心理活動。這一段時間是非常寶貴的,因為主人公獲取了從現實秩序下逃離的片刻,原始的田野環境創造了荒原模式的反現代化空間,而戰爭無時不在的陰云又進一步加劇了他與自我本性靠近的可能。伊澤正是在這份無限靠近本能的考驗中逐漸發覺了自己的真實需求,它們在伊澤對待白癡女的態度中形成某種意義上的情感投射,因此伊澤意識到自己必須進行取舍與選擇,必須通過白癡女這面鏡子直視自己的內心,這也為他在小說結尾的最終選擇作出了鋪墊。
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寫道:“但我卻喜歡偉大的破壞。炮彈和燃燒彈落下時,我一邊嚇得渾身發抖,一邊為這兇暴的破壞而異常亢奮。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由覺得,那實在是我最愛人類、最留戀這個世界的時候了。”這種對于生的確認方式實則建立在秩序被破壞的基礎之上,在這時戰爭體制下的工具理性被迫暫時消亡,坂口與伊澤一樣在這份難得的獨處時間里找到了自精神危機中短暫脫身的間隙,實在是日本人民對于戰爭心態的真實側寫。因此可以說,伊澤在迫近死亡、在一切秩序遭到瓦解、人的本能浮出水面之際,才真正獲得了對于生命更加深入的認知。
對白癡女與“人之本性”態度的轉變
基于戰爭背景下人性與思維的異化困境,作者坂口安吾急于為人類的精神危機尋求到合適的解決路徑,而在具體敘事中則表現為伊澤對于小說中天真或者說“白癡”形象的態度處理上,即伊澤與白癡女之間關系的變化。
在《白癡》中,故事的重點發生在白癡女一天夜里潛入伊澤家中,并在轟炸來臨時與他共同在壁櫥中避難,在這期間,兩位主人公獲得了一段獨處的時間。其后,在大轟炸來臨之際,伊澤與白癡女開啟逃亡,并來到了麥田進行休整。在這段劇情中,主人公之間的互動鮮明地體現了作者對于戰爭之于人以及社會的:扭曲與改造的認知和態度。此外,文本中還寫道在伊澤看來,缺乏個人思考能力,只能依附和接受他人意志存活的白癡女就像是一個“人偶”,并且曾經感慨說“這白癡女簡直不就是為我而造出的一個可悲的人偶嗎?”因此,如果將白癡女的敘事處理理解為伊澤被分割出的屬于本能的那一部分,文本就可以得到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換句話來說,伊澤與白癡女更近于一種“道德人”與“天性人”之間的關系。
伊澤對于白癡女的態度在文本中發生了多次變化,在初次遇見她時,他雖然激動,但是很快下定決心要保護她:當白癡女第一次潛入伊澤的房間,他告訴她:“人與人之間的愛情表達絕不僅僅只是通過肉體來完成的,人們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鄉。可以說,你就像那個常居我故鄉的人。”雖然才第一次與白癡女近距離接觸的伊澤也許不至于就對她產生多么強烈的情感,但是這句話無疑中展示了伊澤對于人際關系形態的渴望,即能給他帶來安寧與陪伴,成為荒誕現實生活以外的真實的人。接著,在與白癡女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后,他開始時刻想起她,又因為過度關注而難以控制地對她因本能產生的丑態生起厭惡之情,甚至希望白癡女可以在戰爭中死去。可以注意到在這一階段伊澤開始經常用動物去形容白癡女,例如認為她在轟炸中表現出的孤獨與痛苦是“一條青蟲式的孤獨”,而她在逃亡中熟睡時的響動在他看來是“同豬的叫聲很像。伊澤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根本就是一頭豬”。白癡女的身上有一種原始的遵循本能的獸性復歸,伊澤時而厭惡她,時而又感慨于她的天真而不自覺表現出無可奈何的寬容,正是因為她的身上那種對他具有感召力的本性的力量,這種本性既丑陋又純粹,伊澤在與白癡女的深入相處中深刻地感知到了這一點。然而最后,在空襲降臨在他家附近時,他還是選擇了帶著白癡女一起逃亡,即便有過猶豫,他最終還是沒有拋下白癡女,而是決定帶著她一起走向新的生活。
在與白癡女的整個交往過程中,伊澤觀察到了這種特性:即白癡女的行為和反應模式不帶有任何理性的思考,她的欲望反射的也就是最當下的天性需求,伊澤從寬容、厭惡再到接受的態度轉變,是對自我天性的直面,也正是他對這種人類本能的再接受。究其背后的文化背景,便是無賴派對于日本今后出路的思考——日本戰時軍國主義社會已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層面上徹底崩潰,而在舊的社會秩序破碎后,人們在墮落而下的同時,新的社會與新的適應規則之誕生與重建也才剛剛開始。坂口安吾曾經說過:“不僅人是如此,日本這個國家也是一樣,也必須墮落,必須通過把墮落之道貫徹到底去發現自我,實現自我拯救。”伊澤選擇了帶走白癡女,倒不如說他在這時才真正明確了自己的立場,即他要與這種頑癡狀態同化合流,從戰時的體制和權力的壓迫下徹底解放出來,在“墮落”中尋求所謂生存之道,尋找真實的自我以及人性的誕生。
從整體上來看,《白癡》描繪了日本在戰爭末期時代根植于社會經濟文化衰退而產生的意識形態與精神危機,是對被戰爭所異化的社會現實之真實投射。出于對社會與人性變化的憂慮,作者在文本中進行了反思與求解,反映出獨特的時代特征與價值判斷。當然,作品中還有非常多值得分析、極具研究價值的敘事設計,受限于篇幅關系,這里不再一一贅述。
作者簡介:
董祺琪,女,2002年12月生,江蘇南京人,本科,專業方向:漢語言文學。作者單位:東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