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規治黨視域下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法教義學分析

摘 要：依規治黨是全面從嚴治黨的基本方式，法教義學則是依規治黨的重要方法論。以民主集中制為分析框架，可以梳理出一個保障與限制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規范體系。黨組織自始至終都尊重和保障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但是黨組織的意圖通過法定程序予以確定而外化，則成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體系適用的關鍵節點。節點之前，黨員可以真實地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只要意見本身不違反紀律即可；節點之后，黨員只要堅決執行黨組織的決定，仍然可以聲明保留不同意見，并且可以繼續向黨的上級組織反映，但在提出不同意見的對象和方式上應當有所限制。

關鍵詞：依規治黨；不同意見權；民主集中制；法教義學

中圖分類號：D26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170（2024）03-0023-10

2019年6月20日，綏江縣紀委微信公眾號“清風綏江”發布了一篇題為“我縣二名干部跟組織討價還價被嚴肅處理！”的通報，稱“在縣委干部考察工作中，綏江縣財政局職工鐘某、宛某二名同志以個人利益為重，不服從組織人事安排，借口個人家庭、身體等原因，向組織討價還價，損害了組織威信，違反了黨的組織紀律……綏江縣紀委給予宛某全縣通報問責，并建議縣人民政府將其調離縣財政局；給予鐘某黨內警告處分”。2019年7月19日，《中國紀檢監察報》以“工作安排不容挑肥揀瘦”為題，對前述通報作了跟進報道，“時間回溯到去年8月，綏江縣委啟動了干部考察工作，經考察調研，該縣會儀鎮財政所科員鐘尚敏和縣財政局企業統評股股長宛辛勤在被考察干部中分列第一名、第二名，縣委擬將二人提拔為鄉科級副職領導干部。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組織談話過程中，鐘尚敏和宛辛勤竟先后拒絕接受組織工作安排……鐘尚敏和宛辛勤作為黨培養多年的老黨員，卻忘記了初心，無視紀律規矩，與組織討價還價，理應受到從嚴處理”。一時間，黨員干部因拒絕組織提拔而被嚴肅處理事件引起多方熱議。支持意見認為，兩位黨員干部拒絕接受組織的工作安排，違反了《中國共產黨章程》（以下簡稱《黨章》）、《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等黨內法規，進而被組織嚴肅問責處理屬于咎由自取。①反對意見認為，兩名黨員干部因為自身客觀情況而存有私心并不過分，組織部門非要“趕鴨子上架”，命令其此刻遠離家庭赴任，多少有點不近人情。②折中意見認為，兩名女干部對“黨管干部”原則缺乏認識，也欠缺“四個服從”的意識，確應第一時間予以處理，以遏制“討價還價”之風；但組織部門在平衡組織意圖與個人意愿方面，也存在工作不力的問題，且對考察過程中干部的“態度表示”進行“超前”處罰，存在對相關黨內法規理解和執行是否準確的疑問。③筆者注意到，上述不同意見往往采用價值判斷法，而由于各種價值之間缺乏平衡取舍的標準，所以理性的價值判斷容易淪為感性的主觀判斷，從而造成“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面。即使有人提到凝聚價值共識的黨內法規，也僅僅簡單地作出符合或者不符合某條黨內法規規定的結論，缺乏具體而詳細的說理論證過程，因而欠缺足夠的說服力。實際上，黨員干部拒絕提拔就是黨員干部對自己擬被提拔這一議題提出不同意見，本質上屬于黨員行使黨內法規所賦予的提出不同意見權。有鑒于此，筆者欲結合黨員干部拒絕提拔事件，對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展開法教義學分析，即先將案件事實概括提煉為黨內法規問題，然后梳理形成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規范體系，在此基礎上探討其規范內涵和具體適用。

一、引入法教義學是全面從嚴治黨的邏輯必然

黨中央自十八大以來作出了全面從嚴治黨的重大戰略部署，而全面從嚴治黨，基礎在全面，關鍵在嚴，要害在治。那么，具體如何確保“全面”“嚴”和“治”？作為一個擁有500多萬個基層組織和9800多萬名黨員的政治團體，中國共產黨的黨員數量甚至可以排到世界各國人口排行榜的第16名，因而其治理的任務和難度不亞于治理一個國家，治理的基本規律和主要模式也不亞于一個國家的治理。就國家治理而言，“法治和人治問題是人類政治文明史上的一個基本問題，也是各國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必須面對和解決的一個重大問題”，而“經驗和教訓使我們黨深刻認識到，法治是治國理政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④。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強調，“從嚴治黨，最根本的就是要使全黨各級組織和全體黨員干部都按照黨內政治生活準則和黨的各項規定辦事”⑤，并創造性地提出“堅持依規治黨”，從而走上了通過依規治黨來推進全面從嚴治黨的新路。⑥特別是黨的十九大報告強調“堅持依法治國和依規治黨有機統一”，并將“堅持依規治黨”正式寫入《黨章》，明確要求將制度建設貫穿于黨的政治建設、思想建設、組織建設、作風建設、紀律建設之中。換言之，除了必須在憲法和法律范圍內活動外，中國共產黨還要依據黨內法規管黨治黨、從嚴治黨，即“從嚴必依法度”。同時，法作為行為規范所具有的普遍性和規范性，以及法治作為治國方略所強調的“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訂得良好的法律”①，均與前述管黨治黨所追求的“全面”“嚴”“治”等目標相契合。綜上所述，依規治黨是全面從嚴治黨的基本方略和主要方式，全黨上下應當增強依規治黨的自覺性和堅定性。

良法是善治的前提。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加強黨內法規制度建設是全面從嚴治黨的長遠之策、根本之策。”中國共產黨100年來持續推進建章立制，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全面加強黨內法規建設，現行有效的黨內法規多達3800多部，已經“形成比較完善的黨內法規體系”②，為管黨治黨提供了制度前提，初步實現了“有規可依”。同時，建章立制和落地見效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制度的制定固然重要，但制度的實施更加重要。因此，當下管黨治黨的重心應當從“立規”轉向“用規”。為此，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堅持制度治黨、依規治黨……增強黨內法規權威性和執行力。”然而，“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諸如工作人員因在上班期間喝牛奶而被問責、教師因放假期間AA制聚餐而被通報批評、黨員干部因洗澡錯過巡查組電話而被給予警告處分、扶貧手冊中寫錯兩個標點而被全縣通報批評等案件不時見諸報端，我們不免要追問這些處理是不是依據黨內法規展開的？如果不是，那么黨內法規在管黨治黨的實踐中究竟處于何種地位？如果是，那么黨內法規的精神內涵在管黨治黨實踐中是否得到了準確地領會和執行？從嚴治黨旨在讓黨員更優秀，讓組織更先進，并非簡單化地“治”黨員且越嚴厲越好，其采取的方略方式應當是嚴格地根據黨內法規的文字和精神管黨治黨。在實踐中，一種應當引起我們重視的不良傾向是片面地看待黨內法規的政治性和規范性，一方面，在宏大敘事中抽象地認同黨內法規的規范性；另一方面，又在微觀實踐中以黨內法規的政治性對其予以具體否認，離開基本的邏輯和方法論來適用黨內法規。殊不知，黨內法規的規范性和政治性并行不悖，規范性是政治性的題中之義，即政治性必然要求黨內法規的權威應當在管黨治黨的實踐中得到高度尊重，并且要求我們確立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法論，以推動黨內法規真正從文本走進現實。

近年來，法教義學在國內法學研究中逐漸成為熱點問題，其基本立場是“假定現行法秩序大體看來是合理的”③，在此基礎上，展開“對現行有效法律的描述、對法律概念-體系的研究、提出解決法律爭議的建議”④。換言之，作為一種法學方法論，法教義學尊重法規范文本的權威性，并將其作為處理具體案件的基本依據，通過系統科學地闡釋條文的準確含義以及它們相互之間的內在關聯，推動其在實踐中得到公平合理的適用。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中一種重要的規范形態，黨內法規和國家法律在理論上具有同樣的規范性，而在協同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和全面從嚴治黨的實踐過程中，黨的十九大報告也將“依法治國和依規治黨有機統一”確立為“堅持全面依法治國”的重要內容，這些無不說明依法治國的基本原理和方法論可以且應當適用于依規治黨。因此，在國家法層面備受關注的法教義學，應當在依規治黨中得到高度重視，并在具體案件處理上得到積極運用。事實上，法教義學也正好契合了管黨治黨過程中所確立的黨內法規的權威地位，以及黨內法規建設工作重心從“立規”向“用規”轉變過程中對方法論的現實需求，可以為全面兌現黨內法規體系所承載的內在精神價值提供橋梁紐帶。

二、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體系的雙層結構

開展法教義學作業的第一步就是，“研究案件事實，對案件定性劃分，初步確定案件所歸屬的法律部門，然后選定具體的部門法律，最終確定具體的法律規范”①。相應地，分析黨員干部拒絕提拔事件，首先應當梳理事實，明確其適用的黨內法規規范。該事件之所以成為媒體競相關注的焦點，在于其頗具新聞價值的事實，即黨員干部拒絕組織提拔任用的安排，并且因此受到了紀律處分和組織處理。該事件可以進一步抽象化為黨員向黨組織提出不同意見，因此屬于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調整的范疇。就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而言，雖然既有黨內法規體系中缺少明文的界定，但顧名思義就是指黨員在參與黨內活動過程中，有權基于意志自由而不受干擾地作出不同于他人的真實意思表示的權利。就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而言，由于“很多法條的構成要件彼此會全部或部分重合，因此，同一案件事實可以被多數法條指涉”②。相應地，黨員提出不同意見這一事實也可能成為不同法條的構成要件。比如，黨員有權提出不同意見，但這些意見不能在重大原則問題上不同黨中央保持一致，否則其就可能成為政治紀律條款的構成要件從而構成違紀，進而這一系列法條就構成了一個規范體系。從這些規范的內容指向來看，該規范體系中蘊含著一個保障與限制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雙層規范結構。因此，我們必須全面梳理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所涉及的規范依據，方能準確闡釋其真實意涵，防止“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錢穆先生指出，任何一個社會欲擺脫政治上的分裂、經濟上的不平等，就需要一個中心的指導力量來控制社會。③中國社會近百年來的歷史表明，中國共產黨自誕生以后逐步發展成為中國社會的“中心的指導力量”，這也正如我們所宣示的“辦好中國的事情，關鍵在黨”。至于如何進一步解碼中國共產黨為什么能成為這一“中心的指導力量”，筆者認為，作為其根本組織原則的民主集中制是關鍵之匙。一方面，發揚黨內民主，有利于發揮各級黨組織和廣大黨員的主體性、積極性和創造性，確保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正當性、科學性和真理性，因而我們一直將其視作黨的生命線，這也就成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淵藪。另一方面，實行正確的集中，保證全黨行動的一致性，防止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實，保證黨的路線方針政策能得到全面、迅速、有效地貫徹執行，從而切實轉化為實際的治理效能，這也就成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邊界。在依規治黨的指導思想下，中國共產黨通過黨內法規確立了民主集中制的規范體系，首先由《黨章》確立有關民主集中制的綱領性規范（項①），然后又分別從民主和集中兩個方面進一步展開規范體系的建構，筆者姑且將兩者分別稱為民主性規范和集中性規范。顯而易見，民主性規范和集中性規范之間所體現的辯證關系，高度地契合了保障與限制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雙層規范結構。據此，筆者梳理了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的黨內法規規范（見表1）。

從上表不難看出，民主性規范尊重、保護甚至鼓勵黨員提出與黨組織不同的意見，而集中性規范則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劃定邊界，因而兩b90fec9334aa299f04c1f9c542accd5a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比如，民主性規范要求黨員言行一致，可以且應當向黨組織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項⑤），但這些真實的想法很可能因為和黨組織的意圖相左而被視為錯誤意見。對于持有錯誤意見的黨員，集中性規范又要求黨組織進行批評、教育和幫助（項{17}）；民主性規范允許黨員向黨組織提出幫扶請求（項⑧{11}），但集中性規范又禁止黨員向黨組織討價還價（項{15}），而這兩者之間的邊界比較模糊，幫扶請求在某些情形下有討價還價之嫌，等等。然而，在管黨治黨過程中對于這種張力處理，不能采取非此即彼的零和博弈思維，而要確立綱領性規范中所追求的“又有集中又有民主”的雙贏目標。一般而言，規范體系內部應當是和諧一致的，即使表面似有張力的規范體系，大多數也都可以通過深入到其內部，仔細梳理各項規范的適用條件，積極借助法教義學的分析方法，發掘相互之間的銜接結構從而得以精準調適。

三、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體系的分段適用

在民主政治的運作過程中，不同意見有助于全面展示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恣意釋放對立情緒從而獲得一種平衡，形成更為完善的決策，提升對最終決策的認可和執行效果。因此，我們通過上文的梳理和分析也不難發現，黨組織自始至終都尊重和保障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但是黨組織的意圖通過法定程序予以確定而外化，則是我們搭建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體系適用結構的關鍵節點。以此為界，集中性規范開始適用，并對民主性規范產生制約，從而形成兩者適用的分水嶺。據此，筆者就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規范體系的適用，搭建以下“一點兩段”式的雙階結構。

（一）在節點之前，民主性規范的單獨適用

民主的實質在于尊重和保障共同體成員擁有獨立于共同體的自由意志，其表現之一就是在處理共同體內部事務過程中提出不同意見，黨內民主亦然。按照黨員提出不同意見的目的以及實現目的所必需的手段來看，黨內法規體系中民主性規范所確認的黨員在節點之前提出不同意見權，至少應當包括以下四項基本權能：一是黨員有進入組織意志形成程序的權利，即黨組織應當尊重和保障黨員有資格、有條件、有途徑參加黨的理論、政策、決策和問題的討論過程（項⑥⑨）。二是黨員有提出不同意見的權利，即黨組織應當尊重和保障黨員在黨的事務討論過程中充分地表達不同意見，不得以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要求黨員違反本人意志改變或者放棄提出不同意見（項⑤⑨）；黨組織和其他黨員應當容忍黨員所提出的不同意見（項⑤⑨）；黨組織應當團結、保護實事求是地提出不同意見的黨員，不得對其予以歧視或者進行追究（項④⑨）。三是黨員有所提不同意見獲得回應的權利，即黨組織應當認真聽取、如實記錄、及時研究黨員所提出的不同意見，并對其作出有針對性的反饋（項③⑨），同時黨組織應當公布黨員所提不同意見以及所作處理的情況等。四是黨員有合理意見獲得采納的權利，即黨員所提出的合法、合理意見有權獲得認可，黨組織應當予以采納，對于改進工作有重大幫助的，還應當對該黨員予以表揚（項⑨）；黨組織不予采納的，應當向當事人說明理由（項⑩）。

需要注意的是，任何權利都不是絕對的，雖然在這一階段對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給予全面充分的保障，但并不是說黨員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提出任何不同意見，起碼應當受到以下限制，即黨員提出的不同意見應當符合黨內法規中有關政治紀律的規定，比如所提不同意見不得違背四項基本原則，不得違背、歪曲黨的改革開放決策等。否則，所提不同意見就屬于錯誤意見，黨組織應當對其進行批評、幫助、教育，甚至給予紀律處分。當然，對待錯誤意見應當更多地采用說服教育這類柔性方法，因為不同意見歸根結底屬于思想認識問題，“凡屬于思想性質的問題，凡屬于人民內部的爭論問題，只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決，只能用討論的方法、批評的方法、說服教育的方法去解決，而不能用強制的、壓服的方法去解決”①。否則，勢必會產生所謂的“寒蟬效應”，即黨員懾于提出不同意見后可能會遭遇的不利后果，大概率地會放棄行使提出不同意見的正當權利，進而從根本上消滅黨內的不同意見，最終窒息了黨內民主。

具體到黨員干部拒絕提拔事件，由于相關事實信息的缺失，我們尚無法明確當事人是在選拔任用過程中的什么階段提出不同意見的。如果是在黨組織作出提拔任用決定之前的組織談話過程中提出的，那么從程序上看，黨組織就應當尊重他們提出不同意見的權利，認真對待他們所提出的不同意見，并對其進行明確回應，在此基礎上作出是否提拔的最終決定；如果不同意見合法、合理，而黨組織未予以采納的，還應當充分說明理由。同時，從實體上看，《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要求干部選拔任用堅持“事業為上、人崗相適、人事相宜”的原則。據此，選拔任用干部應當對“人”有全面充分的認識，以判斷其是否與崗相適、與事相宜。這當然包括當事人的個人家庭和身體健康等情況是否適合新的崗位，這也是黨內關懷幫助工作規范所允許的。實踐中，“上級組織單憑個人業務能力稱‘英雄’，急于解決組織空缺、‘印象打分’式的選拔標準忽視了基層干部的個人思想動態和提拔意愿……在不深入了解情況的條件下片面要求講奉獻、壓擔子、扣帽子”②，從而造成個人意愿與組織意愿不相協調的現象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在這起事件中，當事人在節點之前有權提出不同意見，黨組織可以采納或者不采納該意見，不再或者仍然作出提拔任用當事人的決定，這些都為民主性規范所允許，不應當對當事人進行追責，至于這些意見是否被認定為合法、合理、能否被采納則另當別論。至此，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問題需要予以澄清，即黨員所提不同意見的理由和動機是否應當接受評價。如果說不同意見是論點的話，那么理由和動機就是論據之一，論據是否得當有力只能影響論點是否站得住腳，988sKfMSnaI/03G6qxo+xA==即論據只能用以評價不同意見本身，而不能用以評價提出不同意見的人。《羅伯特議事規則》強調，嚴禁攻擊動議人的動機，“辯論的對象必須是動議本身，而不是動議人，即‘對事不對人’”③。在該事件中，當地黨組織可以認為當事人所提出不同意見的理由不成立而不予采納，但如果根據當事人提出不同意見的理由，將當事人提出不同意見的行為定性為“借口個人家庭、身體等原因，向組織討價還價”，那么就屬于以理由和動機來評價甚至處理提出不同意見的人，這是我們在管黨治黨過程中應當避免的。

當然，黨員在這一階段雖有權提出不同意見，但仍有義務配合黨組織履行必要的手續，以利于整個決定程序的推進，而不得在行動上積極阻滯或者消極應對決定的作出。比如，該事件當事人在提出不同意見的同時，如果拒不配合組織提交相關材料等要求，那么應當就后一行為追究其相應的責任。

（二）在節點之后，民主性規范和集中性規范的綜合適用

民主既是目的又是手段，作為手段的民主是為決策服務的，但決策形成之后并非意味著民主的終結；作為目的的民主不限于決策本身，但決策一旦形成則必然要對其產生一定的影響。概而言之，在黨組織作出決定之后，民主性規范和集中性規范分別發揮規范性作用，并產生相互影響。

第一，民主性規范的適用。黨組織按照多數決規則作出的決定，因法定程序獲得權威、產生效力并被嚴格執行，但這不是說其因此而具有絕對的真理性，少數不同意見也并不因此而失去客觀的科學性，“有可能大多數決定是正確的，但也有少數情況下少數人的意見是正確的，在某些場合少數人堅持的意見結果對了”①。因此，從“提高全體黨員的政治積極性”（民主性）和“使黨更容易地認識真理”（科學性）②的角度來看，作為少數的不同意見仍應得到基本的尊重。有鑒于此，在黨組織作出最終決定之后，黨員仍然享有提出不同意見權，且除了上述在節點之前的權能外，至少還包括以下兩項基本權能：一是黨員享有就不同意見向黨組織聲明保留的權利（項②⑦），即不因黨組織作出決定而被迫改變自己的不同意見，且不得因聲明保留不同意見而被歧視或者追究責任（項④⑨）。二是黨員享有繼續向黨的上級組織提出自己所保留的不同意見的權利（項②⑦）。特別是與公民權利司法救濟遵循的“兩審終審制”以及信訪救濟堅持的“復查-復核”兩級終結制不同，黨員有權向所在基層黨組織直至黨中央的多級組織提出所保留的不同意見（項②）。

第二，集中性規范的適用。雖然民主性規范的適用延伸至節點之后，但是作為硬幣的另一面，黨組織關于特定事項的決定一經作出，集中性規范就開始發揮效力，并對民主性規范的適用形成擠壓，即黨組織決定對包括持有不同意見的黨員在內的所有黨員產生實際約束力，要求所屬黨員必須無條件地堅決執行（項{12}{13}）。這種約束力與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存在明顯的張力，兩者之間進行平衡的結果是黨員雖然有權就特定事項繼續向黨的上級組織提出不同意見，但是提出不同意見的方式應當受到以下三個方面的限制：一是除了執行黨組織決定會立即引起嚴重后果的非常緊急的情況之外，提出不同意見不停止黨組織決定的執行（項{14}）。這一點與我國《行政訴訟法》中的訴訟不停止執行原則相仿。當然，是否屬于“會立即引起嚴重后果的非常緊急的情況”，需要事后對其進行判斷認定，如果認定的結果是否定的，則應當承擔不執行黨組織決定的紀律責任（項{18}{19}）。二是有別于節點之前可以向黨組織和社會提出不同意見，黨員聲明保留意見以及進一步反映不同意見的對象只能是黨組織，即“只能通過黨組織來反映對黨的決議或政策的意見”③。同時，黨員應當逐級向黨的上級組織提出不同意見，否則，大量不同意見直接涌入黨的上級組織，必然會打破黨組織內部的縱向分工，在導致黨的上級組織不堪重負的同時，也降低了不同意見的處理效率。三是關于提出不同意見的方式應當有所限制。《中國共產黨黨員權利保障條例》規定：“黨員不得公開發表同中央決定不一致的意見”（項{16}），這并非剝奪黨員對中央決定提出不同意見權，只是限制了提出不同意見的方式——不得公開。至于何謂“不公開”，我們可以運用體系解釋和反對解釋的方法予以明確。按照《中國共產黨黨務公開條例（試行）》的規定：“公開包括在黨內公開和向社會公開兩種類型。”前者一般采取黨內召開會議、制發文件、編發簡報、在局域網發布等方式；后者一般采取發布公報、召開新聞發布會、接受采訪，在報刊、廣播、電視、互聯網、新媒體、公開欄發布等方式。顯然，對中央決定提出不同意見不得采用上述兩種公開類型和方式，以避免破壞黨的集中統一和黨中央的權威性。但是，這里沒有明確對中央以下組織的決定能否公開提出所保留的不同意見。筆者認為，按照“法不禁止即自由”的法治原則，除了中央決定外，黨員對于其他黨組織的決定可以公開發表不同意見。當然，考慮到公開發表不同意見對黨組織決定的權威和執行可能造成的影響，建議將這里的公開限定為在黨內公開，而不得向社會公開。

《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規定了選拔任用決定作出之后的任職談話制度。如果當事人是在這一階段提出不同意見的話，那么這仍然屬于其法定的權利，我們應當予以充分地尊重和保障。具體包括以下兩種情形：一是在提拔任用決定作出之前，當事人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在決定作出之后當事人在堅決執行該決定的同時，仍有權依規提出不同意見。二是在提拔任用決定作出之前，當事人就提出不同意見，而黨組織未采納該意見，依然作出提拔任用的決定，則當事人在堅決執行該決定的同時，有權聲明保留意見，并可以向黨的上級組織反映自己的不同意見。當然，正如前文所指出的，當事人在這一階段提出不同意見的兩種情形，均應當受到集中性規范的三點制約。首先，就執行黨組織決定而言，提拔任用決定顯然不屬于“會立即引起嚴重后果的非常緊急的情況”，因此當事人應當堅決執行該決定，否則就應當被追究紀律責任。當然，從相關報道來看，并沒有出現當事人拒絕執行提拔任用決定的信息。同時，這里有一種看法需要澄清，即有人認為提拔任用是對黨員干部的褒獎激勵，屬于黨員的一項權利，因此當事人可以放棄，進而可以拒絕提拔任用決定。誠然，權利和義務是處理黨員與黨組織互動關系中的一對核心范疇，但在很多情況下權利和義務的邊界并非涇渭分明，甚至會出現兩者相互重合的現象。“黨組織對黨員干部的培養和任用，都是以黨的事業為出發點的……提拔只是工作崗位的調整，絕不是對個人的優待，更不是個人的權利，當然不可以讓渡或者放棄。”①因此，但凡黨組織作出的決定就應當堅決地執行，而不能因為對當事人而言是權利還是義務而有所區別。否則，就有可能會出現部分黨員借口放棄權利而拒絕執行黨組織決定的現象。其次，就提出不同意見的對象而言，當事人也只是在組織談話的過程中，向考察組的工作人員表達了自己對提拔任用決定的不同意見，而考察組本就隸屬于本級黨組織，因而當事人并不構成越級提出不同意見。最后，就提出不同意見權的方式而言，當事人是在組織談話過程中直接向考察組工作人員提出不接受提拔任用決定這一不同意見，既未在黨內公開，更未向社會公開，因而當事人并未違反有關公開的禁止性規范。

中國共產黨素以嚴格的組織性和紀律性而聞名于世，一貫強調黨員對黨組織的絕對服從，并將堅決執行黨組織決定作為入黨的條件和黨員必須履行的義務而寫進黨內法規。對此，在很多情況下，有些人因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很容易滑入“命令主義”的泥淖。事實上，我們之所以能夠理直氣壯地對黨員作出絕對服從的剛性要求，是因為黨內法規賦予了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以充分地保障黨員的民主地位和決策的科學性，而且越是強調黨員服從黨組織安排，就越要保障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因此，離開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談黨員堅決執行黨組織決定這一義務，不但在理論上是片面的，而且在實踐中是有害的。黨內法規確定的黨員提出不同意見權和堅決執行黨組織決定的義務，雖然分別蘊含著不同的價值追求，但是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而非針鋒相對的，這正是民主集中制內在邏輯的生動演繹，需要結合管黨治黨的具體情況，運用法教義學這一方法論，對黨內法規進行精細分析和精準適用，方能把握依規治黨的真諦。

責任編校 陳 瑤

A Legal Dogmatic Analysis of the Right of Party Members to State

Different Opin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ule-Based Governance of the Party

Cai Jinrong1， 2， Li Liang1（1. School of Law， Nanjing Audit University， Nanjing 211815， Jiangsu， China; 2. Hangzhou Institute of Administration， Hangzhou 310024， Zhejiang， China）

Abstract： Rule-based governance of the Party is the basic way to comprehensively and strictly administrate the Party， legal dogmatic being an important methodology for this. Using democratic centralism as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a normative system can be established to safeguard and restrict the right of Party members to express different opinions. The Party organization has always respected and guaranteed the right of Party members to express different opinions， but when the intention of the Party organization is determined and externalized through legal procedures， it becomes a key node i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normative system for Party members to express different opinions. Prior to the node， Party members can express their different opinions truthfully， as long as the opinions themselves do not violate discipline. After the node， as long as Party members resolutely implement the decisions of the Party organization， they can still declare their reservations to different opinions and continue to empress them to the higher-level Party organization， but there should be limitations on the objects and methods.

Key words： rule-based administration of the Party; right to express different opinions; democratic centralism; legal dogma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