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雙槳小學大門口,孟鈺才想起今天還沒吃藥,也許是回村以來的生活太過平靜,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一陣北風從遠處的兩座山峰之間卷地而來,夾帶著蒼涼的嗚咽聲,孟鈺像一枚搖晃在枝頭的枯葉,身體不住地顫抖。她的手往后伸到背包的側邊袋里,什么也沒有摸索到。她取下背包,擱在腳邊的旅行袋上繼續(xù)翻找。準是把藥落在家里了。孟鈺低聲說道。今天的末班車已經(jīng)走了,只好明天再回家一趟。孟鈺一腳踢在黃土地上,鑲嵌在土里的一顆石頭飛出來,擊中近旁的一棵香樟樹,又彈向她的膝蓋。
孟鈺沒理會膝蓋上的那一小塊灰塵,她重新背上書包,提起地上沉重的行李,晃蕩著身軀向校園里走去。離家前,外公外婆說要送她,被她拒絕了。兩位老人年紀大了,經(jīng)常腰酸腿痛,這種力氣活兒更適合年輕人自己做。而且她也不小了,再過一個月,河面開始結冰的時候,她就要滿二十歲了。
孟鈺繞了一大圈,才找到夾在東南角的教師宿舍。總共只有三間宿舍,來之前聽校長說,學校大部分老師都是鎮(zhèn)上的居民,離家近,需要住宿的只有從村里過來的兩個老師。現(xiàn)在加上孟鈺,正好占滿三間宿舍。其中一個是和孟鈺同村的張阿姨,兩人比較相熟,來之前外婆和她打過招呼,讓她多多照應孟鈺。
一切安置妥當后,孟鈺來到教師辦公室,張阿姨把她引到一張小桌子前面,那是給她準備的辦公桌。正是上課時間,張阿姨匆匆趕回教室,辦公室里只剩下一個老教師,正蹺著二郎腿看報紙。孟鈺坐在桌邊,無聊地東張西望。辦公室很簡陋,天花板上浮著一層將掉未掉的灰塵,桌椅和大門老舊得掉了漆,露出里面丑陋的材料。緊挨著孟鈺桌子的,是一張相對較新的大書桌,孟鈺探過頭去,看到桌上的備課本封面上寫著三個大字,程冬青。她把屁股挪到程冬青的椅子上,雙手枕到腦后靠了一會兒,心想,這程冬青一定是個資深教師,已經(jīng)禿頂?shù)哪欠N,不然怎么就他一個人的辦公桌又大又新。
看報紙的老教師哼起歌來,孟鈺折騰了一天,此時又困又累,意識隨著歌聲漸漸渙散。她想起剛回家的那天,外婆抱住她的頭,對她說,乖孫只是學習累了,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她假裝沒有看到外婆眼里渾濁的淚水,告訴外婆,是的,學習太累了。但休學回家,這一切其實和學習無關。老教師的歌聲停止了,孟鈺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像是把眼淚吞回肚子里。
這是我的座位。
孟鈺被驚醒,面前站著一個年輕女孩,略黑的皮膚,高挑的個子,眼神中充滿冷漠的意味。孟鈺站起來,身體往后仰了一下,她伸手扶住桌沿,強忍著一股無名之火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等她的心情平復下來,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奇怪,程冬青居然是眼前這個人?
程冬青坐下來,翻開桌面的備課本,認真而迅速地寫些什么東西。約莫過了十分鐘,她站起來說,我現(xiàn)在要去四年級上語文課,你去嗎?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張主任說你是來實習的,讓我叫你去旁聽。孟鈺還處在一個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她點點頭,像夢游一樣跟在程冬青身后。
“我攀登過峰巒雄偉的泰山,游覽過紅葉似火的香山,卻從沒看見過桂林這一帶的山……”
孟鈺坐在教室最后面,同學們朗誦課文的聲音掠過她的耳朵,卻無法進入心里。失去了藥物的壓制,她眼前的景物像一面玻璃那樣破碎,然后再重新組合起來。她看到有一束光線從窗外打進來,筆直地斜射在地面上。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那束光在她吐出的氣息中逐漸堅挺。一個人順著光線滑下來,砸到地面上,打碎了這個幻境。孟鈺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有種細微的疼痛在她的心口輕輕跳躍。
程老師,桂林的山真是這樣嗎?一個男同學發(fā)問。
是的,有的像駱駝,有的像竹筍,去到那里后,你會覺得山都是有生命的。程冬青說。
老師,你怎么知道,你去過那里嗎?又一個同學問。
對,老師很喜歡欣賞不同地方的風景。同學們,你們將來也要從這個小地方走出去,看看更加廣闊的世界。到那時你們就會知道,薄霧籠罩下的雪山,聳入云霄的尖頂,還有平靜中蘊藏著力量的火山,比起雙槳鎮(zhèn)這樣的連綿群山,那些山峰要美得多。程冬青說著,眼睛望向窗外,帶著一種捉摸不透的光彩。
老師,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樣,去很多很多地方。第一個男同學說。教室里頓時活躍起來,大家紛紛詢問關于那些山峰的細節(jié),程冬青耐心地一一回應,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
她轉到教室后面,看了孟鈺一眼。移開眼神后,孟鈺卻還在看她。
我不認同你的說法,外面的世界是很值得向往,可是雙槳鎮(zhèn)也很美,你不該因為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就來貶低自己的故土。
程冬青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懂,這里的孩子需要這樣的教育。
孟鈺反駁道,可他們同樣需要一顆對故鄉(xiāng)的敬畏之心。
你已經(jīng)從五水村走出去了,所以你不能對他們的需要感同身受,又有什么資格指指點點。程冬青說。
孟鈺疑惑地抬起頭,程冬青說,我見過你,在市區(qū)回五水村的巴士上。
我不記得了。孟鈺說。
那天是怎樣回到村莊,路途上的風景是怎樣,孟鈺全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天是個好天氣,當巴士車抵達村口,她從車上跳下來后,恰好迎來黃昏時刻。她站在原地,看到陽光由刺眼的金黃變成溫婉的橙黃色,給人一種淡淡的眩暈感。整個村莊像塊掉進染缸里的布匹,寧靜、溫和、絢爛。她抬起頭,電線桿將天空切碎,飛鳥在其中穿梭,像是從一個畫框飛入另一個畫框。她也是這樣,從城市的畫框飛回農(nóng)村,帶著些恍惚與疲倦。
孟鈺突然很想哭。在淚水蒙上眼球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個瘦小的男孩向她飛奔而來。男孩的臉上臟兮兮的,右邊鼻孔里冒出一個鼻涕泡,他手上捧著兩個毛桃。孟鈺用手背抹了一把淚水,伸出手去接那個毛桃時,男孩消失了。
遠處,走來兩個佝僂的身影,是她的外公外婆。
二
雙槳小學是孟鈺的母校。那時候,她的父母從外地回到鎮(zhèn)上打工,把她也轉到了鎮(zhèn)上的小學。雖說是個邊陲小鎮(zhèn),其中的風光也比農(nóng)村要強上許多,孟鈺沒有富足的家境,也沒有心思細膩的父母,這樣的變化讓她猝不及防。于是,她成了同學口中的土狗和鄉(xiāng)巴佬。
她記得十年前這里的操場總是塵土漫天,每天晨跑過后,渾身都像是蒙著一層黃沙。墻皮也總是脫落,有一回她在教室里坐得好好地,一塊墻皮從天而降,白色的灰塵糊滿她的頭和臉。同學們都轉過來看她,看笑話的表情毫不掩飾地呈現(xiàn)在臉上,孟鈺在那種刺耳的嘲笑聲里,挨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
雙槳鎮(zhèn)已經(jīng)進入隆冬時期,狂野的北風時時在校園里呼嘯,吹得人臉生疼。孟鈺蹲在操場旁邊,兩手托腮,饒有興致地觀看學生跑步。
小鈺,這是你外婆托人捎來的。
張阿姨來到孟鈺面前,把手里的一包東西遞給她。孟鈺拆開看,里面是兩件毛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兩盒氟西汀以及其他藥盒。孟鈺把毛衣貼在臉上,來回磨蹭了一會兒,一股暖意從臉頰傳遍她的全身。
今天是周一,跑完步后就是升旗儀式。隔著一段距離,孟鈺看到程冬青走上旗臺。她手里握著話筒,站在一百多號人面前做匯報。她的聲音平穩(wěn)而低沉,像一條緩慢流動的河水,有著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成熟。孟鈺扭頭,看向一旁的張阿姨,問道,張阿姨,你知道程老師多大年紀嗎?
張阿姨回答,和你差不多,可能比你大個一兩歲。
孟鈺說,她這么年輕就工作了,沒讀大學嗎?
這丫頭原本成績挺好的,但是高考那天沒去參加考試,后來就直接來了這里教書,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當老師又不要求多高的學歷,高中畢業(yè)就夠了。
孟鈺說,沒去參加高考,為什么?
張阿姨說,誰知道呢,這丫頭怪得很,八成是覺得沒錢讀書,考上了也沒用。
孟鈺思索了片刻,眼睛盯著旗臺上那個瘦小的身影,問,怎么個怪法?
說不清,我也說不清,工作倒是認真,平時很少和我們交流,一副自視清高的模樣,好像瞧不起我們這個小地方,但又死賴在這里不走。你說她這么年輕,怎么就不愿意出去闖闖。張阿姨說。
那她家住在哪兒?孟鈺問。
她哪還有什么家。張阿姨說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語重心長地對孟鈺說,小鈺,不是我說你,你可千萬不能和她學,年紀輕輕就該在外面讀書闖蕩,逃什么學啊。
升旗儀式結束,同學們紛紛回到教室,孟鈺還想問些什么,一轉頭,張阿姨已經(jīng)在往教室里走了。孟鈺往凍僵的手上哈了幾口熱氣,嘀咕道,沒錢上學,也不出去闖蕩,那她說的那些……
孟鈺把外婆送來的東西放回辦公室后,一個人在校園里瞎轉悠。她說是來實習,其實也就是混混日子,沒什么正事可做。冬日的天空低沉而迷蒙,看久了讓人心情壓抑。她折返回去,在辦公室門口停住,然后換了一個方向走去。
走到樓梯前面,上到最高一級臺階,側過身體,她坐在樓梯扶手上,再把兩條腿慢慢挪上去。她想起精神科醫(yī)生說過的,如果這些年的逃避沒有幫你解決問題,那就只剩下一種方法,就是直面恐懼。孟鈺順著扶手往下看,兩到三米的高度,卻像是深不見底。她曾見過斷崖式的大海,一邊是淺藍色的沙灘,另一邊卻是墨色的深淵,中間是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她感覺自己就處于這條分界線上,處于生與死的中間,也處于過去和現(xiàn)實之間。
孟鈺的手指不停地顫抖,她感到身體變得無比僵硬,四肢都失去了彎曲和舒展的能力。她閉上眼睛,松開雙手,預想中的墜落并沒有來臨。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牢牢地鉤在扶手下面。她還記得,這是傻子教給她的。
十年前,有個男孩從樓梯扶手上掉下去,摔死了。身后一個聲音傳來。
孟鈺整個身體顫動了一下,回頭,對上程冬青那張始終保持平淡的臉。
不要坐在樓梯扶手上,影響不好。程冬青說。
孟鈺把兩只腳擱回地上,身體坐在那里不動,她模仿程冬青的語氣說,那你也不要對學生撒謊,影響不好。
程冬青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臉頰攀上微微的紅色,神情卻還是平靜的。孟鈺有些不服氣,繼續(xù)說道,程老師,你聽過一個故事嗎,魚缸里的魚常常對籠子里的鳥炫耀,它覺得魚缸比鳥籠更自由,因為魚缸里有水草、有假山,還有各種各樣的彩色石頭。它把魚缸臆想成了大海,用這臆想來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
孟鈺盯著程冬青的臉,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說道,程老師見多識廣,不會連這個故事都沒聽過吧。眼前的程冬青并沒有大發(fā)雷霆,而是轉身走了。不到一分鐘,她又回來了,把一個小盒子扔進孟鈺懷里,說,發(fā)病了就吃藥。
孟鈺把藥瓶舉在眼前,是她剛放在辦公桌上的那瓶氟西汀。程冬青頭也不回地走了,孟鈺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漸漸拉長,突然想到,她是第一個承認自己有病的人,孟鈺開始像個傻子一樣吃吃地笑。
我有病。
什么病?
神經(jīng)病。
別瞎說。
再想想從前那些對話,她笑得渾身癱軟,身體滑落到地上,頭砸向一旁的樓梯扶手,眼淚一顆顆掉出來。
半夜,程冬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她本來已經(jīng)睡著了,是那個夢又將她喚醒。夢中,一支鋼筆刺向她的眼睛,在快要觸碰到眼球的一剎那,戛然而止。她拉開門,隔壁的窗戶還透著燈光,那個女孩還沒睡。
程冬青回憶起來,在巴士車上,當那個賣玉米的老人背著一簍玉米上車時,坐在她身邊的女孩捂住口鼻,滿臉嫌惡的神情。那時她照例買了一根玉米,坐在座位上慢慢啃咬。女孩臉上的表情則變得更加嚴重,仿佛玉米沾上了什么丑惡的氣味。她微微側頭,看到女孩腳下放著一大包行李,顯然是從外地回來的。她的皮膚是一種修飾過的白,頭靠在車窗上,窗玻璃模糊地映出她的雙眼,像一對飽滿的杏仁。
那天在教室,那雙眼睛和面前的孟鈺重合在一起,程冬青心里掠過一絲鄙夷。
三
傻子在雙槳鎮(zhèn)游蕩了很多年,一開始人們總愛逗他玩,時間久了,也就都把他當成空氣。
傻子闖入雙槳小學那天,是在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他在操場上晃悠了一會兒后,徑直走進三年級教室。正是上課時間,老師和同學們都安靜下來,盯著傻子手舞足蹈的模樣。傻子在教室里連續(xù)轉了三圈,用天真的眼睛掃視課桌和講臺。像是選定了一樣,他走到孟鈺的桌子面前,拿起桌上的塑料水瓶,一飲而盡,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從那之后,孟鈺和傻子成了好朋友。孟鈺問他,他們都嫌棄我的東西,你怎么不嫌棄呢?傻子不說話,咧著嘴呵呵地笑。孟鈺說,算了,反正你也聽不懂,我沒有朋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嗎?如果愿意,你就點點頭。傻子點點頭,一道涎水順著嘴角淌下來。
后來孟鈺發(fā)現(xiàn),傻子其實并不傻,他會的東西很多。他是爬樹的能手,像猴子一樣躥上去,三下兩下就能摘到最大最甜的果實。他還精通雙杠,可以在兩根鐵杠間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其中最讓孟鈺羨慕的,是他能順著樓梯扶手滑下去。孟鈺的很多同學都會這個動作,他們從來不需要走樓梯,但孟鈺做不到,這也是導致她被同學嘲笑的原因之一。
這天放學后,等到同學們都走光了,孟鈺要求傻子教她滑扶梯。盡管已經(jīng)教過很多次,傻子還是樂呵呵地答應了。他先上去展示了一遍,然后讓孟鈺坐上去,調(diào)整好姿勢。松手,滑下去。傻子喊道。孟鈺往下望了一眼,還是害怕。她呆呆地坐在扶梯上,回想起同學們嘲笑的話語,眼淚開始不停地涌出眼眶。她站回地面,哭著讓傻子再演示一遍,傻子捂著肚子說疼,孟鈺哭得更兇了。傻子也傷心起來,他直起身體坐上扶梯,松手,墜落。
鮮血像梅花一樣綻開,繁殖,成千上萬朵梅花聚在一起。
寒風掠過雙槳小學的西南角,吹開了幾枝梅花。孟鈺伸手觸碰其中一朵,花瓣立馬掉落在她的指尖,失去花瓣保護的花蕊微微顫抖著。
四年級有個學生著涼發(fā)燒,需要送回家里休養(yǎng),他和孟鈺同村,孟鈺主動承擔了護送的任務。她牽起小男孩的手,冷冰冰的,再看他的另一只手上,還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表面結著一層奶皮。牛奶怎么還不喝?孟鈺說。這是程老師給我的,等回家了再喝。男孩仰起頭,臉頰上生著幾處凍瘡。一會兒就涼了。孟鈺說。
她對這個男孩有些印象,前幾天他的爺爺?shù)綄W校來過,老人家的背佝僂得像個蝦米,手上全是裂痕,還背來了一箱脆棗,說是替孫子感謝老師們。男孩自己也很爭氣,勤奮好學,一下課就跑來辦公室請教老師。孟鈺解下自己的圍巾,把男孩的脖子和臉頰包起來。男孩乖巧地縮了縮脖子,把牛奶捧在鼻子前聞了聞,說,沒關系。
上巴士車后,孟鈺才發(fā)現(xiàn)程冬青也在車上。別處都是單個的座位,要想和男孩坐在一起,只有坐在程冬青旁邊。孟鈺一臉不情愿地走過去,讓男孩坐在她們中間。
程老師今天沒有課嗎?她問。
請假了。程冬青說。
程老師也身體不舒服?
不是,有重要的事情。
簡單說了幾句后,兩人都陷入沉默。巴士車還停留在原地,車上開始有人催促司機,司機讓大家再等一下。過了一會兒,等到一個背著籮筐的老人上車,司機才發(fā)動車輛。老人掀開籮筐上的布,一股煮玉米的氣味充斥著整個車廂。
姑娘,今天要吃玉米嗎?老人坐在前面的油箱蓋上,望著程冬青的方向問。
阿婆,幫我包三根。她說。
謝謝你啊,每次都照顧我的生意。老人說。
程冬青對老人笑了笑,接過三根滾燙的玉米,一根遞給男孩,一根遞給孟鈺。孟鈺捕捉到她臉上的笑意,頓時有些意外和恍惚,去接玉米的手抓了個空。她回過神來,重新握住那根玉米,遞給身旁的男孩。你生病了,多吃點兒。孟鈺說。
你不愛吃玉米嗎?程冬青轉頭問。
也不是,我從小就聞不了玉米的氣味,會暈車。孟鈺說。
聽到孟鈺這樣說,男孩才把玉米揣進懷里,小聲說道,帶回去給爺爺吃。程冬青遲疑了片刻,抿了抿嘴,什么都沒說,她把剛舉到嘴邊的玉米放下來,又重新用塑料袋包緊。車窗外的景物一片蕭條,正在飄落的枯葉打在車窗上,像是枯葉蝶飛來飛去,平添了一些生機。
你怎么會著涼,是不是有人搶你的衣服?孟鈺問。
男孩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表情,他緊閉著嘴,一言不發(fā)地低下頭去。孟鈺看到他的鼻子在變紅。以后再有人欺負你,你就去辦公室找我,我保護你。孟鈺說。男孩點了點頭,眼角掛著一顆晶瑩的淚水,孟鈺心頭一顫,使勁眨了眨眼睛,望向別處。
你很細膩,能想到這些。程冬青一只手撫摸著男孩的頭,對孟鈺說。
沒什么細膩不細膩的。孟鈺說。她的思緒飄回到很久以前,她和眼前這個男孩差不多大的時候,在一個大雪天,班上的男同學偷偷把她的棉襖剪開一大條縫。她毫不知情地走在雪地上,一邊走,棉襖里的棉一邊往外掉。直到聽見身后傳來笑聲,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棉襖成了薄薄一層。她假裝毫不在意地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和傻子約定的地方。傻子用衣擺兜著雪給她看,問她冷不冷,她說冷,傻子就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給她穿。孟鈺摸了一把他的棉襖,兜雪兜得濕乎乎的,她笑著說不穿。傻子就牽著她在雪地上奔跑,跑得全身都燥熱起來。
車輛駛入一處崎嶇的路段,孟鈺靠在車窗上睡了過去,隨著汽車的顛簸,她的頭一下一下地砸在車窗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孟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頭和窗戶之間墊著一件外套,是程冬青的。
她把外套遞給程冬青,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了一句謝謝,她腦海里突然又浮出傻子牽著自己在雪中奔跑的畫面。程冬青伸手接外套時,車輛正好顛了一下,她胸前的一枚白玉墜子晃來晃去。孟鈺想起來,在她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里有一個楊老師也總戴著這樣的一枚墜子。
程老師在哪兒下車?孟鈺問。
東村。程冬青說。
程老師去東村,是要回家?孟鈺問。
不是,去祭拜一個親人。程冬青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摩挲胸口那枚白玉。
汽車抵達五水村,孟鈺把男孩送回家后,干脆自己也回家去了。她還不能適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遠也不能適應。她想逃,能逃多久是多久。
四
十年前,第一批外出謀生的人還沒有回鄉(xiāng),各地鄉(xiāng)村的教學資源緊缺,雙槳鎮(zhèn)也是這樣。那時候堅守在雙槳小學的是一批老教師,其中年紀最大、資歷最高的老師姓楊,大家親切地稱呼她為楊奶奶。
和楊奶奶關系最好的人有兩個,程冬青和另一個女孩。她們不僅都是楊奶奶的學生,還和她住得特別近。楊奶奶是個獨居老人,也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她教學認真負責,為人和善可親,一顆心全部放在學生身上。程冬青就是被重點關照的對象之一。
程冬青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兩位老人的婚姻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他們性格不合,脾氣暴躁,常常會把氣出在孫女身上。程冬青不樂意待在家里,一有空就跑去找楊奶奶玩。在程冬青的印象里,楊奶奶與自己的奶奶截然不同。她溫和、親切,還有一顆悲憫的心。她記得有個傻子經(jīng)常跑來偷摘水果,楊奶奶從來不趕他走,有幾次還留他吃飯。
楊奶奶的房子后面漫山遍野都是果樹,果實熟透了,她就用塑料袋把它裹在枝頭,等程冬青來的時候再摘下來。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女孩。
每當在楊奶奶家里碰見那個女孩,她們就玩起躲貓貓的游戲。她家旁邊有一間廢棄的土屋,還有幾個稻草垛,是適合玩躲貓貓的好地方。兩個女孩都喜歡先躲進土屋里,看到對方找過來,再從土屋的后門溜出去。有時候,她們會要求楊奶奶加入她們的游戲,楊奶奶也從來不會拒絕。
孟鈺再次回到雙槳小學的時候,湖面已經(jīng)開始結冰。
天氣預報說兩天后會有一場暴雪降臨,孟鈺原本不相信,因為雙槳鎮(zhèn)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下過暴雪了。但在她回來后的第二天,天空開始紛紛揚揚地往下落雪,起初是綠豆大小的雪粒,落在地上就不見了蹤影。這天正好是孟鈺的生日,她趁著雪小,走到鎮(zhèn)上的面包店買回來一個蛋糕。剛回來不久,雪花變成了鵝毛的形狀,團結一致地堅守在地面。
到傍晚,積雪已經(jīng)沒過行人的鞋子,萬物被厚重的白色覆蓋著,一副傾頹之勢。雙槳鎮(zhèn)的基礎條件比較差,每當遇到暴雪的天氣,都會停水停電,今年也不例外。學校通知停課,家住雙槳鎮(zhèn)的學生由家長帶回,其余一半的學生則只能暫時留在學校。老師也大部分回家了,只留下程冬青、張阿姨和孟鈺三個外村人,負責照顧在校學生的飲食起居。
黑暗漸漸沒過積雪的白,成為世界的主色調(diào),學生們已經(jīng)被安置進了學生宿舍,三位老師也回到自己的住處。孟鈺借著手機電筒的光線,拆開自己的生日蛋糕,再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啤酒,擺在桌上。隔壁的張阿姨拿著一根蠟燭進來,點燃,小小的火光在白色的燭芯上跳躍。小鈺,阿姨今天來陪你過生日。張阿姨說。孟鈺親切地回應了一聲,她切下一大塊蛋糕遞給張阿姨,余光掃到那瓶啤酒,問,有開瓶器嗎?
沒有。張阿姨說,小鈺啊,女孩子還是不要喝酒。
沒有經(jīng)常喝,就是覺得有點兒冷,想喝酒暖暖。孟鈺說。
冷就多穿點兒衣服嘛。張阿姨繼續(xù)說著,一只手在空中來回比畫,大意是村里的哪個女孩因為喝酒干了什么錯事。說完這些,她又聊起孟鈺的學業(yè),勸她快點兒回去讀書,以前那個年代的人想讀都沒的讀。孟鈺不想聽,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眼睛盯著張阿姨的嘴,裝出一副在聽的模樣。
吃完了蛋糕,張阿姨打了個哈欠,說要回去睡覺,孟鈺這才松了一口氣。看到張阿姨的背影在門框處消失,孟鈺趕緊走過去鎖上房門。她拿起那瓶啤酒,用牙齒卡在瓶蓋下端,往上用力一撬。酒瓶開了,她把瓶蓋吐在地上,拿著瓶身往嘴里猛灌一口,一股辛辣而溫暖的滋味傳遍全身。
蠟燭快要燃到底了,孟鈺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正對著隔壁的窗戶喊道,程老師,借根蠟燭。沒過多久,程冬青拿著蠟燭走進來。她滴了幾滴蠟油在桌上,把蠟燭的下端固定。孟鈺趴在桌上,看到火光在程冬青的臉上跳躍著,映照出她臉上細小的絨毛。
程老師,坐下一起吃蛋糕吧。看到程冬青轉身要走,孟鈺慌忙說,之前的事情對不起,今天我生日,坐下陪我說說話吧。程冬青停下腳步,折返回來,在孟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輕聲說,生日快樂,孟鈺。第一次聽到程冬青叫她的名字,孟鈺有些不習慣,她抬起頭,看到程冬青的眼睛里也有火苗在跳躍。孟鈺給她切下一塊蛋糕,蛋糕上連帶著僅有的一顆草莓。她又翻出一個小紙杯,給程冬青也倒了一杯酒。
燭光將整個屋子籠上一層溫馨的色調(diào)。孟鈺的視線融化在黃色的光芒里,像是陷入一個溫柔的泥潭,她的目光在其中上下求索。正當陷落到最低處,一切都在變模糊時,一抹亮眼的白色在朦朧中逐漸清晰,折射出珍珠的光芒。
孟鈺盯著程冬青胸口那枚白玉墜子,問,程老師,你為什么要留在這里?
程冬青淡淡地笑著,暖黃色的光線讓她的笑容多了幾分暖意。她說,那你呢,為什么要休學回到這里?
你先回答我。孟鈺說。
因為我做了錯事。程冬青說。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和一個女孩在楊奶奶家玩躲貓貓的游戲。楊奶奶以為另一個女孩躲進了土屋,急忙進去找她,結果在楊奶奶進去后,土屋轟然倒塌了。
這是一個意外。孟鈺說。
曾經(jīng)有村干部來視察,說土屋隨時有倒塌的危險,讓村民們不要靠近。但我們總趁著楊奶奶不注意的時候鉆進去。你說,這真的是意外嗎?
我也不知道。孟鈺苦笑道。她舉起酒瓶,和程冬青的杯子碰了一下。
四周寂然無聲,桌邊的兩個人達成一種默契的沉默,任由自己的思緒紛飛,飛到過去,飛到未來,最后飛回現(xiàn)在。程冬青問,許愿了嗎?孟鈺搖搖頭。蛋糕已經(jīng)殘缺了,程冬青把蠟燭全部插上去,用打火機點燃,十幾支蠟燭的火光像精靈一樣跳躍著,彌散出的熱量將兩個人的臉烤得微紅。孟鈺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問,你說,我可以許愿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
與其許愿讓死去的人活過來,不如替死去的人活下去。程冬青說。
替死去的人活下去。孟鈺說,可是程冬青,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她們隔著燃滿蠟燭的蛋糕對視。程冬青的眼睛里,以往那種堅毅和淡然正在消散,一層潮濕的薄霧蒙上去,像在寒夜里被溫暖浸潤的窗玻璃。
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孟鈺問。
等一下,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程冬青說。
孟鈺看向窗外,隱約可以看見有大塊的白色正在降落。雪花掠過黑夜,交匯成一片凄清的景象。窗內(nèi)燭火透亮溫暖,恍若兩個世界。
五
楊奶奶最喜歡的是我。一個女孩說。
不,楊奶奶最喜歡我。剛滿十歲的程冬青堅定地說。
關于另一個女孩的名字,程冬青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她們之間唯一的羈絆只來自楊奶奶。她們具有小孩子與生俱來的競爭心,經(jīng)常爭論楊奶奶最喜歡的是誰。一開始,程冬青篤定楊奶奶最喜歡她,她懂得觀察別人的眼神,楊奶奶在看向她時是充滿愛的。就是這份愛,陪她度過了漫長的幾年時光。
可是后來,楊奶奶漸漸開始偏袒另一個女孩。她不再把最大最甜的橘子留給程冬青。有一次楊奶奶看著她,嘴里喊的卻是那個女孩的名字。最讓程冬青難過的,是在躲貓貓的時候,那個女孩總能迅速找到她。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楊奶奶偷偷給她通風報信了。程冬青想要報復。在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躲貓貓游戲中,她看到那個女孩躲到了稻草垛后面,但她故意指向那間土屋。她希望楊奶奶在看到土屋里沒有人之后,主動發(fā)現(xiàn)她的小情緒,然后笑著告訴她,你不要多想,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可事實總是和預想唱反調(diào)。楊奶奶對她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然后消失在土屋里。那天的陽光很刺眼,程冬青小小的身體站在高聳起的黃土堆前。她聞到空氣里有陽光和果實的味道。抬起頭,陽光像一根針刺進她的眼睛。她解下老人脖子上的白玉墜子,戴到自己胸前,一戴就是十年。
后來她才知道,在那之前,楊奶奶就已經(jīng)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病。為了能繼續(xù)留在雙槳小學教書,她隱瞞了自己的病情。
暴雪連續(xù)下了五天后,雙槳小學儲備的物資已經(jīng)不再充足。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場雪會持續(xù)這么久。沒有水沒有電,大雪壓斷了電線桿,失去和外界連接的信號。街道上的店鋪全部關門,大家都躲在家里抱團取暖。雙槳小學有近六十張要吃飯的嘴,這里像一塊被孤立的遺址,自我封閉在世界的角落。學生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吃到熱乎的東西,第一天吃的是趁有電時溫好的飯菜。第二天吃的是面包和餅干,那是孟鈺她們冒雪在大街上挨家挨戶敲門買到的。到了第三天,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學校那個簡陋的小賣鋪里賣的方便面。沒有電,她們用廢棄的書和桌椅充當木柴,才勉強燒了幾鍋熱水泡面。
程冬青和張阿姨在教室里安撫孩子們,孟鈺走到教室外面,雪地反射出一道道白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刺得她有些眼花。雪已經(jīng)累積到和臺階相同的高度。孟鈺雙腳跳上去,腿凹陷進雪里,身體一歪,摔倒在雪地上。她躺了一會兒才爬起來,腳狠命地往雪地上踹。被踹起的雪粒帶著鞋底的泥污濺到空中。她又改用手在雪地上刨,刨到最底部,黑色的土壤露出來,一條死蚯蚓以詭異的姿勢蜷縮在上面。
她想起第一個雪夜,有了醉意后對程冬青說出的話。這些年里,我常常反問自己,在我逼著他滑下去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預判到了他死亡的結果。
孟鈺,這世上有很多事是說不清的。那天晚上,程冬青這樣對她說,我偶爾也會想,在我指向那里的時候,我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我和你一樣,我們都一樣。
和我講講外面的世界吧。
外面的世界是一個更大的魚缸。
孟鈺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更加寬廣的雪地,雪地上印著各種形狀的腳印,她沿著其中一個腳印往前走。狂風在割她的耳朵,雪花不斷落進她的衣領,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坐在樓梯扶手上了。她慢慢靠下去,身下是一片虛空,狹長的樓梯扶手抵住她的后背,很堅硬,也很安心。她想起曾經(jīng)和傻子的一段經(jīng)歷。
你一個人無依無靠,什么都沒有,為什么還能活得那么快樂呢?孟鈺問。
記憶中的傻子撓了撓后背,繼續(xù)擺弄面前的一堆沙子。
你堆這個有什么用,這些都是假的。孟鈺帶著哭腔,她伸出手去,推倒了傻子剛壘起來的房子。
傻子照常樂呵呵地笑了笑,把沙子重新聚在一起,用一根樹枝來打磨大門和樓梯。隨著重量增加,沙子動不動就會發(fā)生塌陷,傻子毫不氣餒,一次次把滑下去的沙子扶上來。直到夕陽染紅天空,一個高大的城堡聳立起來。
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孟鈺說。
傻子捏住孟鈺的食指,豎立在城堡的大門口,扮作一個登門的人。他又折斷一截樹枝,用指甲掐成鑰匙的形狀,遞給孟鈺。送給你。傻子說完,一條鼻涕滑進嘴里,他趕緊吸了回去。
孟鈺松開手,松開腳,平躺在傾斜的扶手上。她看到雪地上的一切,盛開的蠟梅,凌亂的腳印,還有程冬青,正對著孩子們微笑的程冬青。
孟老師快下來,這樣很危險。
一個聲音響起,孟鈺撐起身體,認出是之前發(fā)燒回家的那個男孩,她問,怎么了,有事嗎?
老婆婆給我們送來了好多玉米,程老師讓我來叫你。男孩說。
老婆婆?
就是上回在車上賣玉米的那個老婆婆,程老師看她孤苦伶仃,次次照顧她的生意。她聽說我們被大雪困住了,便特意送了玉米來,走了快八公里路。男孩說。
孟鈺跟著男孩走回教室,氤氳著玉米香甜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一個大背簍里彌漫出縷縷蒸氣,模糊了孟鈺的視線。孩子們一人拿著一根玉米,啃咬的聲音像是腳踩在雪地里的聲音。老人站在一旁和藹地笑,她身上落滿雪花,臉頰上不知道是熱還是凍出來的紅,褲子從膝蓋往下,全被雪泅濕了。
整個屋子看上去熱氣騰騰,在一縷蒸氣和另一縷蒸氣的空隙間,她看到所有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轉身走出教室,程冬青追出來,叫住她。她回過頭,程冬青的手里握著一根玉米,這回,你不想吃也得吃。孟鈺接過玉米,濕乎乎的熱氣從手心鉆進去,傳遍整個身體,再化為熱淚積蓄在眼眶。
如果愧疚導致善行,那錯誤也是可以被原諒的,對不對?孟鈺問。
對。
程冬青的聲音很輕,如同一片雪花從天空飄落,曲曲折折地落在土地上,融化,消失在她們望向彼此的視線里。每一片雪花都攜來一縷寒意,又有著來自遙遠春天的溫暖。在她們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不斷有寒冷和溫暖降臨,不斷有雪花被容納。然后,大地就變成了白璧的顏色。
【作者簡介】肖明明,女,00后,湖北荊州人,就讀于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本文為作者期刊發(fā)表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