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中語文課本里有個單元的學習任務是讀《紅樓夢》,我一開始覺得這對我娃來說是福利,畢竟他的老母親寫了四五本關于《紅樓夢》的書,不說基因遺傳,耳濡目染總該有吧。
但很快,我就發現我家理科“小直男”的腦回路和《紅樓夢》很難兼容。我們一起看電視劇,他忽然問:“林黛玉不是討厭賈寶玉嗎?為什么還會關心他?”我感到匪夷所思,問他為什么覺得林黛玉討厭賈寶玉。他說:“剛才林黛玉不是還在和他吵架嗎?”
我很擔心他以后會憑本事一直單身。
我找來一張人物關系圖想講給他聽,才打開,他就倉皇地說,要去刷物理題了,迅速鉆進屋里不再出來。
我也能理解他。對他來說,《紅樓夢》是一部古怪的皇皇巨著,說的都是一些他看不懂的人和事。硬逼著他讀,只怕會產生逆反心理。閱讀有時也像戀愛,包辦不如遇見。
有一天,小朋友和我聊天,說起幾年前被同學霸凌,不算很嚴重,就是有個女生莫名其妙地帶著周圍的人孤立他,他跟同學們說話,同學們都不理他。他不好意思問怎么回事,也不好找老師申訴,只能默默地難受。雖然沒多久,孤立又無緣無故地解除了,但他一想起來,就覺得生活很不可控。
這不就遇到《紅樓夢》了嗎?我說,換成我,我也很難受。不過,我有一次看《紅樓夢》,發現賈寶玉有一種天才的應對方式。
小朋友表示愿聞其詳。我說,賈寶玉是榮國府里尊貴的少爺,走到哪兒人家都捧著他。但他有一次去梨香院,想聽齡官唱戲,齡官很嫌棄他,懶得搭理他。換成寶釵的哥哥薛蟠,估計會把齡官抓起來打一頓;換成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兄弟賈環,可能要被氣個半死,覺得人人都瞧不起自己。但賈寶玉是啥反應呢?他很好奇,好奇對方為什么這樣。這種好奇心讓他變成一個觀察者、局外人。很多人的痛苦就在于和現實糾纏得難分難解,如果你能從中跳出來,用第三者的眼光打量當下,把生活當成一場好戲來看,你不但不會煩惱,還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我又說,賈寶玉的收獲是什么呢?是他發現齡官心里有別人,他還發現人一輩子只能得到一個女孩的眼淚,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得到天下所有好女孩的眼淚呢。
我說到這里,小朋友露出幼稚又深諳世故的笑容。也是,這個大部分男生童年時就能明白的人間真相,賈寶玉居然到這會兒才醍醐灌頂地發現。
我說,寶玉的這個認知,不只關乎愛情,還是世界觀的升級。以前他認為世界是圍著他轉的,到此時他發現不是。人人都有個小宇宙,都有自己的日月星辰,這個發現比人家對他好不好重要多了。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我覺得好奇心也是,好奇心有助于讓人抵達真理,從小我里超脫出來。小朋友說:“你說的有道理,但賈寶玉并不是真的被針對,真被針對還是很難走出來的。”
我說:“也是?!辈贿^《紅樓夢》里還有個樣本演示怎樣面對霸凌,這個樣本人物是賈寶玉屋里的小丫鬟小紅。小紅是粗使丫鬟,盡干些掃地、喂鳥的粗活。她不甘心,想引起賈寶玉的注意,當上有存在感的大丫鬟。但跨越“階層”談何容易,小紅剛一出手就被晴雯、秋紋她們發現了,當即跑到她屋里把她罵一通,走路上碰到她也要擠對她。
我接著給他分析,換作別人估計早就心灰意冷了。但心灰意冷有啥用,只是讓討厭你的人稱心罷了。小紅雖然沮喪,但不耽誤她繼續尋找機會。她敏銳地發現了王熙鳳的召喚,在王熙鳳面前展現了聰慧的頭腦與伶俐的口齒,被王熙鳳認為是個人才,并要到自己身邊,于是成了王熙鳳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
你看,小紅作為一個小丫鬟,不聽天由命,不妄自菲薄,在很艱難的處境下,她的小宇宙依然如常運轉,逐步找到了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學會排除干擾,朝著既定目標前進,是人生的必修課。
小朋友當時沒說什么,但第二個星期就告訴我,這一周,他的課余時間都在讀《紅樓夢》。周末他去興趣班,碰到一個外校的學生,聲稱自己成績優秀,雖“家道中落”,但還是很有“人脈”。小朋友回家后跟我感慨道:“一開始以為他是賈雨村,后來發現他是賈蘭?!?/p>
這……這,怎么說呢?起碼可以說,活學活用得還可以吧!
和孩子談《紅樓夢》,關鍵是不要讓他對這部小說望而生畏,要讓他感到這本書里的人和事和他有關系。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將閱讀與現實打通,正是學而時習之的過程。而《紅樓夢》的妙處就在于讓閱讀者很容易在它和現實之間來去,總有可以對應的人和事給我們開解或安慰。
(秋水長天摘自《解放日報》2024年8月25日,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