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是人類普遍經驗的基本存在維度,人的具體生命是在地方社會關系中生成,地方性生活場景不僅僅是“戀地情結”(段義孚語)的來源,同時也是個體意志與行動展開的基本出發點。袁紅濤所著《地方的浮沉:現代鄉紳敘事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3年;以下簡稱《浮沉》)一書,引入地方性視野,以百年來鄉紳敘事為研究對象,揭示個體在歷史情境中的命運展開,在對鄉土生活世界的觀照與呈現中揭示這一階層的歷史變遷,梳理小說人物及敘事主體之欲望情感、思想意志,彰顯個人在歷史洪流中的能動性作用。同時,又將這一階層置于總體性社會結構變動中進行辨析、梳理,考察其分化組合的不同路徑,探索鄉紳個體與地方權力網絡、地方公共空間之間的互動關系,提供了關于地方性問題的獨特思考與研究進路。
“鄉紳”是中國二十世紀文學中的特殊人物形象。豐富駁雜的文化意識、多元復雜的經濟身份以及逐漸向邊緣位移的政治地位,使得這一階層在風起云涌、改天換地的歷史變動中呈現出整體性的晦暗曖昧態勢。在他們身上,集中體現著近現代以來社會轉型之際的陣痛,同時也蘊含著敘事者在舊秩序崩潰而新秩序尚未形成之際的迷惘與猶疑、反思與探索。“發現”鄉紳,是《浮沉》一書的重要主題。袁著通過對經典文本的重讀,打撈起若干在以往研究中被忽略的人物形象,如魯迅《離婚》中的慰老爺與七大人、葉圣陶《倪煥之》中的蔣冰如、王統照《山雨》中的陳莊長、茅盾《子夜》中的馮云卿等,揭示其各自不同的“鄉紳”身份及個性,從而在時代轉型、階層結構變動視野中分析人物心理與行為動機,在鄉紳與鄉民的互動中揭示紳權運作的過程,為理解、研究作品打開新的空間。這一研究方法也延伸至對當代文學作品的解讀中,如分析賈平凹《臘月·正月》中韓玄子的人物身份及其行動邏輯,探測并描摹陳忠實《白鹿原》中朱先生與傳統士紳階層的精神聯系,在以往基于民間文化、道德秩序角度的研究之外,揭示人物活動與鄉土社會政治、經濟形態的有機聯系。
在充分梳理并呈現鄉紳人物圖譜的同時,袁著進一步勾勒時代轉型之際鄉紳階層存續、分化的不同路徑:一部分鄉紳迅速攀附新興政治力量,逐漸與傳統鄉土社會分離,在經營地方關系網絡中謀求私利、魚肉鄉里,成為“劣紳”,如茅盾《動搖》中的胡國光,洪深《五奎橋》《香稻米》中的周鄉紳與姜老爺等;也有一些鄉紳,積極吸納西學,意欲振拔而圖國之富強,如《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的錢俊人、朱行健等;更有一部分人在時代動蕩之際彷徨失措,雖抱持著樸素的鄉紳情懷,卻無力調和傳統意識與現代文化的矛盾,最終失去鄉民信任,走向衰敗,如王統照《山雨》中的陳莊長、洪深《青龍潭》中的林先生等,其形跡是鄉紳敘事中格外濃重悲涼的一筆。《浮沉》借由對鮮活人物形象身份的還原而揭示鄉紳復雜的存在形態,力求表現個體在應對世事變化時的不同策略與處事方式,從而在傳統的“地主”身份、階級話語之外發掘并彰顯出個體的情感欲望、思想意志,充分體現“歷史中的人”這一命題的豐富內涵。與此同時,袁著對鄉紳身份及其階層分化的揭示也延續至“子一代”。如《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的錢良材,以往研究多以“青年知識分子”稱之,但袁著則將他對父輩、自身道路的反省與士紳階層嬗變相關聯,認為只有理解他作為鄉紳“子一代”的身份意識、文化心理,才能更清晰地把握其內心深處的困惑與迷茫。同樣,王統照《山雨》中的陳葵園繼父親之后成為一代新鄉紳,其崛起與新學教育有密切關系,也因為與地方社會分離而不斷劣化。此外,《浮沉》重提魯迅筆下的“假洋鬼子”,借此指出彼時中國的鄉紳構成來源已呈現多元化趨勢,其間蘊含著新學與舊路、維新與革命、“地主”與現代知識人等多重矛盾關系及歷史走向的初始形態。
《浮沉》在梳理鄉紳階層歷史走向、描繪人物精神圖譜時,格外注重近現代以來國家與地方關系的消長變化所產生的影響。在明清時代,鄉紳與國家權力共生,但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對中央權力的制衡,在地方自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紳權運作過程中,傳統倫理道德起到了重要的維系作用,鄉民的信任也基于此產生,此所謂紳權在下而不在上。然而,清末民初以后,傳統鄉土社會逐漸崩潰,鄉紳階層開始分化。同時,鄉紳對鄉村的道德責任感逐漸淡化,有的成為控制地方利益資源、唯以謀求私利為重的“劣紳”。對于這一歷史進程,袁著借助于分析王統照、茅盾、洪深等作家的敘事,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考察,探索鄉紳階層與地方權力空間的密切互動,也充分呈現了鄉土社會共同體的裂痕不斷擴大、趨向分離的態勢。《浮沉》通過文學敘事分析國家與地方關系變化對鄉紳階層分化的影響的同時,引入社會學的“地方性”視野,探討鄉紳在地方權力結構中的角色與作用,從而進一步打開文本解讀空間。譬如,考察李劼人“大河三部曲”關于四川紳界分化與變遷的敘事,進而探討近代以來四川基層社會權勢結構在西方力量刺激下的劇烈變動,勾勒紳界、官員、學界、洋教勢力、袍哥等各方勢力的角逐圖景,并從中發掘“紳士公共空間”的萌發與新質,從而揭示出李劼人自覺的“社會”意識與書寫“社會”的追求。又如,分析賈平凹小說《臘月·正月》中地方社會空間的綿延與復蘇、變化與重組,從而指出,“地方社會的發現”乃是賈平凹一九八三年重返商州之旅的重要收獲以及寫作轉向的肇始,顯示了社會學視野及方法在解讀文學作品、作家感覺結構時的有效性。
袁著揭示不同背景、處境下的鄉紳個體在差異性地方社會空間中的生活方式與道路選擇,進而表現個體情志突進歷史的過程。歷史浩浩蕩蕩,由無數個體的情感欲望、思想意志匯聚而成,經典作品往往能以全息的方式保存最為生動鮮活的人性“數據”,《浮沉》力求呈現“地方性”月映千湖般的存在形態,照見多姿多彩的生活世界,在理解彼時彼地的人物個性角色、身份認同的同時,反觀自身在現代知識、價值體系中的位置,進而啟發思考現代社會中關于地方公共空間建構、知識分子角色等一系列議題。“鄉紳”本是與古代士人階層有著內在精神聯系的群體,紳權的運作與個人的道德意識、文化修養有密切關系,其進與退不僅關聯著地方權力空間的消長、社會秩序的存續,同時也關聯著文化傳統的當代轉化。鄉紳及其“子一代”,無論是告別鄉土而走進城市,還是固守鄉土分化重組,抑或出海后回歸而成為“假洋鬼子”,都體現了個體不斷尋求意義的過程,其差異性的道路選擇在歷史中留下的印記—不管共振還是背離—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可能尚未被充分揭示,歷史代際延續之間的斷裂也有可能會以另一種“出走—回歸”形式彌合,顯示出鐘擺效應的特征。就此而言,總體性研究亟待加強,譬如不同學科研究方法的交叉互滲,在整體性視野下觀照士紳階層及其文化傳統的古今流變,以及知識分子的公共性意識構建、當代社會治理視野中對地方性經驗的探索,等等。袁著已經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嘗試,并在方法論方面起到相當重要的示范作用,如社會學及歷史學視野的引入、文史互證方法的運用等,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百年鄉紳敘事研究的范圍及深度。
近年來,關于“總體性”的意識逐步強化,不僅與學術脈絡自身的內部生長與創新有關,也與外部社會的變化生息相通—對“總體性”的興趣已經溢出了學術研究領域,而在社會熱點話題討論、大眾流行文化中受到追捧,這反映了個體在快速變化的時代中渴望了解自身位置以積極應變的深層心理。但與此同時,也有論者基于對“總體性”的追求而對“細微”“瑣碎”的文學提出疑問,這在文學批評中多見。在文學創作中,也有因過度追求總體性、無意于建構鮮活飽滿的生活世界而損傷藝術性的個例。因此,應注意避免將“總體性”固化為一種理念,而強調其實踐性、動態性特征,使文學始終有能力保存生活的復雜性,在對億萬個體欲望升騰與湮滅的描摹中貼近宏大精微的全息圖景。人類重要的精神文明成果往往致力于探求總體與局部、大與小、一與多、上與下的融通化合,從而在動態平衡中探索和諧之道。在這一點上,《浮沉》的探索值得重視。一方面,《浮沉》體現出對“總體”的自覺關注及辯證性思考,如打通經典文本與社會總體結構之間的有機聯系;另一方面,又深入辨析“總體性”文學話語與基于生活實踐的“總體性”之間的差異,將“總體”置于具體的生活實踐中進行檢驗,揭示文學批評與研究自身可能存在的洞見與不見。由此,通過對研究話語與時代話語之間內在關系的分析,袁著進一步敞開“總體”的本真性存在,不僅以“地方性”凸顯“總體”的豐富性、復雜性,同時也在文本細讀、文學研究現象分析中,探索敘事者自身思維、視野的局限,從而使文學話語的“總體性”擺脫機械性,不斷靠近生活實相。
在國家與地方、總體與局部的動態關系中觀照鄉紳敘事,《浮沉》所討論的問題具有強烈的現實指涉意義,充分體現出文學研究的當下性特質。歷史上的鄉紳階層雖然已不復存在,但鄉村基層治理與經濟文化建設卻同樣需要共享地方性知識、構建地方公共空間網絡,近年來關于“新鄉賢”的呼吁正體現了這一需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傳統鄉紳而言,倫理道德所構成的禮教體系是其存在的重要基礎,因守護道德秩序方能保證熟人社會中的個體持續獲得長久利益。但隨著現代經濟發展、人員流動,鄉村公共事務的內涵、范圍發生巨大變化,道德已無法成為新鄉賢存續的核心根基。《浮沉》梳理相關的文學敘事從而描繪鄉村權威人物的更迭路徑,如指出《臘月·正月》中韓玄子與王才的矛盾,實質上是新一代的經濟能人替代了老一代的文化權威從而引發“地方影響力”之爭,并進而發現地方社會秩序在變更中所顯現的韌性與活力,這就為理解鄉村生活世界的具體權力關系場景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研究方法示范。作者特別提示,“在現代化、革命整體進程與地方社會的具體實踐之間存在空間,由此才能理解和認識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從鄉紳覆滅到召喚新鄉賢之間,并非一片空白”。同時,《浮沉》也重申文學關于“政治”多重內涵的理解,如在分析陳忠實《白鹿原》時指出,白嘉軒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言“疏遠政治”,他本就置身于地方“政治”之中,只是其政治理念與動員方式偏于傳統而非現代,鄉土社會的政治形態與現代知識框架中的政治概念并不對等。就鄉紳這一階層而言,實則可看作是傳統社會中的“代理人”制度,在道統、政統合一的社會,能夠起到潤滑關系、減少社會運行成本的作用,緩沖國家權力與地方利益的摩擦,但在現代性全面擴張、資本與信息流動加速的時代,其存在成本相對于以往大幅提升,因而也注定了其衰敗的命運。
古代“鄉紳”的核心意義在于以“士”的道德理性維系紳權運作,在個體修養與外部社會機制之間尋求平衡,體現出儒者與封建王權的復雜關系。無論是“紳士鬼”與“流氓鬼”的辯證,還是“作為方法的鄉紳”,都體現出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知識分子對自身角色、身份定位的認知,也體現了在現代視野中如何轉化傳統的思考,而在這一過程中,“地方”則是重要的支點。“地方”并不意味著封閉,甚至正因心系地方,才能成就“天下士”,正如從小世界、小日子出發,反而更容易看清宏觀權力機制內部的不同利益訴求,從而尋求并實現自洽,促使總體與局部、上層設計與地方經驗相統一。基于此,梳理鄉紳敘事經驗,探索鄉紳階層的分化變遷,在地方性視野中探索人的歸屬與認同,考量個體與地方生活空間、權力空間的互動,不僅是重構“記憶之場”(皮埃爾·諾拉語)的必要路徑,同時也能夠更為有力地立足當下、想象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