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立冬懷陳超

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

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

我讀：綠葉飄零。它們飄零。

一片跟著一片，它們飄零……

你嘆息復搖頭：“這意象和節奏

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

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

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

我喜歡銀杏。尤喜秋意漸深時

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

“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

一種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

幾天前對妻子說這些時并沒有想到你，

更沒想到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

于晌晴。

起過風嗎？記憶比紅色預警的霾還要陰。

但今天天氣確實好，好到我不得不自認

已是一個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銀杏葉為什

么會漏夜落盡？

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

2014-11-7立冬。陳超離世一周

詩人簡介：唐曉渡，詩歌批評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54年生于江蘇儀征，1982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先后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詩刊社和作家出版社。現為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 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當代國際詩壇》主編。多年來主要致力于中國當代詩歌，尤其是先鋒詩歌的研究、評論和編纂工作，兼及詩歌創作和翻譯。著有詩論、詩歌隨筆集《唐曉渡詩學論集》《今天是每一天》《與沉默對刺》《先行到失敗中去》《鏡內鏡外》等9種；譯有作家米蘭·昆德拉的文論集《小說的藝術》等；主編或編選各種詩選數十種。先后參與創辦民間詩刊《幸存者》《現代漢詩》，中坤帕米爾文化藝術研究院等。評論和詩歌作品被收入國內外多種選（譯）本。多篇論文先后獲國內重要獎項。2012年獲首屆“教育部名欄·現當代詩學研究獎”；2013年獲第二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2016年獲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批評家獎”。1995年起多次應邀往歐美多所大學訪學或朗誦。2001年應邀出席在法國里爾舉行的第一屆世界公民大會。2008年9月應邀出席第八屆柏林國際文學節。2006年起多次組織并主持中外詩人高端交流項目。

世" 賓：憶友人或生命的常態

唐曉渡這首《甲午立冬懷陳超》的詩歌，從標題就可以看出是懷念已經逝世的友人的。這首悼念詩用回憶與陳超相聚讀詩的瞬間，通過——“發黃的詩”“窗外的寒風”“年輕的生命”——這些那一瞬間產生的意象和想象引發對自然、生命、詩歌的思考。詩人懷念與陳超相聚時的情景，但沒有僅僅停留在情景上，而是借情景進入深刻的思考。“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由“年輕”一詞引發出銀杏這個意象，“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這是詩人歷經滄桑對生命的感悟，進入了一種寧靜的境地。詩歌的后半段著重寫對生命常態的理解，一切都那么無常，而我們必須去經受。詩人表達出一種淡定、從容和看穿命運的睿智。

“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作為詩歌的結尾，也是整首詩歌的基調。生命是美好的，就像此時詩人置身的深秋，天空高遠，陽光燦爛，大片的次生銀杏金黃，但生命的必然衰老和必然離世，以及因懷念產生的悲涼同樣難以抑制，這使詩人感到內在的冷。整首詩把明亮的現實和憂郁的情緒互相交織，形成了一個對現實和生命本質具有深刻感知的人的日常。如此處理悼亡是這首詩高于其他沉溺于悲傷或者僅敘述逝者的豐功偉績的普通悼念詩的地方。

吳投文：在素潔的語言中延緩悲傷的流露

2014年10月31日晚，著名詩歌批評家陳超突然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辭世，終年56歲，正處于人生事業的巔峰時期。一般認為，陳超先生的辭世起因于抑郁癥，使詩歌界和文化界的諸多人士傷感不已，嘆息不已，當時有很多人撰文悼念，同是著名詩歌批評家的唐曉渡就是其中的一位。

此詩創作于陳超離世一周之際，可能作者剛剛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二人都是詩人，此詩以“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起始，回憶二人曾經相聚時的情形，時令正是冬天，“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二人既是摯友，又是同行，這樣的相聚對二人都具有不一般的意義。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也正是“立冬”之際，在“此一”冬天回憶與陳超生前相聚的“彼一”冬天，詩中隱含著“冬天還在，你卻已隨冬風而逝”的悲哀。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而斯人已逝，這是何等的悲傷。

回憶是此詩的主體部分，幾乎輻射到全詩的文字縫隙中，詩中的現實場景實際上也是由回憶帶出來的。詩中的回憶有“過去”與“現在”的對照，也正是在回憶中，作者帶出陳超的感嘆，“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詩中的這一行極其重要，是命運感的深切流露，其中包含著作者對陳超辭世震驚、哀傷、眷懷的情緒。

作為一首悼懷詩，此詩不只是情感真摯，把二人相聚談詩的場景描繪得如臨其境，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情感，詩中對命運的抒嘆流露出更廣泛意義上的人生感慨。詩的語言素潔，顯得克制而延緩悲傷的流露，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大概也符合悼懷詩的特點。

向衛國：沒有為什么

這是一篇優秀的懷人詩。

古人喜歡把寫作叫“綴文”，借用了縫紉之術的用語；同時又稱前后連貫、沒有漏洞，疏密有度、韻腳均勻的詩文為“針腳綿密”等等。唐曉渡的這首詩大概就是這種類型，它是典型的批評家的詩，一針一腳都足見其用心而幾無分毫差池，但看起來又并沒有過度追求體制的規整。同時它還是比較典范的理性抒情詩，沉郁的情感在嚴謹和節制中環環相扣、層層推進；詩的韻律（-in、-ing、-en、-eng大致押韻，音調平和、綿長，易生余顫）貫徹到底，卻又處于經意與不經意、自覺與不自覺之間，似乎很隨便又似乎機心深藏。

詩歌的基本結構包含了人與詩、詩與物、物與人、詩與詩之間多重交疊的“雙螺旋”：

“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就是說“我”和“你”（兩個人，同時也是兩個詩人、兩個評論家），共同面對著一首“詩”。但到現在，一首詩已變成兩首詩：一首是詩中之“詩”，它寫的是“物”（“寒風”中的銀杏“綠葉飄零”）；另一首則是由兩人共同完成的“這一首”，由所懷之人陳超提供了詩的素材、一個無比“殘忍”的詩歌契機，而唐曉渡執筆將它寫出。

“那一首”詩中之詩所書寫的“物”的命運，到“這一首”變成了“人”的命運：“風中的刀”是人與物共同的遭遇；“綠葉飄零”是人與物共同的結局；“殘忍”是對詩中之物與世中之人的絕對共情。

兩首詩，最讓人不能釋懷的是“黃”與“綠”的對比：綠色的銀杏葉何以“漏夜落盡”？好端端的一個人何以突然英年早逝？到最后只有“發黃的”詩，一直在，一直在……又添一首，又添一首……此時的詩人找不到答案，因為“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

所以，并沒有為什么！也可能并沒有什么“殘忍”！唯一真切的只有，“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

周瑟瑟：一代人的驕傲與悲歌

同一時代的兩位詩歌批評家如今陰陽相隔，但靈魂在詩里擁抱。這樣的圖景喚起了我對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詩歌啟蒙思潮的懷念，記得我與邱華棟在武漢大學校門口書店里購買到陳超先生的《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時的興奮。此書在1989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現在還躺在我北京的書架上，書皮已經發黃起泡了，但它承載了我們那一代詩人對陳超先生的愛與敬仰。受陳超先生的啟蒙，我與邱華棟著手編撰《世界華文詩歌鑒賞大辭典》，厚達1600多頁的詩歌鑒賞大辭典出自兩手空空的青年詩人之手，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陳超先生作為前輩的精神激勵，我們是不可能有此雄心壯志的。

今天再讀唐曉渡先生的《甲午立冬懷陳超》，不禁悲欣交集，悲傷的是命運的無情，欣慰的是中國先鋒詩歌理論家依然活在我們中間。

曉渡先生冷靜地講述，從“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開始，起句就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他們交往的故事在讀者眼前重現。“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北方的冬天兩個人在室內讀詩，窗外的寒風像人一樣“嘬著尖厲的嘴唇”發出尖厲的叫聲。曉渡先生將聲音在詩中放大，聲音的詩學是心靈的詩學，聲音刮過兩顆心，他們是如何度過那一刻的呢？

作為理論家與詩人的曉渡先生具有掌控意象的能力，一首詩的齒輪在意象的驅動下往前滑行，但不會放任其滑行，這首詩體現了曉渡先生的平衡與控制力。多年前我到過他在北京天通苑的家，他在寫字，他身上彌散出沉靜如迷的控制力，我們在沙發與茶具之間坐下。他的臉反射出半明半暗的光，而嘴唇如巖石發出聲音。“我讀：綠葉飄零。它們飄零。/一片跟著一片，它們飄零……”這是他對陳超先生讀的，窗外的綠葉飄零，而詩在兩顆靜默的心之間飄零。曉渡先生的詩是敘述之詩，他的敘述是懷念與回憶，是生者孤獨的獨白，并以白描手法重現所處的環境。

以兩行為一節，曉渡先生的詩歌結構清晰如時間流逝，一節一節如喉結滾動，給讀者帶來力量感，這種力量感首先是語言的，其次是情感的。語言是詩之骨，堅硬或柔軟，情感是人與詩交融的情感，是語言帶給讀者的可體驗到的情感。

作為先鋒詩歌理論家，他們具有相同的詩歌時代背景，他們以扎實的理論功力與熾熱的生命激情推動中國先鋒詩歌的歷史性步伐。那一代先鋒詩人獲得過他們的肯定。他們無疑是詩歌歷史的創造者。但壓抑的生活與沉郁的性格，像一頭猛獸將陳超先生吞噬。“你嘆息復搖頭：‘這意象和節奏/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陳超先生回應了“意象和節奏”，此處有雙重意義，不僅是詩的而且是風的“意象和節奏”。他所看見的“風中的刀”讓人一驚。但詩到此并沒有多透露陳超先生生前的話語，而是轉向“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我喜歡銀杏。尤喜秋意漸深時/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時間是流逝的生命，曉渡先生在時間中閃回騰挪，人與物交叉跑動。“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此句包含了足夠的容忍與不舍，面對摯友逝世一周，生者如今面對他喜歡的銀杏，他何嘗不是“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的銀杏呢？

人與物血肉相連的寫法，在曉渡先生這里尤為緊密。“‘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一種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幾天前對妻子說這些時并沒有想到你，/更沒想到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詩中突然出現對妻子說的話，讓詩更加充滿了變化的生機。他得出的結論是“更沒想到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這是他對于好友的離世所沒有想到的。陳超先生的決絕給好友留下了痛苦的懷念。

最后兩節，記憶的陰暗與今天天氣的明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起過風嗎？記憶比紅色預警的霾還要陰。/但今天天氣確實好，好到我不得不自認//已是一個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銀杏葉為什么會漏夜落盡？/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面對“漏夜落盡”的銀杏葉，曉渡先生自認為“已是一個老人”。

值得提醒讀者的是，陳超先生也是一位留下了杰出詩篇的詩人，他的詩硬朗如尖刃、熱烈如火焰，《博物館或火焰》《藝途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青銅墓地》等詩篇，令我難忘。曉渡先生在理論批評之外也寫詩，他以詩祭好友，以詩為一個詩歌時代留下情感的注釋。

我在陳超先生的弟子霍俊明的《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中感受到淚的熾熱，在曉渡先生的這首《甲午立冬懷陳超》里感受到了秋陽的冷。

宮白云：淋漓盡致的生命悲傷

轉眼陳超離開這個人世已經近十年了。同為詩人、批評家唐曉渡的這首《甲午立冬懷陳超》也已走過了近十年的時間。如今再讀，恍如昨日，深切的悲傷與懷念之情依然力透紙背。這首詩是唐曉渡在陳超離世一周后的立冬日寫下的，題目《甲午立冬懷陳超》為整首詩奠定了懷念的基調，詩中的兩人作者以“你”和“我”相稱，一下子便拉近了彼此相知的距離。開篇是以“當年……”這種回憶的形式開始的，看似隨意的閃回鏡頭“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不僅把過去與當下的背景交織起來，還不經意間營造了一個悲凄的氛圍。一種傷感的情調隨著“當年”朗讀詩句的場景悄然而來。那飄零的綠葉仿佛是對陳超人生的殘忍模擬，而當時陳超對朗誦詩句的剖析，仿佛就是一個關于他人生的預言。一句“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不僅不動聲色地把那時的場景拉回到現時，又為現時“寧靜”的背景做了必要的鋪墊。而作者對妻子所做的關于“寧靜”的闡釋，也是作者有意使它們在那里，一個“寧靜”中的死亡消息，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這種對比烘托出一種強烈的情緒，雖然詩人在詩中只字未提死亡，死亡卻無處不在。作者用一夜落盡的銀杏葉來象征一個生命的隕落，在枝頭秋陽高照與自身之冷的互滲與溢出中，把自己對生命的悲傷表達得淋漓盡致，也使“甲午立冬懷陳超”這件事情更加立體化起來。不得不說作者的確是個結構的高手，以題目點出整首詩的主題，再以回憶，對話，景物串聯起整個事件，寥寥數筆就寫盡了他們倉皇的青春和迷茫的生命之感。作者把對友人深切的懷念置于無形之中，他無時不在地去剝落那些與自己交集的部分，他凝視它們，去組構它們的一些瞬間，哪怕無處不是痛惜。此詩除了真誠地表達了懷念友人的深切之情，更揭示了因生命的逝去帶來的對人世冷暖的思索。

趙目珍：當代詩寫作中的“懷人詩”

中國詩歌中的“懷人詩”有一個十分悠久的傳統。從上古至近代，懷人的佳作一直都沒有斷絕，如《詩經·周南》中的《卷耳》，唐詩中張九齡的《望月懷遠》，近代柳亞子的《懷人詩十章》等，都是不朽的名篇。中國現當代新詩中的懷人詩不多見，尤其是好的懷人詩更是如鳳毛麟角。造成這樣局面的原因，一是時過境遷，二是隨著時代遷移，詩人寫作的心理機制和模式發生了變化，這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

古代的懷人詩，多是懷念活著的人，如前舉《詩經》中的《卷耳》和張九齡的詩，此外像杜甫的《天末懷李白》、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都是如此。當代詩中的懷人詩，似乎多是懷念死者，如華清（學者張清華）有數首這樣的詩：《轉世的桃花——哭陳超》《懷念一匹羞澀的狼——悼臥夫》《懷念伊蕾》《懷亡友》等。唐曉渡的這首詩也是悼懷在此一周前剛剛去世的學者陳超。當代詩中的懷人詩似乎成了一種“悼亡詩”（此處顧名思義，中國古代的“悼亡詩”是有專指的），但是以華清和唐曉渡為代表的當代詩人卻將這類詩寫出了新高度，這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

下面具體來看一下唐曉渡是如何展開這首詩的。題目取“甲午立冬懷陳超”，直接點明時間和懷念的對象。這樣，整首詩的立意就清晰了。詩的正文以一個“回憶”中的場景起筆，當年詩人唐曉渡給陳超“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當時的環境是“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這一句看似是閑筆，其實不是，大家看后面整首詩歌的氛圍就能明白。接下來是“讀詩”這一行為及其所帶動的細節——唐曉渡如何讀，陳超如何反應：我讀：綠葉飄零。它們飄零。/一片跟著一片，它們飄零……//你嘆息復搖頭：“這意象和節奏/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

詩人為什么要寫這個細節呢？大家都知道古代的“悼亡詩”，往往也是這種寫法，如《詩經·邶風·綠衣》中寫“綠兮絲兮，女所治兮”，如賀鑄的《鷓鴣天》寫“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以細節呈現，會帶來更加令人感動的情愫。大家看陳超的回應，“嘆息復搖頭”，加上對詩句的那種可感可見的分析，立時讓我們感覺到他是一個非常敏感、非常細膩的詩歌批評家。從某種意義上，唐曉渡的這一描寫，為陳超做了一個典型的人物刻畫，古人謂傳神寫照，我以為，唐曉渡的這兩句描寫做的就是“傳神寫照”的工作。

接下來詩人繼續敘述：“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這兩句寫詩人和陳超當年的人生狀態，但是“銀杏”這一比喻出其不意，一下子擊中了我們。剛剛被擊中時，我們可能還不知道為什么被擊中了，繼續往下看詩人的解釋：“我喜歡銀杏。尤喜秋意漸深時/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讀完這一句，大家也許明白了。但詩人的這種敘述是非常詩意的，你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嚼，細細地嚼才能嚼出來。如果還有隔膜，我們繼續看詩人的補充：“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一種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

至此，我們也許猜得到詩人想說什么了。詩人迂回地說道：“幾天前對妻子說這些時并沒有想到你，/更沒想到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其實，詩人仍然不忍心說出“死”這個字。他甚至要懷疑，“起過風嗎？”他覺得“記憶比紅色預警的霾還要陰”。詩人的這句敘述，看起來像是“懷疑”，但更像是一種“追悔”，他也許后悔當時自己沒有“預見”到這一點。

詩歌從開始至此，一直在或遠或近的“回憶”當中，但眼前的天氣讓詩人回到現實中來。因為對比此前的“記憶”，今天的天氣確實好，好到他不得不自認一個事實：“已是一個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銀杏葉為什么會漏夜落盡？/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在這里，詩人首先是有一個疑問。這個疑問無法解開，所以有最后這個看似矛盾的對比。這是一個“回憶”與“現實”對比，也是一個生者與死者的相較。詩歌就這樣在這種不可思議的矛盾中結束了。但詩人的“懷人”結束了嗎？如果說隨著詩歌的收束，詩人的“懷人”結束了，那這也只是語言上的結束，而詩人以對話、景物、氣氛和對比烘托的情緒遠遠沒有結束。這種沉重的情感，一如古人筆下“悼亡詩”中的意緒，只要一讀，就欲上身來。這首《甲午立冬懷陳超》真可謂當代“懷人詩”中的典范！

張無為：同道·讖語·無奈

學者詩人悼學者詩人，轉眼十周年了，值得回味。作者與陳超可謂由同人而同道，同為“50后”，均從事前沿進行時詩評及理論，都兼有踐行理論的自覺詩寫……從該詩中可見，彼此間大有人生即使已知己，也常有意料之外，甚至難窮其盡之事。讀后即能體會到詩中某種生逢意外，別有滋味，層見韻致等特點。

詩前四小節寫彼此共同面對一首舊詩的情景，頗具神秘意趣。其中第二小節是節點且高妙，“綠葉飄零。它們飄零。/一片跟著一片”……如此揭示早衰的意象原本很簡單。基于此加上“我說：”并對行句與標點做如此處理之后，就具有了類似讖語、指向神秘等效果。這就使首節的“發黃”意象也兼有多義與隱喻并與后面的銀杏葉色彩生發出關聯，“寒風”嘬著尖厲嘴唇的比擬既是鋪墊亦與更后面形成對照。第三小節順理成章寫“你（陳超）”的反應，如像看見殘忍的“風中的刀”，這是基于同道關系才應有的建樹。而且此時誰都不可能預料到這些話語內容恰恰將在彼此之間的未來某一天發生。進而交代“年輕”則顯示彼此之間情誼深長；而如同“次生的銀杏”的比喻也成為下一部分的過渡。

接下來四小節集中圍繞銀杏經營意象并賦予更多復雜寓意，特別是與銀杏同質的主人公及意外的命運。從第五小節開始，聲稱喜歡銀杏，尤喜秋陽中“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可以說這是將銀杏的一般良善文化寓意與詩人個性化感知意味相互融合體驗。第六、七小節寫偶然與妻聊天進而談及銀杏，其實已經有了不幸言中的暗合。“寧靜即輝煌”也是人格化升華；“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則類乎未卜先知的某種佐證；而“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不僅是認定意外，并且還強調也可能有更大的意外。第八小節“起過風嗎？”的設問，分別基于前面出現的“風中的刀”“別起風”及“未必隱于風”，似乎又難具體確定，其實答案是比陰霾更陰的記憶，令人無奈。但轉而寫“天氣確實好”及不得不承認，到此又出現了新的意外。

最后一小節雖然緊接前節，效果上卻明顯有獨立性，就是說已經構成對神秘現實的更進一步的追問。詩人自我坦白即使活到老也沒弄懂，由此意味著人類始終有所缺憾，從而應該正視上帝的安排。最后一行再次以反差巨大的意象對比出更深層的感悟，而陳超正當成就卓著時，卻意外跳樓自殺身亡，確有不可思議的反差。

高亞斌：詩與存在之思

唐曉渡的《甲午立冬懷陳超》是一首懷人之作。詩人借著深秋之后發黃和飄零的落葉作為起興，并以落葉的意象流貫行文始終，在貌似平靜和波瀾不驚的敘述中，流露出詩人追懷友人的刻骨悲涼和一種沉郁頓挫的生命意識。

詩歌的開頭，“當年”一首“發黃的詩”，就以一幅彌漫著懷舊氣息的畫面，展開了一段眷眷情深的回憶和敘述。詩人仿佛置身于當初的情境，與逝者一起走過深秋的時刻，面對著生與死、衰與榮的永恒的生命話題。在這里，“發黃的詩”借代的是發黃的落葉，隱喻落葉是一首詩，令人不禁遐思不斷、聯想無窮。

而“寒風在窗外嘬著尖厲的嘴唇”一句，“寒風”顯然猶如在時刻覬覦著蕓蕓眾生的居心叵測的命運，在它的眼中，每個人的生命都不過是一片可以任憑它隨意處置的落葉，只要它愿意，就可以讓人瞬間殞命。于是，人的存在變得如此脆弱，即使在沒有“風”的日子和“晌晴”的天氣，他也會突然隕落，一個人所有的豪邁和狂妄都變得虛無和蒼白。

而且，憑借著詩人的敏銳與善感，年輕時候的“我”和“你”（友人陳超）就已經從落葉紛飛中讀出了“風中的刀”，讀出了造物的無情和“殘忍”。而這仿佛成了一個不幸的讖言。多年以后，在這個沒有風的“晌晴”的日子，果然傳來了友人離去的噩耗，詩人由此驚駭于“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的毫無征象的悲劇，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常、世間的蒼涼。

在《甲午立冬懷陳超》一詩中，詩人鐘情于深秋“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的銀杏。銀杏是這首詩里作為“寒風”的對抗的另一個核心意象，“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一種必要的幻覺……”銀杏象征著人的生命的一種安詳和趨于澄明的生命狀態，實際上是對于逝者的喻指。但是，美好的事物總是容易凋謝，詩人只能輕聲祈禱“只是別起風”，可是詩人并不知道，“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

南朝江淹曾經感慨：“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何況生離死別，更讓人情何以堪。由于詩人也已經進入了生命的暮年，物傷其類，在他不動聲色的緬懷中，滲透著極度的無奈和沉痛。詩人把個人的命運與落葉的命運勾連在一起，既引起一種生命必然凋謝飄零的感慨，又能夠使人慰藉于自然規律的不可抗拒。這其中蘊含泰戈爾“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豁達之美，同時，也暗合古代“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的詩學傳統。

徐敬亞：一條用最后一個字咬住你的蛇

很怪呀，讀這首詩時頭腦里竟然出現的是蛇！一根不斷扭動著的，不斷變幻著的曲線，一枚鱗片緊接著另一枚鱗片……這是一首先是跟“你”讀，后又跟“她”說詩的詩。有意思，一條由10個詞組成的蛇：“詩、風、我、你、妻”，再加上“葉、刀、樹、亮、冷”。

一首詩竟可以潤滑得像蛇的鱗片……從第一行起就是柔順與光滑：讀詩→之后立刻出現的意象是寒風的“嘴唇”。之后由“讀詩”柔順地引到了“年輕”——但是，從“年輕”怎么就到了“銀杏”呢？詩間出現了小斷裂——怎么辦？這時候，唐先生夾入了兩個小“墊步”：第一步墊入一行比喻將二者強力粘連，第二添足式地多了兩個修飾字“次生”。在當然不是原始林的常識下，愣貼一個先天帶有青春氣息的“次生”，一下子使原來生硬的部分潤滑起來了。

再之后，最優美的一行使全詩陷入深深的寧靜→似乎是專門為后面的“寧靜”詩句順暢地報幕……風的引詩，顯然也是一種“故意”（引文中間的省略號表示隔空斷引）。它，既承前了刁而準的“風中刀”，又續后了不祥的“霹靂、炸雷”……還瞄準了那個致命的“冷”！

最后一行，強烈致命：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冷，才是這首詩的靈魂。而亮，似乎是那位說“風中刀”的、一周前的人。

回頭來看，誰又能說全詩是柔順的。我來反駁一下我自己：誰能不一再感到詩意在不斷地轉換與變異，誰又能不看到詩人內心情感的起伏……這是一首奇怪的詩，明明是徹骨的寒冷，卻又處處閃動著生命的活力與刀鋒……若不是精心雕琢、反復打磨，那么一定是老友附體、妙手偶得……

世界上沒有最好的詩，只有在限定的情感元素與語言材料面前，看誰能編織出一小本最好的、此時此刻的字典，或者是制造一條美麗而兇猛的蛇，用最后一個字咬住你！

霍俊明：多么明亮又多么冷徹

顯然，這是一首悼亡詩。悼亡詩大體上涉及兩個主體，一個緬懷者，一個亡者，在生死兩隔之際只有回憶和詩歌能夠承擔得起深度對話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悼亡詩屬于精神秘密的范疇，對普通讀者而言如果對當事者不熟悉的話就往往會缺乏共情同感的可能與空間。以此比照，唐曉渡這首緬懷陳超的詩卻是一個例外，既有個人性、私密性又有公開性和共情性，詩人在這兩個向度上做出了非常好的平衡。我讀這首詩，讀出來的東西以及相應的感受可能會區別于旁人。陳超先生是我的恩師，對我為人為文的影響都極大，這種影響甚至一生都是不可能被替代的。先生在2014年10月31日縱身一跳，飛向另一個世界。現在回想，那仍然是不忍直視的極其慘痛的時刻，無比酷烈，無比殘忍。陳超去世一周之后，唐曉渡寫下了這首詩。它讓我們重新目睹了兩個知己之間的深厚友誼，目睹了寒冬里那么多的明亮以及那么多的冷徹。這首舒緩、平靜而又充滿張力、刀片、拉扯、隱忍的詩歌做出了見證，這既是對生死、時間、友誼的見證，又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底色和精神膂力的見證。冬天，詩歌，銀杏，落葉，花園打開了過往的先鋒詩歌的詩篇，打開了寧靜背后的殘忍，打開了現實背后的幻覺，打開了晴空背后的生死與虛無。是的，多么明亮又多么冷徹！多像是我們靈魂的遭際，多像是生死的對談，多像是時代的回聲，多像是永恒不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