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案頭的這部越洋而來的學術專著《南宋江西士人社群與地方社會研究》,是中國宋史研究會理事、江西省宋史研究會會長、南昌大學谷霽光人文高等研究院鄒錦良教授所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的結題成果,近日他特地從江西南昌郵寄過來,讓我一睹為快。
想來與錦良相識也有十余年光景了。錦良二○○七年博士畢業于南京大學歷史系,師從李昌憲教授,我與昌憲教授相識甚早,學術交往亦不算少,尤其在宋代相關制度考證、宋金歷史地理研究等方面從昌憲教授處受益良多。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與錦良相見并深度交流是在二○一四年八月,當時他在他的家鄉江西井岡山大學舉辦“周必大誕辰888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我和近藤一成先生前往江西吉安參會。因我的既往研究中涉及宋代廬陵士人甚多,我和近藤一成先生便商量提前兩天趕到廬陵。錦良熱情地接待并安排我們到文天祥、楊萬里、胡銓、羅大經等當地宋代聞人故里參觀,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在杭州的南宋史研究中心會議和中國宋史研究會年會中時常與錦良相見。二○二○年十二月,錦良邀我在南昌大學谷霽光人文高等研究院進行了一場線上學術講座,分享“宋元變革的江南儒學”的話題。
應該說,近幾年我和錦良接觸交往日多,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們都高度關注南宋的一位名相周必大。周必大既是錦良的廬陵鄉賢,又是他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他也發表了一系列有關周必大的學術論文,在學界有著廣泛的影響。而我在整理周必大文集時,也與錦良有過較多的交流。二是我和錦良都關注南宋士人與地方社會。他以南宋江西士人為例,關注南宋江西士人與地方教育、地方災害、地方建設等問題,這部書稿就是他此項研究的集中體現。我近年來一直關注“宋元變革”議題,研究對象也是南宋士人與地方社會,我們的研究有許多交集,如楊萬里、周必大、文天祥、羅大經、曾安止等,都是我們的文章中常常提及的士人。
翻閱錦良新近出版的《南宋江西士人社群與地方社會研究》7V7Wp0rhh1ejY+Q6ammM6w==,我認為這是他從周必大的個案研究轉向南宋江西士人群體研究的一項重要成果,同時也是江西宋史研究領域值得推廣的一部研究成果。眾所周知,江西在宋代步入了發展的黃金時代,舉其大者,如交通便利,贛江航運留下了多少名士的足跡,承載著多少舉子的夢想,也印刻著多少商人的行旅;如經濟發達,《宋史·地理志》記載:“(江西)川澤沃衍,有水物之饒。永嘉東遷,衣冠多所萃止。其后文物頗盛,而茗荈、冶鑄、金帛、秔稻之利,歲給縣官用度,蓋半天下之入焉。”如名士輩出,宋代江西涌現出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李覯、黃庭堅、楊萬里、胡銓、楊邦乂、周必大、文天祥等燦若星辰的名士,在宋代各方面均留下了深刻影響;如教育興盛,宋代江西進士達一萬余名,占兩宋進士的十分之一,書院有非常著名的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白鷺洲書院、疊山書院、濂溪書院等。總之,如何展現宋代江西的發展成就?如何描繪宋代江西的巨大發展面貌?尤其是如何從推動歷史發展的力量角度去關注并回答這些問題,這是之前學界關注甚少的。錦良的專著正是基于這些考慮,從地方士人及其社群參與的角度去探討并回答上述問題。
全書分為緒論、四章八節和余論。緒論長達二十六頁,詳盡地介紹了迄今為止海內外關于宋代士人與地方社會、宋代江西的研究情況,尤其是對中國古代士人的歷史進行了細致的溯源,對士人社群的概念也有很好的界定與闡述。第一章向我們描述唐宋時期士人角色的演變,從唐宋的歷史轉型出發,分析了唐宋歷史轉型視野下的士人角色變化。第二章細致考察了南宋江西士人社群所身處的國勢與地域,進而分析了國勢與地域對南宋江西士人群體特征的影響。第三章分析了南宋江西士人社群構建的重要因緣與多種方式,因緣方面如家族姻親、地緣身份、業緣紐帶,構建方式如文學唱集和會社義集。第四章則深入分析江西士人社群如何參與地方社會、如何推動地方社會等問題,并從地方事務中的士人社群,基層社會中的士人社群兩個大維度闡述士人如何推動地方社會的發展。余論中,錦良結合他的研究內容對學界有關唐宋變革論、宋元變革論的討論進行了評述。同時,結合歷史文獻資料,南宋社會情境以及中國歷史發展邏輯,得出了他的結論,認為宋代士人在“立君行道”受阻的情況下,被動地選擇處江湖之遠。或者可以說,宋代的士人們并沒有主動選擇“地方化”,而是“被地方化”。南宋士人與地方社會的互動和轉型既是區域社會中的現象,也是南宋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物,對明清地方社會的形成與發展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南宋士人“被地方化”是“宋制”影響元明清時代制度的一個重要例證。自從美國學者郝若貝提出了南宋士人地方化的議題之后,引起熱議,也受到不少質疑。錦良“被地方化”的表述,則準確而鮮明地傳達出南宋士人流向地方的無奈。這一提法,是本書最具特色的亮點。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在倡導宋元變革論的議題。我提出的觀點是,唐宋變革論的重點是考察從唐中期到北宋的社會變化,而宋元變革論的重點則是論述從南宋至元的社會轉型。唐宋變革論訴說的是中國歷史從中古走向近世的變化。而我則是向后看,從南宋歷元,跟明清乃至近代的聯系來觀察得出的認識。觀察的矢向不同。靖康之變,北宋遽然滅亡,不死鳥在江南涅槃,政治場的位移,開啟了下一個變革。靖康之變是一個促因,許多變革的因素已醞釀于北宋時期。這些因素伴隨著時空的變革而發酵。偶然與必然匯合,從而造成宋元變革。這一變革,由南宋開始,貫穿有元一代,成為中國歷史走向近代的濫觴。
應該說,我和錦良的學術關注點有相當契合之處。他書稿所聚焦的是南宋時期,隨著國勢變化,士人發展空間、文化氛圍均發生了較大變化,士人角色由此發生轉變。士人如何適應這樣的轉變,如何積極調適,進而找到可以發揮自身價值的空間。迄今為止,關于南宋士人與地方社會的研究,單篇論文間或可見,論著偶及亦不乏,但如此全面系統地考察論述,尤其是能與國內外宋史學界針對唐宋、宋元社會轉型問題進行學術對話,實屬難得。
《南宋江西士人社群與地方社會研究》一書的結論和我近年來所提倡的“宋元變革論”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即宋元變革社會轉型在南宋開啟,士人流向呈現出多元化的勢態。較之走出鄉里,向上流動,士人更注重在地方上的橫向發展,他們根植于地方,經營于地方。關于這方面,這部專著中考察的大量個案,與我的書適成互補。同時,錦良還指出,“面臨時勢變化,南宋江西士人對國事的關切更甚于前,但南宋君權強化,權相輩出,控制朝政,一定程度上阻礙著士人的上升空間,士人被逐步推向地方社會”。所以,他一直在解答“他們(士人)是如何選擇地方的呢?在地方社會他們是否能絕對主導呢”等問題。書稿稍顯不足的是,錦良對南宋江西士人社群進行了一定的分析,但是士人社群背后的人際關系梳理得還不夠,不少論述點到即止,尤其是士人結群背后的諸多網絡關系,包括士人與地方官府,家族與地方的深層次關系,這是我們觀察士人社群互動的重要視角。
總的來說,錦良從史料文獻的搜集爬梳,歷史情境的深入分析,士人心境的細致剖析,尤其是古今歷史邏輯的相互對照,給我們很好地展現了南宋士人走向地方社會的圖景,以及他們的角色的快速轉變,他們的地方社會實踐等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