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被察覺到的一段思緒

應該就是夏天的時候，窗外出現了知了的叫聲，我聽說它們的鳴叫，其實是振翅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兒像我家的電話鈴聲，沙啞地“吱啊——吱啊——”地叫著，只不過我家的電話甚少發出聲音。父親常年躺在床上，就在夏天的時候，他向我抱怨，窗外的知了正不知疲倦地叫著?！爸ò　ò　钡模鷼獾匦稳荨Ｎ野参扛赣H，知了的一生只叫三天，孰料就在那個夏天，不斷有知了耗盡力氣死去，它們也把父親帶走了。

為了整理父親的遺物，我在老屋住了些天。夏天還沒過去，另一些知了隱匿在窗外的茂林里，叫聲持續了足足有半個多月。我躺在窗前的床上，順著父親躺在床上的視角，看見窗外根本是一片空白。他幾乎只能看見天空和偶爾經過的云，對他而言，那些知了的叫聲根本沒有來由，卻異常激烈，此起彼伏。我曾建議他請看護把屋里的格局挪動一下，他終究還是不愿請求人做事。清早，那些知了用倒數三天的勇氣把我叫醒，之后在窗邊被這些聲音炙烤了一整個白天，在抵達傍晚之時，那些叫聲被蛙鳴聲所取代。我自己也松一口氣，發現一生中的一天又即將過去了。

我嘗試為知了計數，記下它們鳴叫的次數。我猜想或許可以找到它們死亡的批次。后來我發現它們是從樹葉中誕生的，那片茂林里有多少片樹葉，就有多少只知了。它們的來頭遍布整片森林，但我敢擔保，它們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某一天開始，我在安靜的清晨醒來，突然意識到再也不用忍受窗外那一整天的嘶鳴，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綠色，度過了難得的一天。夏天終于過去了，我得以做一些填補時光的事情，主要是整理父親的遺物。我才發現，沒有知了的日常也同樣難熬，除非你擅長發現，我指的是，那些尋常生活中，并不是由人為制造的不尋常之處。畢竟，我們所有的心動都不是出于無意。

回來之前，我向醫院請了半個月的假，幾乎把這兩年的假期都用了。我心知自己陪伴父親太少，而他走得悄無聲息。我的父母已經分居了將近半個世紀，與和藹的母親相比，父親總是過于執拗有棱角，自然不能接到一起為他們養老。母親仍然健在，有時看她侍弄花草、精心打理廚房的樣子，我會想起病房里那些雖然年邁卻越發顯出智慧和溫柔的老太太。在三個月前，我曾建議父親到我的科室來住下，他固然知道不能住在我的家里，但還是因為“臨終關懷科室”和我大吵了一架，言下之意是即便生病了，我也不應該咒他。

眼下住在父親的房間里，職業病又來擾亂我的思緒，我總是想，父親走時止痛了沒，看護有沒有盡責。我在父親的床頭柜里找到三個沒拆封的針筒，卻沒有找到藥水。我睡在父親的床上，那上面有一個汗漬的人形，輕微地發黃，我才知道父親進入老年后，身高也縮小了，大概比我要矮半個頭。床上的汗漬讓我知道他的不易，他似乎是盡力保持著平躺的姿勢，留下一個身影，與我反復地訴苦。就如他生病之前那樣，每次來看望他，他都在訴說著難，卻也不愿別人認為自己太難而丟了尊嚴，他只能不斷地用言語否定別人的話語和關切，繼而是更多的難。我不該憶起這樣的他，就在思緒里尋找更多的他。而我想起的更多的他，卻無一例外地訴說著其他的難，仿若是尋常人生的難度與他并不匹配，他這一生都遭受著更多。想到這里，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終究還是把難給了別人。

在得知他的死訊時，母親在神龕前為他念了往生咒，在我看來，那簡直是毫無表情的。盡管我沒見過臨終的人為自己念經持咒，想來它安撫的是活著的心靈，但父親真的會因為那一段經文往生了才怪。這些年他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在老屋，每日練字，喝茶，生病前一直沒有找我請過看護，他自己煮飯，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我不是沒有過愧疚，繼而想到許多的周章，以及他并不一定會對和我們一起生活有多么大的喜歡，計劃便總是用以安慰自己。

直到我醫學博士畢業，正式成為住院醫師后，父親也沒有因為我的存在，得到過多少的便捷。他想象中的醫生擁有很大的權力，在得知我進入的是一家私營醫院，并且選的是臨終醫學，電話那頭的他用生硬的其他話題來回應我，不掩飾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我選了一條沒有實際用處的路。我已經習慣了父親的生硬，根本不會感到有必要多考慮一下。說到底，有多喜歡這個專業，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像選一只可能會漲的股票一樣，一腳邁入了這扇門。我在父親的心目中不是一個正經的醫生，但本來也不像要出人頭地的樣子。我好歹是個兒子，不是女兒。電話撥通后，我們對峙著聊些生硬的毫無關系的話題，就算是問候過了。

老屋是一間大開間，在過去是用簾子隔開的。我在簾子靠近屋外的這邊，睡在一張鋼絲床上。記憶中屬于父母的那邊總是很安靜，他們之間沒有話語。雖然背地里母親對父親只有怨言，偶爾她讓父親做什么事情，也從來都沒有稱謂。他們是在我的懇求下離開彼此的，我想和他們打一個比喻，好比四季的發生，有的人在深秋時抬起頭來，才發現盛夏已經過去了。父親和母親之間隔著的秋天，是北方嚴冬到來前的樣子，遍地都是葉子的殘骸，走過的人把干巴巴的枯葉踩碎，又有新的從樹上落下來，是一種破碎來得沒完沒了的感覺。父親和母親之間有沒有愛？如果有過，應該并不深刻。

父親在20世紀90年代來到深圳，他是個中學語文老師，在招商局的子弟學校任教。因為他的關系，我也得以進入這所學校就讀，也欣然接受同學都稱我為小林，稱父親為老林。我懷疑有多少人在畢業后還記得父親，如果記得他，是不是只記得他在課上發表對家常生活的失望。我知道他沒有自己偏愛的學生，所有的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比起留戀學?；顒?、和其他的老師議論妻子的廚藝，他更喜歡炒股票。父親沒有同事緣，我聽見過其他的老師議論他酸氣。少年時不懂這句話的意味，等長大了，父親也沒有他們說的酸氣了。歲月把他變得更生硬。原先他還有教書匠的瘦弱、憂愁，后來卻變成了固執與質疑。

去年我趁周末去探望他，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因為不知道父親獨自一人如何開伙，我只給他帶了一些魚油。他自手里的書中抬起頭來，費力地在抬頭紋下打量我，瞳仁渾濁，泛著霧蒙蒙的藍，眼神中有一種質疑，不知是在質疑我的誠意，還是在質疑我的不告而來。我放下東西，坐到沙發上，確信自己不需要和他說話，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我才清楚自己打擾了他。我走之前，他把手中的書用一張開鎖的名片夾好，放在沙發的扶手上，低著頭在衣服上找著什么。最終他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是同一家開鎖匠的電話。他讓我記下來，萬一他在家中有事，我可以通過鎖匠進來。

父親成長在一個家教很嚴，卻稱不上書香門第的家庭。他們姊妹四個，父親是老三。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時，父親正好高三，那一年他沒有考上。為了爭取復讀的機會，他不愿在鋼鐵廠接我爺爺的班。他二姐譴責他不肯承擔家里的責任，為此，父親還喝了農藥。第二年他考上了中文系，從此離家。對他的家人而言，這個沉默的老三就是失蹤了。親情緣淺，恐怕就是在說我的父親。我在科室也遇到過沒有家人陪伴的病人，無論中外，都講究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有兒女孫輩的陪伴，方為抵達了順遂的終點。知了的一生都在用鳴叫的方式留下足跡，然而在密林的深處，還有飽受煎熬的蛇與狐貍。臨終的意義于我而言，是那么飽滿，我曾一度癡迷于病房的工作，在瀕死的病人間流連，為他們送上關懷，卻因為于己毫不相關而暗自輕松。

有天晚上，科室送走了一名特別的病人。他是一個晚期胰腺癌患者，在家屬的要求下，我們不斷地加大鎮痛藥物的劑量，試圖幫他減輕痛苦，輕裝離開人世。然而本能的力量挾持著那間病房的每一個人。那位病人執意掙扎，讓醫護，家屬，都目睹了一場極為痛苦的告別。他不想離開，總是嘗試和家屬交談，加大劑量的鎮痛藥不僅沒有緩解他的痛苦，還因為暈眩等副作用讓他驚慌，他也更加執拗地反抗。從當日中午開始，伴隨著劇烈、反復的呻吟聲，病人大小便失禁，還是進入了譫妄狀態，心律失常，上了呼吸機卻反復咯痰，我們緊急撤走了他的鄰床，都以為他會在午后的時候離開，但僵持了足足七個小時以后，他才嘆息一聲，蹬直了早就已經僵硬的雙腿，誰也沒有看一眼，就那么走了。我從此知道，死亡是不需要懷疑的力量，它就像人生走到了交卷的一刻。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其實只看臨終時分就可以了。

父親大概也走得不容易，讓這過程更加不容易的，恐怕是那種心里知道死之將至，卻不想告訴任何人聽的，僵硬的心情。父親在青年時期就知道去洞察很多事情，他也從來不借錢，恐怕是害怕和人產生關聯吧。他念的是中文系，又讀了很多書，即便看得見別人的俗氣和進取，他也沒有機會學到什么。中學語文教師所需的授課技巧、作文指導等知識，他自信不需要多學也懂。那些年他所生的氣，多數是因為學生不把他當回事，尤其當他在課堂上試圖抒發對課文的情懷時，講臺下的學生不僅不認為他所教授的是有用的，相反還認為他在不適宜的時間與地點暴露自己的細膩與多情。

父親只有兩件襯衫，南方的四季并不分明，那兩件棕色格子與淡藍色的襯衫，他每日換洗，搭配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不知不覺，竟成為他的特點，由衣著便可辨認出他來。我們那間子弟學校，教職的薪水不低。因為母親在家照料家務，他們兩人之間的怨懟，也有一部分是因為父親要獨自擔負全家的開銷。父親養了家，便覺得不需要另給笑臉；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母親也不覺得這是美滿的生活。我從童年起，便知道簡樸可以省下許多事來。

父親母親分開的時候，為老屋的歸屬幾乎大打出手，后來父親不知道哪根筋靈機一動，提出老屋和我，他們倆一人一個。用腳也想得到，他這么提出，是不想要我，又清楚母親放不開手。從此母親帶著我在外租房度日，一租就是二十年。自那時起，偶爾在學校里見到父親，感到他更節儉了，仍舊是那兩件襯衫隔天換洗。既然只支付我一半的生活費，應該有余力善待自己。后來我才知道，他用省下的錢給自己在香港購買了一份商業醫療保險，這也解釋了他生病后，為何能在醫院住單人間。但為什么從優渥的治療條件里離開，回到老屋里居住，我已經沒有機會問了。

父親查出胰腺癌已經是晚期，這與他的生活方式有關，我在老屋的廚房地上發現了兩捆清遠米粉，冰箱里還有一盒雞蛋，一把通心菜，臺面上只有一臺烤箱，一些醬油和醋，連料酒都沒有。他一直不是個快樂的人，也不愿和人交往，誰能料到他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在屋里悵然得心煩意亂。

父親的遺書，簡要地說明了財產、遺物的處理。老屋留給我，書籍捐贈給舊書店，衣物和其他物品燒掉，不要辦追悼會。父親留下的遺物很少，老屋里本來就沒什么擺設，人走了，更像是把一部分氣息也帶走了，屋子仿佛從未有過生機。我打開窗，在屋子中央放了一個搪瓷盆子，就地焚燒那些衣物。據說將逝者的衣物燒掉，是為了化解活著的人的牽掛，只有當活人不再牽掛了，死去的方能安心地往生。一個念頭忽然在我的腦海閃過，我認為父親的鬼魂正在屋頂上，向下俯瞰，審視著我。這種被審視的錯覺讓我不僅不思念父親，還渾身不自在地想起了他最不讓人喜歡的特點。

過去，父親喜歡盯著人看，尤其是盯著人的眼睛。誰要是和他正在交談，在他說出某個感到引以為榮的字眼或描述時，他會突然停下對話，死死地盯著交談的對象。那眼神帶點兒問詢，又帶點兒肯定，大概是在確認對方領會了他所在意的。得到認同后，那眼神又帶些得意，也不樂意讓人看出他在得意，但好歹交談繼續下去。晚年的父親大概只能在交談中尋找認同，不知內情的人可能會渾身不自在，我也一樣。后來我開發出應對的方法，他一停下來，在我的目光中尋找他想要的，我便快速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沖他猛點頭，確保這個認同他的信息被傳遞到位。可是這樣做，時間長了很累，我便不再主動和父親交談，他的目光沒有了那種索取，也空落下去。此時此刻，他的鬼魂就在屋頂上，向下俯瞰著我把他存在過的痕跡燒為灰燼。我只消抬一抬頭，就可以驕傲地告訴他，東西沒了，我們就不會再牽掛他。親情緣淺，無論是給自己，還是給身后人，都帶來了巨大的余地。

曾有過一個八十六歲的肺氣腫老人入住我們科室。平心而論，老人兒女雙全，手腕上戴著翠綠的玉鐲子，雖然很瘦，卻穿著體面，神態也很安詳。我們和她的子女反復解釋，老人進來時就已經走了，是腦死亡，雖然還有心跳，在呼吸機的幫助下，胸口也有起伏，但已有的機器僅僅維持著她的生命體征，是毫無意義的。為了逝者的尊嚴，以及避免不必要的醫療費用，我們建議拔管。老人的兒女抱頭痛哭，臉上掛著淚水告訴我，他們不拔，要讓媽媽活到她想走為止，他們不在乎錢，也沒做好送走媽媽的準備。呼吸機和輸液讓老人的生命體征又維持了半個多月，我們看著那個身體日漸消瘦，暗沉，兩頰凹陷下去，最后那幾天，就像一個黑色的影子被投射在病床上一樣。從醫多年，我對死去的人始終懷有冷靜的憐憫，是否當了媽媽便沒有了輕裝離開的權利？我還有很多不宜問出口的懷疑，有一陣子，我看向人的目光，也帶著質疑和問詢。

也許是因為焚燒的煙霧，老屋的門被敲響了。我打開門，辨認了一下，才認出是舊鄰居家的兒子。他比我大一歲，我們就讀的是同一所中學，也是他從父親床頭的筆記本里翻到我的電話，告知我，父親靜悄悄地走了。我對他有種說不出的不快，仿佛是他替代我送走了父親，但這件事情為什么忽然變得重要起來，我的心思也變得彎彎繞繞。我和這位仁兄從他高三畢業后就沒再見過，因為住在對門，過去也曾在樓道里“師兄”“師兄”地與他打招呼。他過去比現在要孱弱，有白皙的肚皮。十多年過去了，他有些發福，自我介紹在城建公司工作，也解釋他為什么黑了這么多。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穿著有些松垮的西服褲子，黑色的銀頭皮帶，上身穿著白襯衫，在手肘處有些皺褶。我們都還沒到謝頂的年紀，他的發際線卻已經上移了，皮膚有些出油，越發接近一個隨處可見的中年男人。

很快我發現他有一個不值一提的過人之處。門打開后，他的臉上立刻漾上笑意，輕輕地彎了彎腰，向我問候。服喪之人最害怕的是打擾別人的心緒。他那笑意不用力，但也不敷衍，說深不深，恰到好處，似乎在說著，你好呀，辛苦了，我來了。他似乎有一種自認是渺小，從渺小中找到區別于傲慢的快樂。那種快樂讓他兢兢業業地打點一切，相關的或不相關的，都認真對待。我讓開擋在門前的身體，請他進來。既然開著窗，我也不擔憂會熏著他，實在是沒有寒暄的力氣，我就蹲在那里繼續了。見我在焚燒父親的衣物，他輕輕地嘆息，仍然是半彎著腰，從地上的凌亂中撿起紙片、相片一類的遞給我，由我來放到盆里。我接過時，看見他的手很小，想起讀書時還和同學一起給他起過外號。

火盆里燒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一些火星在空氣中翻滾，我看得走了神。也許是想安慰我，他走到我的身邊，半彎著腰坐下。坐在我的旁邊，有些發胖的身體佝僂著，從側邊望過去，他的身影是圓形的。即便他是無意的，我也不斷地被他的敘述提醒，父親經歷了漫長的最后的日子。聽說他推開門，發現父親沒有了鼻息和心跳的時候，父親的身體還溫熱著。在他從容的敘述里，我那個疏遠的、僵硬的父親，不僅僅擁有一顆溫暖而容易接近的心，而且對人充滿了和善與理解，他笑容滿面地對待鄰居一家，贈送禮物，偶爾還幫著帶帶孩子。

據這位鄰居回憶，他們是在四個多月前結交的，此前是面對面也不打招呼的鄰里關系。突然有一天，父親敲開了他家的門，一開始他有些囁嚅，但整理好自己的狀態后，父親問他的鄰居，是否愿意在每個禮拜三，來敲敲他的門？父親解釋，有時他會忘記時間，也不懂操作電子設備，每個禮拜三是他給孫子打電話的日子……我的鄰居輕聲敘述著，讓自己的語調盡量照顧到凝重的氛圍，我卻走了神。我的確有個兒子，已經快四歲了，但我無論如何也記不得父親給他的孫子打過電話。

我無須非常用力地掩飾驚奇，我的鄰居都將把我的神態視作是對父親生活的關切，他又接著說了下去。據說，隔三岔五，父親便會用烤箱制作一些蛋糕杯，送到鄰居家里。這解釋了廚房里那個被擦得锃亮，因而有些格格不入的烤箱。鄰居還說，每隔幾天，他的家中便能聞到烤蛋糕的香氣。那種甜香很好辨別，因為父親似乎只會烤一種蛋糕。通過飄入家中的香氣，我的鄰居得以知道，那個獨居的老人仍在珍愛著生活。久而久之，他會因為家中飄入了烤蛋糕的香氣，而感到心里踏實。

為了回報烤好的蛋糕杯，他們開始邀請父親來家中做客。說到這兒，鄰居的眼角竟有些濕潤，語調也動情起來，終究還是透出了對我的不滿。他加重了對父親是個“孤獨的，小心翼翼的和善老人”的描述?？此撇唤浺獾卣徑庵?，卻因為這諒解的態度，而透露出我是一個戴罪的人。他指他自己，早早地送走了父母，雖然用心經營著自己的三口之家，卻時常感到周身空落，仿佛天和地都與他緊緊挨著，那種陌生的空曠與他緊緊挨著，讓他在不可知、不可遇的人生中立足，沒有想到還能再享受到成為晚輩、成為孩子的福分。父親的睿智和善，適時地沖淡了我這位鄰居對邁入中年的恐慌，漸漸地，最多兩天，通常是每天的頻率，他都會在下班時給父親帶一把超市的青菜，放在父親的門口。說到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譴責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兒子。他懵懂地問我，父親的晚景，是否因為他而發生了改變？我對父親了解不深，但經由鄰居提醒，我也在腦海中追憶，忽然想起兒時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蓮花山可以放風箏，便興沖沖地回到家，說周末要帶我去蓮花山。第二天，他去書店買了一本制作風箏的書籍，花費兩三天的時間，用紙給我糊了一只立體風箏，那是一種中間鏤空，鏤空的部分用立體的紙張兜住，因而能在風中穩健滑行的風箏。父親一邊制作風箏，一邊為身旁的我解說，一只風箏如何在輕微抖動的手邊振作起來，又如何等待一陣風，如何不錯過那一陣風，乘著它，向沒有倚靠的空中攀援。

風箏并不是在飛，父親眉飛色舞地告訴我，風箏在與風的力量對抗，并通過腳踩著風，用自己的攀援讓人知道風的存在。我對父親的句子感到驚訝，但他顯然更著迷于紙張與風箏架子的關系。周六早上七八點我仍然困倦，平常的這個時候還在賴床，那天卻被父親拽了起來。我們從蛇口換乘了兩次公交車，才到蓮花山公園，我在車上睡得東倒西歪。到了那里，方知父親說得沒錯，但他顯然也為那場景感到震撼。在綠油油的山腳下，青草養護得當，泛著毛茸茸的綠意，就像是擁有某種溫柔，靜靜地等待著被發現。人在綠地上都是點綴，而空中密布的、五顏六色的風箏，它們才是我們所處空間的主人。因為過于接近藍天，那些風箏的線被大氣折射的光線隱匿起來，沒有了線，能留住它們的就只剩下牽掛了。

父親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滿天風箏下面，用布條纏繞自己右手的食指。他向我解釋，一只風箏的速度可以有多快，快到可以割破手指。父親顯然是個放風箏的好手，他先是用纏了布條的食指，輕微地抖動風箏的線，那風箏在半空中蕩了兩下，但是沒有風，它又很快地跌落了。父親伸了伸手臂，抬高，讓風箏被牽引到高一些的地方。他又抖了抖，那風箏再蕩了兩下，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就在這時，一陣并不大的風吹了過來，風箏抖動得劇烈了些，我正嚷嚷著快跑起來，父親卻就著風力，僅僅是松開拇指，讓風帶著風箏，讓利刃般的線經過他的食指，風箏就飛起來了。

風變大了，線跑得飛快，我看父親的食指，上面的布條被磨出了一道印記。再向天空中望去時，我們的風箏一點兒也不輸別人的。然而，就當父親與我擊掌慶賀時，天空中飛來了另一只燕子風箏。它似乎是不假思索地纏上了我們的白色風箏，并與之纏斗。我愣得張大了嘴巴，再看向父親，我才知道，我們遇到了斗風箏的行家。但父親顯然也是一個行家，他快速地反復著收線與放線的動作，告訴我，這兩只風箏，只有一只能留在天空中，另外一只的線會被割斷。

那風箏呢？我問我的父親。父親沒有任何語氣地告訴我，被割斷了線的風箏，就沒了，不屬于我們。他邊說，邊專注于手中的收線與放線，用線纏繞住燕子風箏，它卻飛得搖搖晃晃。我突然害怕起來，不想失去這個白色風箏。我拉拉父親的衣袖，幾乎在懇求他別參加這場比斗了。但父親不再與我說話，神色中帶著那種我所熟悉的執拗和生硬，用那種一貫的與誰都不融洽的表情，正在和對手拼個死活。

突然，他大喊一聲，頹然地放下雙手。父親還站在原地，但目光停在天上，他的肩膀垂了下來，卻還保持著呆望的姿勢。那只燕子把我們的風箏一并帶走了。

【作者簡介】王卉子，出生于東北，成長于深圳，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作品發表于《十月》《青年文學》《西湖》《江南》《長江文藝》《中國作家》《青年作家》《作家》等文學期刊，深圳市作協理事，深圳市羅湖區文聯委員會委員。曾獲深圳青年文學獎、紅棉文學獎，小說集《錯過了一片海》獲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