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嘩與騷動》中女性的壓迫與反抗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現代主義小說家之一，他一生創作了許多杰作。在美國南北戰爭的特殊時期，福克納刻畫了許多具有南方特征的女性形象，她們性格鮮明，勇于反抗，形象鮮活。《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的代表作之一，這部小說被認為是“意識流”的代表作，它對美國文學和西方現代文學的發展和演變產生了重大影響。福克納懷著無限悲悵憫恤描畫了康普生一家的受難圖：伴隨著北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和南方奴隸種植園制度的衰落，舊南方也走到了盡頭。小說主要圍繞著杰弗遜鎮的康普生家族展開，講述了這個家族從繁榮到衰敗，最后走向滅亡的過程。在小說中，福克納著重刻畫了幾個女性形象：母親康普生夫人、墮落的女兒凱蒂和她的私生女昆丁，以及黑人女仆迪爾西。這些女性不同的悲劇命運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將基于男性凝視理論和女性主義觀點，分析康普生家庭中凱蒂和她的女兒小昆丁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從而揭示男權社會下男性凝視對女性發展的壓迫。本文認為，凱蒂和她的女兒昆丁一生中所遭受過的男性凝視不僅來自家庭中的男性成員，也來自內化了男性凝視的女性，比如她的母親康普生太太。在男性社會下，凱蒂和她的女兒昆丁不斷反抗男權社會的束縛和壓迫，體現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男性凝視下的女性境地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探討了凝視的概念，賦予凝視權力的屬性；同時，他將邊沁設計的圓形監獄視作一種話語和監視機制。凝視的對象代表權力的主人，在男性社會中，男性往往扮演著主體的角色，掌握著主導的權力。基于福柯的思想，多恩的《再視》一書試圖用圓形監獄來說明女性的困境：“持久被視的感覺，似乎不僅準確地描述了邊沁的囚徒在監獄里的境地，也準確地描述了女性的社會處境。因為，無論走到哪里，女性都背負著圓形監獄里囚徒的視角，就連她自己的形象都是為了體現他人而存在的。”在康普生的家里，凱蒂無論是作為姐妹、女兒還是母親，都承受著整個家庭的男性注視。凱蒂家人的凝視可以被視作一種權威性的凝視，一種像是發生在監獄里的凝視：凱蒂和她的女兒是牢房里的囚犯，她們的家人則是監獄塔里的看守。無論她們做出什么舉動，都會被家里的男性們進行全景式的監控和凝視，她們始終是被凝視的對象。而處在監獄中的其他女性，如康普生太太，也會因為男性凝視而規訓自我，像男性一樣壓迫自我和其他女性而不自知。

康普生家族中男性凝視下的壓迫

一、來自昆丁的壓迫

作為康普生家族的長兄，昆丁從小到大都在給凱蒂施加男性凝視的壓迫。當他們在樹枝上玩耍時，凱蒂脫下她的衣服，扔在岸上，并且露出她的緊身胸衣和內褲。“昆丁打了她一巴掌，她滑倒在水里”。在昆丁看來，高貴的女士應該學會舉止得體，保持童貞是女人最重要的品質。因此，他的妹妹也應該表現得像一個高貴的女士，隨時隨地保持端莊優雅的形象。他用傳統的男性眼光來約束凱蒂的行為，這是男性目光對女性的束縛。但是凱蒂不愿意服從他，然后昆丁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是昆丁對凱蒂在男性社會中違反規訓的懲罰。凱蒂長大后，達爾頓讓凱蒂失去了童貞。昆丁知道這個消息后變得極度憤怒和瘋狂。他不停地問凱蒂“你愛他嗎”和“你恨他嗎”，昆丁甚至拿著刀尖指著凱蒂的喉嚨，想讓凱蒂以死保持她的童貞。對于昆丁來說，他難以接受凱蒂已經失去童貞的事實，這擊潰了他的精神防線，因為失去貞操的凱蒂與他心目中的妹妹的純潔形象是極度相斥的。在當時的男權社會中，沒有貞操的女性在男性眼中就是家庭的恥辱，而凱蒂從小就遭受著來自長兄的男性凝視的壓迫，她必須衣著保守，小心翼翼地維護好自己的貞潔，才能在家庭和社會中好好地生活。

凝視是一個物化、定義和判斷他人的過程。被盯著看往往意味著被客觀化、形象化。在昆丁眼里，凱蒂只是家族榮耀的客體和象征，而不是一個具有獨特生命力和擁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在清教徒傳統中長大的昆丁把家族的榮耀看得高于一切，他把貞潔與家族榮譽聯系在一起，因此，他非常關注凱蒂的貞潔。只有凱蒂保持貞潔，家族的榮譽才能持續維持下去。對于康普生一家而言，凱蒂不是一個獨立的女性，而是家庭的附庸。昆丁對凱蒂的所有關心并不是出于對妹妹的真正的愛意，而是為了保持妹妹的貞潔以使家族的榮耀長存。凱蒂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她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意志向來是被男性家庭成員所忽略的，她只是被物化的男性欲望的載體。昆丁只是福克納時期男權社會下眾多男性的代表人物，他們無一例外地把女性當作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通過身體上的優勢或者優越的社會地位要求女性服從他們的需求，如同私人財產一般對她們任意處置。

二、來自杰生的壓迫

作為康普生家族的第二個兒子，杰生也對凱蒂和她的女兒小昆丁施加著男性凝視的壓力。杰生是一nbBAiiE9pc0AqcvVbQ/z7w==個非常自私、貪婪和冷漠的男人，他對女性的憎恨和蔑視貫穿整部小說。在孩童時期，杰森就不愿意和作為女性的凱蒂一起玩水。當凱蒂長大并與男友約會時，杰生被母親派去監視凱蒂。當杰生發現凱蒂失去童貞時，他也是第一個向康普生太太報告的人。他知道，在當時的男權社會，失去貞潔的女性會被社會和家庭所厭惡，一個女性必須符合世俗的眼光才能在家庭和社會中成功地生存下去，女性還要受到清教徒的道德捆綁和約束。杰生看不慣凱蒂逾越道德傳統的行為，因此他告發凱蒂，使得凱蒂被康普生先生趕出家門。此外，當凱蒂想看一眼她心愛的女兒小昆丁時，杰生伺機勒索了凱蒂一百美元，他為了自己獲得最大的經濟利益，不惜一切手段去折磨凱蒂。在社會和家庭中處于劣勢的凱蒂別無選擇，只能服從杰生的要求。

波伏娃在性別關系的研究中提出了一個觀點，即男性代表主人，女性代表仆人，因此男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女性處于弱勢地位，依賴于男性。杰生通過他優越的家庭地位，把凱蒂放在一個沒有特權的地位，用他的權力壓制凱蒂。他是實施男性凝視的典型代表人物。除了凱蒂外，凱蒂的私生女小昆丁也被杰生的男性凝視所壓迫。杰生不僅恨凱蒂的婚姻失敗使他丟失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還把恨意轉移到凱蒂的女兒小昆丁身上。小昆丁比母親凱蒂更不幸，父權文化影響了她的成長，并給她帶來了更多的不幸。作為私生女出生，她得不到家庭和社會的認可和愛意，從小被迫和母親分離生活，還要被舅舅杰生利用騙錢。在談到小昆丁時，杰生評論她：“天生賤坯就是永遠賤坯。”作為舅舅，他還想把外甥女小昆丁送進妓院。在杰生的心中，小昆丁是一個像她母親一樣淫蕩的女人，這種女人不應該受到尊重和重視。她們喪失貞操，違背倫理道德，是別人眼中的“蕩婦”，應該被社會所鄙視和唾棄。此外，杰生還開車跟蹤小昆丁，就像過去監視她的母親凱蒂一樣。他的行為就像一個獵人驅逐他的獵物，小昆丁是他物化的獵物。總而言之，杰生認為女性應該嚴格遵守社會為她們設定的紀律，一旦她們打破傳統教條，女性就會被稱為“婊子”。在杰生的男性凝視下，凱蒂和女兒小昆丁都無法好好生活，接連被逼著離開家庭，她們被迫承受著男性凝視和社會道德審判的壓力。

三、來自康普生太太的壓迫

男性凝視壓力不僅來自男性，也來自內化了男性凝視、被規訓好的女性。除了凱蒂的兩個兄弟外，康普生家族的女性角色也在對凱蒂施加男性凝視的壓力。有學者明確而尖銳地指出：“正如女性主義理論所闡明的那樣，讓女性相互為敵是父權制壓迫的本質，因為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她們的維護對象都是以男性家庭成員為主。”在康普生家族中，康普生太太是內化男性目光并將其投射于凱蒂和小昆丁身上的女性角色。福克納時期的美國南方社會，女性卑微低下的社會地位直接表現在人們對待女性貞潔的態度上，貞潔高于一切，神圣而不可侵犯。為了維護女性的貞潔，南方的貴族們不惜一切代價。因此，康普生太太也蔑視和排斥不按道德規范行事的女性。她保留了美國舊南方已經沒落的家族中不愿接受沒落現實的早期南方淑女形象，她認為女人在婚前應該保持純潔。由于凱蒂生了一個私生女小昆丁，所以凱蒂不能回家，也不能在家里成員中被提及，她甚至也不允許大家在小昆丁面前說出凱蒂的名字。“要么永遠不要讓她聽到那個名字，要么她必須走，要么我就走”。凱蒂失去童貞便成為這個家庭的恥辱。康普生太太沒有用愛與溫柔教導自己的女兒，反而把失身的凱蒂當作死去了一樣，通過傳統的思想束縛凱蒂，逼迫凱蒂的命運發生轉折，凱蒂通過與不同的男人頻頻約會來反抗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貞潔要求，一步步走向墮落。盡管康普生太太同樣作為一名女性，但她也用父權社會的規范來約束她的女兒，自覺或不自覺地服務于男性凝視。她不僅是父權社會的受害者，也是父權制社會價值觀的維護者。康普生太太不僅唾棄失去貞潔的凱蒂，也對凱蒂私生女小昆丁表現出了極大的抵觸和怨恨，不愿意接小昆丁回家住。康普生太太用男性凝視審視著身邊的女性，以致凱蒂被逐出家門，被丈夫拋棄，過著流浪的生活，而她的女兒小昆丁也不得不忍受與母親分離的痛苦，最終逃離了家庭。

康普生太太對女性的壓迫態度跟南北戰爭后的時代背景相關。作為第一代南方淑女，她家境殷實，生活相對富足，注重自己的形象。南北戰爭后，南方經濟開始衰敗，她的家族逐漸沒落，黑傭也只剩下兩個。社會背景和家庭經濟狀況的大幅轉變讓康普生太太一時難以接受，她還停留在對過去輝煌生活的幻想中，深陷在清教徒嚴苛腐朽的禮教束縛中，想要迎合男性凝視的目光。在家里，康普生太太總是把杰生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到了早上，康普生太太會催促黑人女傭迪爾西放下手頭的事情，先給杰生做早飯，以防他不吃早飯就發脾氣。當杰生要求外甥女小昆丁和他一起吃早餐時，康普生夫人無條件地支持了杰生的要求。她說“你最好照他說的做”和“他現在是一家之主了，他有權要求我們尊重他的意愿。我努力去做，如果你去做，你也能做到”。可以看出，康普森夫人完全內化了男性的紀律：男人是女人的領導，女人從屬于男人。和這樣的祖母生活在一起，小昆丁的需求永遠不會得到滿足和重視，逃離這個家庭是她通往幸福的唯一途徑。

凱蒂與小昆丁的反抗

凱蒂和小昆丁雖然生活在無所不在的男性凝視下，但她們并不是完全逆來順受的人。凱蒂和小昆丁會試圖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她們的行為反映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在男權社會，女性應該嚴格遵守社會規范。而凱蒂卻敢于脫下裙裝，露出緊身胸衣和內褲，這是她敢于打破常規的表現。她挑戰著傳統道德束縛的底線。此外，凱蒂敢于爬上樹的第一根樹枝，這顯示了她作為一名女性的勇敢。在所有的兄弟姐妹面前，凱蒂主動提出要做領袖：“讓他們今晚記住我，父親。”可以看出，凱蒂并不想被任何人控制，她有自己的膽魄和意識。作為一個獨立的女性，她有著堅強而自由的思想，是勇敢反叛的天使。她十五歲就與男生接吻，十九歲愛上達爾頓就為他獻出自己的“貞操”，她敢于打破傳統社會對女性的束縛，勇敢地追逐自己的愛情和自由，不惜代價與社會傳統習俗相抗衡。而凱蒂的女兒小昆丁也是一個勇敢的女性，敢于與男性凝視的目光作斗爭。盡管康普生太太每天晚上把她鎖在房間里，但她會從窗戶爬出去；當她知道杰生拿走了她的錢后，她敢溜進他的房間，拿走屬于她的錢離家出走；當她發現杰生開著車追蹤她時，小昆丁與男朋友也開著車一路逃跑。凱蒂和小昆丁是男性凝視下的受害者，但她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求解放和自由。

（作者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