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于1879年生于牛津鎮一個傳統的南方家庭,其曾祖父威廉·克拉科·福克納,是種植園主,是軍人,是作家、政治家,還是經營鐵路的企業家,福克納自幼便以其為榮,故而深受美國南方文化的熏陶。福克納一生致力于推動美國南方的文藝復興,圍繞著他所熟悉的南方環境、社會、人物、精神,創作了19部長篇小說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說,虛構了一個名為“約克帕那塔法”的世界,因其所寫的絕大部分作品都發生在約克帕那法縣,所以此文學模式統稱為“約克帕那塔法世系”。《燒馬棚》以南北戰爭后重建時期的南方為背景,以阿伯納·斯諾普的幼子少校沙多里斯的所見所聞所思為主要視角,講述了斯諾普一家因父親肆意燃燒馬棚而屢屢搬家、顛沛流離的故事。南北戰爭以南方的失敗而告終,南北戰爭結束后,南方進入重建時期,重建時期的南方肩負著兩大主要任務:恢復戰敗的南方并維持聯邦的統一,以及為解放了的黑奴尋找合適的社會位置。《解放黑奴宣言》卸下了黑奴們被束縛在土地上的枷鎖,同時意味著解放了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為何阿伯納·斯諾普心中充滿怨恨?為何他要燃燒馬棚?又為何斯諾普一家屢屢搬遷、顛沛流離?
仇富心理引發的暴力行為
仇富心理產生的根源在于資源分配機制、公平機制的不健全,貧富懸殊則是仇富心理產生的沃土,而富裕階層的社會表現是仇富心理產生的誘因。當仇富之人心中的被剝奪感和無力感過于強烈,自卑感便會不斷積淀,逐漸形成個人情緒型仇富心理,為了宣泄自己對富人的不滿、嫉妒、怨恨等情緒,便會采取各種攻擊性行為。
《解放黑奴宣言》在名義上否定了奴隸制的合法性,振臂高呼:“為人占有而做黑奴的人們都應在那時及以后永遠獲得自由;合眾國政府行政部門,包括海陸軍當局,將承認并保障這些人的自由,當他們或他們之中的任何人為自己的自由而作任何努力時,不作任何壓制他們的行為。”實質上卻通過谷物分成制,合法地劫掠窮人——包括黑人與白人,將他們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做佃農。
解放黑奴后,南方種植園為了解決廉價勞動力短缺問題,種植園主通過訂立契約將土地出租給窮人耕種,并收取一定量的租金,一般來說地租為全部收成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這就是谷物分成制。然而一旦佃農無力繳納租金。其處境將更加艱難:“這些谷物分成制佃農和谷物分成制雇農無一例外地受著大種植園主和北部銀行家、高利貸商人的層層盤剝。大批種植園主向北部貸款,然后再以賒銷供應生產和生活資料等方式向佃農發放高利貸。他們往往高價貸出這些物品,低價折算農民的收成。佃農若無法償還,舊債的本息則全部劃為新的本金。所以,佃農一旦接受貸款便債臺高筑,常無力自拔。”
這樣,只要是欠債佃農,他們就被束縛在種植園主的土地上,不得不以勞役形式償債,同奴隸一般處境,只是戰前的奴隸以黑人為主,戰后以窮人為主。
這樣的資源分配機制極為不合理,公平機制極為不健全,貧富懸殊可想而知。《燒馬棚》中父親最后一次縱火便是德斯班少校家的富麗堂皇以及夫人對父親的回避態度所誘發的。“可是以前始終旅居在一個貧苦的地方,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大得真像個官府呢”,由此可見德斯班少校宅邸之大,同斯諾普家“沒有上過漆的雙開間小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孩子見這光潔的優雅的一彎鋪毯子回梯、這頂上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燈、這描金畫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沒了”,可見德斯班少校家的金碧輝煌和富有,同斯諾普家“兩間屋里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床鋪,沒有一點兒秩序,床鋪也沒有一定的主兒”形成強烈反差,這種物質上的極大差距足以扭曲阿伯納·斯諾普的心理,引起他的嫉妒和不滿,進而催生出強烈的破壞欲望。加之德斯班夫人對他極度嫌惡與歇斯底里的態度,更是點燃了父親的復仇之心。“孩子也就在這滿地發臭的塵土……慢悠悠地講他當年做職業馬販子時代的一段故事……”由此可知,父親年輕時以販馬為業,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而如今一無所有,淪為佃農。曾經有多驕傲,當下就有多卑微;曾經有多自由,當下的枷鎖就有多沉重;曾經有多歡樂,當下便有多陰鷙。今昔對比如此強烈,心中的不公與怨恨不斷積淀,自然而然將自己一腔怨恨投射到馬棚上。阿伯納·斯諾普認為當下的困境源于社會不公、富人不仁,而燒馬棚則是在實現心中綠林羅賓漢式的正義,因而心中稍有不滿便縱火燃燒馬棚。“你得學會愛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會落得滴血不剩,無血可流”“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就巴不得找個機會來干我一下,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搞不過我”,這里的血指的是貧窮白人的血,指的是同阿伯納·斯諾普一般兇狠反叛之人的血,由此可知,阿伯納·斯諾普心中已經將富人同自己割裂開來,視之為自己的仇敵、為自身不幸的根源。“那黑鬼說:‘他要我關照你的就這么一句話:木頭干草,一點就著。’當天夜里我的馬棚果然起了火。”從受害者哈里斯的口中我們可以得知,在正式燒馬棚前,阿伯納·斯諾普派了一個黑人前往致意,就好比俠士在除暴安良之前對作惡者的威脅與警告,為的是喚起“作惡者”哈里斯心中的恐懼與后悔;“爸爸依然戴著帽子穿著外套,顯得又正經又滑稽,仿佛是打扮得齊齊整整,好彬彬有禮地去行兇干壞事似的”,這段描寫體現出在阿伯納·斯諾普心中,自己的行為是正義的、高尚的,并深深為此感到驕傲,打扮得彬彬有禮去行兇,就好比俠士向自己的正義之舉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表現出他對富人的蔑視態度。
對南方意識形態的獨特性:恐懼與信仰
美國的南方特性概括起來正面的結論有:兩元種族主義、家長主義、農業主義、保守主義、傳統主義、清教主義、本土主義、個人人格至上主義、社會雅致、強烈的家庭觀念、重現在不重將來等;批判性結論如:種族主義、偏執、暴力、落后、傲慢、講面子等。其中批判性結論在阿伯納·斯諾普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戰前的歲月里,為了奴役黑人,南方白人社會建立了森嚴的階級結構,這種階級結構被W.E.B. Du Bois 稱為“白人凌駕于黑人的階級結構”,在這種階級結構中,黑人被視為最劣等的人種,受白人的奴役和支配才是他們唯一合適的存在方式。“天道絕不能使不同的人種和睦共存在同一天地;若一定要共同組成一個社會的話,低劣人種服侍高等人種便是最好的安排。”因此,戰前歲月南方的繁榮便是建立在對黑人的剝削與奴役之下,然而南方的戰敗則將一切虛假的美好全部化為泡影。南方戰敗后,大量貧窮的南方白人不得不從事在過去屬于黑人奴隸的勞作,不得不同黑人共事,甚至不得不面對部分黑人比自己生活得更體面的事實。因此,重建時期的南方白人時常備受一種矛盾心理的煎熬,即一方面恐懼喪失白人至上的地位及作為南方白人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堅決維護白人至上的地位及信仰。
當阿伯納·斯諾普帶著幼子來到德斯班少校的家門口,看見一個黑老頭,“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一件亞麻布夾克”,并且用身子攔住他們,說道:“白人,你把腳擦一擦再進來。”父子倆的穿著相形見絀,阿伯納·斯諾普頓時感到自尊心受到打擊,身為一個南方白人的榮譽遭到踐踏,報復之心越發強烈。可以想象得到,或許在阿伯納·斯諾普曾經最甜美、寧靜的夢中,他自己也是一個小小的種植園主,日常生活受到黑人女仆精心的照料,莊園有黑人奴隸的汗水澆灌,一時的震怒也可以通過鞭撻黑人得到消解……
阿伯納·斯諾普心中愛的扭曲
德國心理學家弗洛姆認為,如何克服分離達到和諧,如何超出個人生活并發現一致,是所有時代和文化中的人面臨著的問題,因為分離意味著全然孤獨的恐慌,孤獨意味著無助,為世界所拋棄且隨意侵犯。而愛使得人同世界重新結合,是人克服分離意識最主要的方式。同人們的一般觀念相背,愛不是一個對象問題,而是能力問題,即人不因某一對象而去愛,而因能愛而存在愛的對象。成熟的愛是在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個性條件下的結合。成熟的愛既使人克服孤獨和分離感,又承認人自身的價值,保持自身的尊嚴,成熟的愛表現為愛護、尊重、責任和了解。而文中父親心中的愛已全然扭曲,屢次燃燒馬棚,使得全家青黃不接、顛沛流離的行為,反映出父親并不愛護自己的家人,忽視自己身上的責任,不尊重家人的意見。
首先父親不具備愛家人的能力。小說開篇描述的是治安官對阿伯納火燒馬棚的行為的審判,由于缺乏證據,治安官不得不詢問阿伯納小兒子事件的真實性:“孩子矮小得跟他的年齡很不相稱,可也跟他父親一樣矮小而結實,打了補丁的褪色的工裝褲穿在他身上都還嫌小,一頭發根直豎的棕發蓬松稀亂。”由此可見斯諾普家十分貧窮,父親并不能為家庭提供較好的生活條件。審判的結果則是斯諾普家需立馬搬家。“連孩子都記得,他們先后已經搬過十多次家了”暗示讀者父親燒馬棚的行為已經發生過許多次,燒馬棚的結果便是一家人顛沛流離、食不果腹。在拜訪新雇主時,出于強烈的仇富心理,父親故意弄臟了主人的地毯,然而承受這一后果的卻是母親和姐姐們,雇主家年輕黑人剛把地毯送到阿伯納家,父親便“大聲喊起一個姐姐的名字來”,“一會兒這姐姐就拉住那卷地毯的一頭,一路順著拖,從廚房門里倒退著走了出來”,最后母親提出“讓我去弄吧”。犯下錯誤的是父親,為錯誤買單的卻是親人,由此可見父親的自私自利,以及對家人漠不關心的態度。當察覺父親想再度燒馬棚時,母親哀求“阿伯納,請別這么干”,姨媽抱著母親哭泣,小兒子心疼家中收入全力制止父親的魯莽行為,家人的反對依舊無法動搖阿伯納偏執暴躁的燒馬棚的念頭,全然不顧燒馬棚給家人帶來的災難,依舊我行我素,無視家人的需求,沖動易怒,最終導致小兒子在道德與親情不可調和的矛盾下離家出走,生死未卜。作為家庭中權力支配一方的父親,表現出的是極度自私和索取,看似自愛,然而實際上是對自我充滿憎惡,由于缺乏創造性能力,即成熟的愛人的能力,自私者飽受精神上的空虛和萎靡之苦,在阿伯納身上即表現為不可控的、頻繁地燒馬棚的行為,唯有破壞馬棚才能填補真實自我的不幸。“自私者不能愛他人,因而也不能愛他們自己。”
再者,阿伯納身上不具備對人類的愛。兄弟的愛是構成各種愛的最基本的愛,以沒有獨占性為特征;不服務于任何目的,對無助者、對窮人、對陌生人的愛,是兄弟之愛的開端。然而無論善惡,阿伯納并沒有對任何人流露出無目的的愛,他的行為反而以恨為主導。文中開篇影射阿伯納燒馬棚的理由:阿伯納養的豬吃了鄰居哈里斯的玉米,鄰居好心提供鐵絲并勸他修繕柵欄,卻被阿伯納視為羞辱,阿伯納懷恨在心點燃了鄰居的馬棚。由此可見阿伯納是非觀的扭曲以及偏執冷漠的性格。在拜訪新雇主時,阿伯納和小兒子首先遇到了守門的黑老頭,黑老頭“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一件亞麻布夾克”,說道:“白人,你把腳擦一擦再進來。”僅僅因為黑人衣著比自己更體面,黑人在他面前扮演了命令發出者的角色,阿伯納便勃然大怒,心中妒火中燒,“把那黑人連人帶門往里一推”。主人家富麗堂皇,地上地毯光潔優雅,更是激發了阿伯納的破壞毀滅的欲望,在淺色地毯上留下一串串足跡。女主人見狀十分生氣,只得送客。在準備回去時,父親“以那條好腿作為支點,用那只不靈便的腳費勁地畫了個圓弧”,絲毫不顧忌雇主與佃農之間的利益關系,不但不為自己的破壞行為感到愧疚,反而變本加厲地破壞,洋洋得意。父親的種種行為反映出他并不能體會到人類聯合、人類團結、人類一體化之感,即人類同一性,缺乏平等心和同情心。
作者簡介:
唐穎鳳,女,2000年生,四川省三臺縣人,碩士,英美文學。作者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