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歲的弗蘭切斯卡·馬蘇蒂曾是一名芭蕾舞者。從小,她就知道要在芭蕾舞界取得成就,必須具備堅韌和隱忍,咽下練舞的苦。“閉嘴,好好跳!”老師的大聲呵斥她早已習以為常,她從不反駁,就這樣默默忍受了14年。
2024年1月,十幾個匿名舞者在社交網絡平臺上聯合發聲,揭露了自己在習舞期間曾遭受過的言語暴力及羞辱。這讓馬蘇蒂震驚不已、心潮澎湃。她說:“我從每一個人的故事中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今的她已不再跳舞,而是立志成為一名瑜伽老師。“看到這個帖子后,我意識到,芭蕾舞行業已經從根本上爛透了。要想有所改變,必須揭露現狀、勇敢發聲。”她說。一個月后,馬蘇蒂也將老師曾對她說過的刻薄話語發布在社交網絡平臺上,諸如“真差勁”“你就是個廢物”“你不配在這里學習”等。
馬蘇蒂來自意大利,13歲時前往巴黎追尋夢想。她于2011至2016年就讀于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2017至2019年在萊茵國立歌劇院芭蕾舞團受訓。求學期間,她因不斷遭受老師的辱罵和貶損而患上了重度抑郁癥,最終被迫放棄了舞蹈之路。如今,她決定化悲痛為力量。馬蘇蒂說:“是時候讓這些可怕的老師下崗了。在人人自危的環境里,沒有人能發揮天賦,成長為優秀的舞者。”
馬蘇蒂的帖文在一片寂靜的芭蕾舞圈激起了千層浪。150余名業內人士轉發了她的帖子,支持聲如潮水般涌來:“不能再讓這種老師逍遙法外了”“感謝你的勇氣,相信會有更多人說出自己的故事”……在馬蘇蒂的帶動下,多位舞者紛紛袒露了過往遭遇。
25歲的西洛埃·瓦尼克桑便是其中一位,如今她也放棄了芭蕾舞,轉修心理學。2011至2014年,她在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學習舞蹈,見證了無數欺凌場面。瓦尼克桑說:“每天都有學生崩潰落淚。老師的辱罵就像我們腳上的水泡一樣,是練舞日常的一部分。”2014年,她入讀慕尼黑音樂和戲劇學院,發現這里的老師同樣會動用言語暴力。“2016年,我的一個老師在課上公然叫我‘死胖子’‘唐氏兒’。還有一次,我不小心跳錯了一步,她就一把抄起椅子朝我扔來。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瓦尼克桑回憶道。她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患上了抑郁癥,于2017年結束了舞者生涯。“直到今天,只要想到舞蹈教室,我還是會感到惡心。”她說。
然而,在“規矩森嚴”的芭蕾舞圈,像馬蘇蒂和瓦尼克桑這樣實名揭露教師惡行的舞者寥寥無幾,盡管欺凌現象早已有之。法國明星舞者奧蕾莉·杜邦于1989年從巴黎歌劇院舞蹈學院畢業后,順利進入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那時,杜邦就坦言在校期間“飽受折磨,經常平白無故地被老師針對”。2002年,巴黎歌劇院舞蹈學院衛生安全委員會出具報告稱,校內“確實存在教師言語過激的情況,主要受害者為8至18歲的青少年學員”。接受委員會質詢時,時任校長克勞德·貝西不以為然地說:“我也是在打罵下成長起來的。”
2018年,巴黎歌劇院的一份內部調查報告遭到外泄。報告顯示,在這所極負盛名的藝術殿堂中,77%的芭蕾舞者都曾遭受過或目睹過言語暴力。據傳,此次事件在歌劇院內部引發了軒然大波,動搖了時任芭蕾舞團團長奧蕾莉·杜邦的地位。然而,舞者們拒絕作證,甚至發表聯合聲明,對“未經他們允許”私自泄露調查結果的人表示譴責。芭蕾舞圈也選擇了集體沉默。自此之后,巴黎歌劇院再未對此話題作出任何表態。


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但這起“泄露事件”卻是一個轉折點。2022年秋天,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成立了面向所有學生(包括畢業校友)的反欺凌小組。針對馬蘇蒂和瓦尼克桑在社交網絡平臺上的指控,該校負責人透露道:“校方高度重視相關訴求,帖文提及的那位教師自2015年便已不再任教。”舞蹈主任繆麗爾·馬弗爾稱:“對教學用語進行深入分析很有必要,如此才能營造良好的教學氛圍,建立融洽的師生關系。”同年,萊茵國立歌劇院芭蕾舞團也成立了反欺凌小組。舞團藝術總監布魯諾·布謝說:“我在教學中十分謹慎,以確保我曾經歷過的暴力行徑不會再次上演,尤其是這種通過貶低學生才得以維系的師生關系。”慕尼黑音樂和戲劇學院也公開回應稱,瓦尼克桑曝光的老師已不在教師隊伍中。該校芭蕾舞團負責人莉迪婭·格林說:“我們會定期舉辦研討會,探討教學用語的規范。”
雖然各大院校采取了相關措施,但芭蕾舞圈仍未能卸下傳統思想的沉重包袱。布加勒斯特國家歌劇院芭蕾舞團舞者亞歷山大·普萊西說:“雖然近期情況有所改善,但我身邊的欺凌現象依然屢見不鮮。在這一行里,許多老師的自尊心很強,無法忍受自己的教學方式受到質疑。”一位在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工作數年的舞者說:“我經常看見年輕舞者被言語羞辱。我厭惡這種行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覺得非常無力。”另有數十名受訪舞者也表示近期曾目睹過老師公然辱罵學生,可他們都不愿透露姓名,擔心遭到報復。芭蕾舞者大多將行內不成文的規矩內化成了內心枷鎖,敢怒而不敢言。馬蘇蒂回憶道:“在舞團里的時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被辭退。”瓦尼克桑則因放棄了舞蹈之路而自責道:“是我太脆弱了,沒能熬過練舞的苦。”
在負罪感的無形壓力下,許多舞者花了很長時間才逐漸意識到自己遭受了怎樣的暴行。這個過程漫長而痛苦。瓦尼克桑和馬蘇蒂分別接受了四年和五年的心理治療,才逐漸接受了“自己是受害者”這一事實。26歲的芭蕾舞者夏洛特·克萊芒蒂則仍未能與自己的遭遇和解。她曾在三個國家求學深造,最終在2020年放棄了舞蹈生涯。克萊芒蒂說:“在哪個國家都一樣,舞蹈老師都會辱罵學生。”如今四年過去了,她依然沒有準備好揭開舊傷。“以前,我身邊的人都是跳芭蕾舞的。在那個圈子里,老師可以肆意給學生起不好聽的外號。而現在的我還在學習區分,哪些事情是正常的,哪些是不正常的。”克萊芒蒂無奈地說。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