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機樓

舞劇

觀光車四散開來。帳篷恍若

大地的獨眼

卸妝的舞者

把通身纏滿舊光陰的腈綸

脫在從未說過話的地板上

神話面具被游人心中的拴馬索，拴在

粉飾過的唐朝

夜晚，被房間一塊塊地掰開

舞劇的廢墟上，螞蟻們

正在摸著黑

搬弄過期的面包屑的是非

科爾沁

帶弓箭的人走在前方。夜幕降臨

一輛大貨車，愁成了獨眼

一個車燈，和來路不明的

一只鳥

撞在歷史的彎月刀，與筆直的現實

相互犧牲的路上

西遼河攤開得比人心還寂靜

有傳說的地方，皆是岸，包括

那么多被馴成良田的奔跑

翻滾的莊稼

是不是馬，用嘶叫，揚起的鬃毛

馬頭在狂奔，直到把自己跑成一根弦

風在刮

與我一起唱歌的人呢？

夜宿諸城重讀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

有人在隔壁月光搭成的超然臺上

飲酒。搖尾的黃，一會兒是字

一會兒是酒盞。帝國

被史書縫得再密

也要空一間房的耳朵出來

蒼不語，只是扶著醉倒的遍地月光

卷平岡。新詩中已然找不到一個詞

能匹配，能激起塵土

滿目的拖拉機

如焚過的蝗蟲，只是殺蟲劑的口號

被工業制造的，弓一般

咬緊了牙

老夫聊發少年狂。東坡兄啊，我是

蜀中至老

從未有過少年

峨邊

一

輸電鐵塔引領玉米們朝山上走來

越高，遍插標簽的鳥兒

飛得比鐵還堅定。河谷的縣城

像是水煮的過往

用不同的口音的砼

描述衰敗，殘疾，念想和茁壯

我在南邊高鐵站的崖上，與對面

吊車上的旗，用風，相互擊掌

漢唐太緩，我昨夜的夢境，尚在

盤山道上崎嶇

柏油的粗筆，把洗車寫成了

國產

輸電鐵塔叢中臥著的車站

把手臂，伸入旅人的終點

峨邊再邊

也是朝心中走的

我和母親通電話時，她在家鄉的

小廟，念著經

二

野豬在南北朝的珙桐樹洞中

棧道再修

也拂不平山岡上的假遁世

蕨菜再豐盈，也不及

香煙盒中寧愿被抽死的細枝

山鷓鴣隱于說彝語的竹林，失蹤的

老房子在冷水中釣泊來的魚

旅人是夾在不同日歷中的枯葉

誰念出峨邊無邊

誰就會在高鐵站前廣場，撞見

珙桐胎記的腈綸江薄衫

兜售鮮靈芝的彝胞告訴我

這是大地，裝秘密的耳朵

不用接電線

候機樓

被天氣預報撕碎的不僅是地名

喇叭播出的藥片，拌著暴雨

在桶裝的方便面中

給時間的拖延癥，治病

我只配把驅鳥的超聲波，想象成

竹竿。鐵鳥在翱翔

沒有一只進化到工業，鋼精鍋

敲出的聲音，還在嚇唬

山村，叼小雞的隼

我想去青海，一半是缺氧的牧草

牦牛的理想在冬天被暴雪擊斃

一半是沙化過的讀書聲

被逐到此處的鳥，模仿喇叭中的

金屬。千里一回首

如果高原是候機樓

這些鳥，是被哪一個航班延

誤過的空姐

如果飛機代表過懸崖，我還在崖底

圈養羊皮

用農耕的字，寫著假冷暖

去遺址的路上

一只烏鴉，一棵馬尾松，表達出的

廣袤

停在公路的一側。汽車咳在

路面的油漬

是一位老人面對河流，滴落的

一句牙齒的歌詞

白云悠悠

牧歌的細線，被誰唱斷在早晨

烏鴉的叫聲是一把孤寂的密鑰

遺址上長出的樹，解說詞一樣

被修改，假話的草

也可以堆成一座山峰

汽車跑垮了詩歌

我不知道

在高速路上撿拾的漢字，是不是

修建遺址大門時

遺落的，一根廢鐵絲

李莊

向江風雕出的李莊致敬

民國老邁，女人遞來的蓋碗茶

被太陽曬得，青一陣

紫一陣，也是上色

江水兀自流，寫一只江鷗讓它

說些真話

坡上被煤，和氣續命的灌木

狂奔至此

已是夜晚，萬家燈火一摞摞地

朝天上長

我是低處，只要李莊的影子

還伏在真實的地上

門檻即是敬畏

穿著長衫拍照的苦難，把長江

的床單，擰了又擰

天啊，長江從這里剛開始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淚水

中暑

大臣在屏幕搭成的房子中隱姓埋名

女人把卷邊的歷史，熨成

一條河，風波處，用力狠一點

再茁壯的冰雪

都敵不過手繪的悶熱

給地球打點滴的鳥，飛一次

公交車的外殼

就膨脹一下

刻竹簡的手，就在歷史身上

補一刀

肥皂劇一次次地梗阻簡化的詞語

繁體的山河

被化學抽絲剝繭

地球的皮膚上，燎出的房子的

水皰，在肢解天氣預報中的鐵

連紙疊的繁花都已凋謝，歷史復制的

大門旁，喜鵲僅剩的

黑白，問訊處的開關，已經生銹

夜宿儀隴新城四寫張思德

唯有理想的炭，才能描出天空的

白色。唯有天鵝的鳴叫，才能

把眾鳥用過的飛翔

刻在我們的記憶河水里

張思德，黑色燦爛的笑臉

不僅是，人生唯一的綻放，并且

是純粹的炭

在中國歷史上寫出的

有關儀隴，最年輕的一筆

嘉陵江漲水。我滿頭的白發

皆不及一根鴻毛

石牛，在潮汛中一言不發

我想象你，在陜北的梁上站著

望家鄉，也是望遠方

高鐵朝北走

我聽見張思德的儀隴口音

在給我的詩歌

報站名

雨還在下。世上還有那么多寫詩的

兄弟，即便散盡

總會還有人記得，張思德小名中

藏著的理想

金口河鐵道兵博物館想起詩人老謝

一群退伍老人在門口照相，橫幅在抖

像是陽光中長出的葉子。此刻

一只白鷴，從河里掠過

我想起了當過鐵道兵的湖北詩人

老謝

成昆線的老枝上在演一場黑白電影

老謝的年輕，站在云南的

口音中，不止一次地

給我旁白過

碎石們把夕陽抬進隧道，哪一聲

山鷓鴣和我迷路時，疊在一起的

回聲里，有老謝

被水庫圈養的大渡河，邊發電

邊把水面修飾成一句廢話

就像游艇上穿救生衣的我

嵌在崖上的博物館里，肯定有老謝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

大酒

唯三江煮出的酒才配稱大酒。酒

從江上來

一杯，岷山頂上噴薄的不止壯志

被雪下過，天多寬

飲酒的人就走多遠

一杯，拂袖滿是金沙轉身的浮華

時針沉淪，塵世多喧囂

斟酒的手便多穩厚

還有一杯長啊

萬古一樣地長，我陪過的詩人

都是它長出的

酒花

唯五谷煮出的酒才配稱大酒。酒

從糧中來

一滴日出而作

酒人把自己種進大地

一滴讀盡天下書，翻遍惆悵

方曉自己是被人世煉出的解藥

一滴高臺上臨風，遍野皆是

世事的刀痕，和它們溢出的壯歌

一滴就叫罷了

千山飛絕的不只是鳥

一滴日落而息，萬物沉寂

只有酒醒著

萬物皆酒，唯一人獨醉，或獨醒

可稱大酒

【作者簡介】龔學敏，九寨溝人，居成都。已出版詩集《九寨藍》《紙葵》《瀕臨》，李商隱詩歌譯注《像李商隱一樣寫詩》，散文集《吃出來的人生觀》等。《星星》詩刊雜志社社長，四川省文聯副主席，四川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