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下半葉至今,歐洲有五位在世的重要哲學家,第五位是我的朋友斯拉沃熱·齊澤克,此外還有一位,算第六位吧,那就是我自己。”這是阿蘭·巴迪歐于二○一五年在某場齊澤克新書Less Than Nothing推介活動上的開場白,也是一種自我調侃。阿蘭·巴迪歐一九三七年生于教師家庭,一九六二年相繼完成了巴黎索邦大學以及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學業并取得哲學學位,隨后在蘭斯大學與巴黎八大教授哲學課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這位年輕的教授投身政治洪流當中,身體力行地實踐著自己的革命理念。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五年間,他與雅克·德里達、弗朗索瓦·夏特萊、讓-皮埃爾·法耶等人一起創立了國際哲學學院,并擔任課程主任,隨后成為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榮譽教授,并在此校成立了法國當代哲學研究中心。
阿蘭·巴迪歐不僅是哲學家,還是劇作家、散文家、小說家以及文藝批評家,除了哲學理論方面的皇皇巨著,他的著作也涵蓋了諸多關于詩歌、精神分析和政治相關的內容。最新的這本《法國哲學的歷險: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胡陳堯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以下簡稱《法國哲學的歷險》),可以稱作其另一部作品《小萬神殿》的雙胞胎兄弟。法國當代哲學,巴迪歐既是見證者,也是參與者—其中有老師(阿爾都塞、康吉萊姆),也有偉大的兄長(福柯、德勒茲)和同時代的人(朗西埃、利奧塔、南希),甚至是曾經的同志抑或哲學上的敵人。但只有巴迪歐能夠將他們各自代表的理論與思想匯集成集,其間或是致敬,或是苛責,時而艱深,佐以幽默,也只有他最有資格重新審視自那時起的法國思想,并借此再度觸發通往真理的哲學時刻。
該書前言部分是巴迪歐少有的淺顯透徹的書寫,他把自己獨創的“哲學時刻”概念,和對此起決定性定義的綱領,概括得如同出卷老師給的考前提綱。在他看來最重要的哲學時刻有三個:希臘古典哲學、德國唯心主義,以及法國當代哲學。而區別于作品、體系與概念的“綱領”則是其成敗關鍵。何為“綱領”?哲學家描繪出了清晰的答案:結束概念與存在的對立分離;讓哲學走出學院,走進生活,納入現代性;拋棄意識哲學和行動哲學間的對立;讓哲學直面政治;遏制精神分析的心理學,重拾主體問題;讓哲學與文學競爭,創造新的哲學敘述風格。在二十世紀后五十年里,這六個關鍵點成就了法國的哲學時刻,而紛繁的“六”,其實不過是在前幾頁提到的“四方面”——即起源、運動、哲學與文學的關系、哲學與精神分析的較量——的一種展開,這四方面又構成了法國當代哲學的一個整體。一、六、四,到本書撰文中的十二位法國哲學家(包括作者自己),阿蘭·巴迪歐像走過黃道十二宮般完成了這場歷險,而他最終抵達了哪里呢?
現在的巴迪歐遠不是一九六八年以重炮言論攻擊德勒茲的那個年輕人了,區別于《德勒茲:存在的喧囂》中的激進話語,《法國哲學的歷險》第一篇章就分析且頌揚了《褶子:萊布尼茨與巴洛克風格》。與其說德勒茲以萊布尼茨為媒介,倒不如說在巴迪歐的審視下,德勒茲完全可以放棄萊布尼茨,以“褶子”的概念特立獨行—這種方式將二元對立中的“一”和“多”直接鋪陳為“點—部分”的復雜性,于是本體論的單一問題方向被拓展為一種動態陣列,哲學也從推論走向了敘述,具有獨特性的事件被標記為了一種手法,主體則成了一個系列、觀點,用來陳述行為與客體再無關聯。至此,巴迪歐盛贊德勒茲“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他追求并創造了真正意義上的哲學的偉大”。德勒茲由“褶子”演繹出的“多”(即復雜性)與產生真理和真理功能的主體,才是本書無處不在的重要支柱。
由主體問題入手,巴迪歐從康吉萊姆處得出的結論,是一種針對斯蒂芬·霍金“哲學已死”式的文科反擊。得益于康吉萊姆科學家、哲學家的身份,巴迪歐抹去了其著作中的主體“理論”與“學說”,繼而從生命科學和生物學的角度確定了存在主體表現為位移生命體這個結論,并確定人類主體的獨特性是暴露在真理的無限生成之中,以此呼應了德勒茲“褶子”中的真理主體。保羅·利科則是在歷史與神學的范疇貢獻了自己的一臂之力,縱然基督教神學已成頹勢,但這位克魯格獎的獲得者仍然像崇尚三位一體般,以三種基本操作,區分了三類主體:自我、集體與親者,而從基督教借過來的主體則可以被拆解為身份與行為,恰恰是這種拆解,給了“惡”的道德判斷以可乘之機,讓主體的一部分留下來接受審判,另一部分則可以跨越障礙,繼續走向真理。
在給了主體足夠的空間之后,接下來以何種話語,言說著巴迪歐所憧憬的“真理”之哲學理念?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的《異識》是一種句法的基底:“哲學話語的關鍵是要尋求一種規則(或多種規則),在尋得這一規則之前,沒有人能夠使這一話語符合該種規則。”這種看似悖論的探索形態給了巴迪歐拆分哲學與文學語句的工具,也讓他通過存在和存有,將敘事政治引向馬克思主義。而又有誰能比恩師阿爾都塞更有資格談論馬克思主義呢?即使巴迪歐聲稱自己“向來不是他的門徒”,但是對阿爾都塞將馬克思主義但是對阿爾都塞將馬克思主義一拆為三(即基要馬克思主義、總體馬克思主義以及類比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巴迪歐肯定了其所引導出的對立關系—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之間的區別,正是這種區別,建立了“使哲學從意識形態狀態轉變為科學學科狀態”的全新哲學。而科學—意識形態—差異性,這一自阿爾都塞而生的牢固組合,也得到了馬克思主義者巴迪歐的盛贊。在如此新穎的理論概念中,無論是生產還是實踐,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呢?“讓-呂克·南希一直在不停地談論‘繼哲學之后的任務,我們的任務’”。這位“斯特拉斯堡之心”的那本《一種有限之思》敲醒了巴迪歐,讓他看到如今這個時代,“惡意”對“存在的摧毀”,在意義被強加的世紀末,形式主義和嚴苛性表現為一種貴族階級的復辟,而讓-呂克·南希的“有限性”則成為意義上的主要能指,它表示的是思想的責任,也將思想召喚至一種自身無限性的異識運動中;但巴迪歐眼中的另一個南希,將優先性展開為陳述、撤離、供奉,終于,供奉被保留給一個自身之外的自我,一個無限和本質性的差距,南希則只是在最后將話語捧起,以一種柏拉圖的方式抹除了供奉。這種方式觸動了自稱柏拉圖主義者的巴迪歐,古希臘時代的方法論在思想進程停滯不前的當下,還能夠游刃有余嗎?芭芭拉·卡森作為研究古希臘哲學的權威,用不同層次的味道,讓巴迪歐品嘗到了語言延續至今的古老滋味,重新面對共識之同音異義的藝術,將自己陳舊的信念送上安眠的床榻。是的,芭芭拉·卡森以新詭辯論重拾的本體論就是有如此的魅力,讓巴迪歐被迫重新理解“哲學”,感受這種觀點的當代力量。
老哲學家巴迪歐自始至終將哲學的主體、話語和理論進行著折疊、展開,再折疊、再展開的解構與重構,并一直貫徹著德勒茲的方式,在“一”與“多”和內在與外在中做著非二元的循環往復,然而在行為方面,他還是更傾向于弗朗索瓦絲·普魯斯特的康德軌跡,回望存在于事件中的“歷史”,在其消失斷裂中,找到編織真理的必要性,以哲學的方式指定政治,讓其與事件的不穩定性取得聯系,從而調動超驗主體首要的感受性,讓其在思考事件“沖擊”的同時確保其靈活性,繼而在探尋真理的路途上踏步向前。另外從執行層面來考量,巴迪歐最為肯定的還是背離了阿爾都塞的朗西埃,他對知識與權威、知識與權力的拷問,涉及了書中哲學家們最接地氣的社會身份—教師,尤其是《無知的教師》一書宣告著朗西埃作品的普遍經驗:平等是公開宣告的,而從來不是綱領性的。對此,當時身處“五月風暴”核心的知識分子,都做出了自己的行動。但最終,能夠平息風暴后那些手足無措的,不是亞歷山大·科耶夫傳遞到法國的黑格爾,而是對抗遍地虛無的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綜合了內在性,建構性地投射了他者,通過“意識是一種存在,它在其存在中關心的是它自身的存在,只要這一存在暗指了異于其自身的另一個存在”。來探尋“真”,在意識短暫的綻出(ek-stase)中,永恒有著自己的世俗義務—在存在主義哲學的人道主義中,巴迪歐提出的四種通向真理的類程序召喚了“人”。兜兜轉轉地將哲學家們的思想成果構筑成一條幽暗小徑之后,作者終于完成了這次歷險,構筑了屬于法國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哲學時刻。
法語中的“歷險”(L’aventure)源自通俗拉丁語,意味著“必須發生之事”,于是為法國哲學正名之舉似乎勢在必行,然而這位一貫以犀利話語著稱、“在世第六位重要哲學家”,對他的同仁們怎么可能只有贊賞與褒揚?這場平靜卻聲勢浩大的歷險以作者謙虛的姿態開始,但這種躬身卻有著俯視學界的表征。其間每一篇分析都裹挾著他特有的批判與批評:鑒于德勒茲將主體思考為多的關聯,巴迪歐則抗爭性地要以“有窮”來區分多重構型的主體,他可以同意客體范疇的毀滅,卻無法同意“褶子”概念下的非單一主體;在康吉萊姆“科學是‘對真理的找尋’”的表達之后,他又認為這是在主體學說范疇內建立的惡性循環;保羅·利科的書中有著“幾乎戲劇性的話語失衡”;阿爾都塞理論中的區域性、歷史性和逆退性的認識論仍然有待思考;利奧塔在“多”的沙漠中過分張望;弗朗索瓦絲·普魯斯特給予得既過多又過少;更不用說在篇幅之間穿插著的對漢娜·阿倫特的輕視,以及到了二十一世紀仍沒有被老哲學家看到的女性思想。也許只有馬拉美是無瑕的,或許唯獨他的詩歌與字句才能最終點亮指引真理的燈塔。而這些散發著自己獨有智慧的法國思想家們,也確實滿足了巴迪歐的“法國當代哲學”定義。
阿蘭·巴迪歐在《法國哲學的歷險》前言中指出,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法國哲學是一場關于笛卡爾的大討論,因為在啟蒙運動時期,笛卡爾的思想有很重要的政治參與性。一九六八年甚至是整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社會范圍的抵抗、運動絡繹不絕,法國由工人到學生發展出的“五月風暴”拓展到了各個領域,知識分子也在其中進行著政治實踐,那也許確實是最接近巴迪歐所謂“真理程序”的時刻。然而為了解放而解放的“反歷史性”效果使這場運動似乎毫無遺產可言,政治權力以及社會階層的日益固化,讓再次革命成為泡影。如今哲學關心的都是在當下如何觸碰“幸福”,還有誰愿意再重提起那些激進的思想呢?阿蘭·巴迪歐的《主體理論》中有大量的數學話語,《柏拉圖的理想國》里他又驕傲地化身為當代的古希臘智者,回望一切,僭越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合時宜。也許老哲學家最終決定在交鋒、分歧、毫不客氣、從未給予原諒的憤慨,和曾經的激烈爭論中,提煉出(或是說承認)往昔對手們的過人之處,是一種掩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無奈之舉,也是以他山之石重新找回主體,從而發現真理輪廓的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