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何以成為新聞

俗人自然難以免俗。鮮見有人不愛八卦、不聊八卦、不傳八卦，同時不被八卦著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那些由他人情事、軼事、趣事、往事、秘事等形成的“八卦”，既能帶來信息、提供娛樂，也可促進人與人的關系。通常來講，“分享八卦”這一行為表達了某種友善的信號、親密的意愿、信任的基礎、盟約的締結。于是乎，“八卦”又成了界定群體邊界、強化身份認同、檢驗忠誠可靠的一道通行“口令”。

在學理層面，八卦同樣有著意涵豐富、層次分明、維度廣遠的詮釋。例如，美國學者艾瑞克·福斯特（Eric Foster）將其總結為三個核心特征，即當事人不在場、信息中摻雜評論，以及依賴于特定場景。所以他對八卦下的定義是“在雙方投契的非正式場合里，對缺席第三方的私人信息以正向或負面評價性方式進行的信息交換”。又例如，來自中國人民大學的傳媒學者閆巖就坦言自己對八卦鐘愛有加。一方面是她自嘲“八卦之心不死”；另一方面，有關八卦的傳播機制、文化肌理及其搭載媒介，乃至消息、資訊、報道背后所形成的“娛樂新聞”，這些都是她感興趣的話題或者說研究旨趣。所以，按照閆巖的話來說，這本《娛樂新聞小史：從講八卦到流行文化的誕生》（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年；以下簡稱《娛樂新聞小史》）是她寫的一本貌似不務正業的作品，卻也是其在較長的學術路上由于旁逸斜出的靈感、無心插柳卻也成蔭的階段型成果。在這本讀物封皮的勒口處，除了常規作自我介紹外，閆巖還特別加了一句“是一個有趣的人”。

然而，這本《娛樂新聞小史》也并不全是八卦。就像書名所展示的那樣，主語是“娛樂新聞”，是圍繞著它的“演變史”展開的，而八卦充其量只是娛樂新聞的一種，例如某某明星的私生活、感情史等，所以八卦不能簡單等同于娛樂，盡管兩者常放在一起作為一組關聯詞使用。在這一認識之上，作者在書中對八卦進行了歸納：“八卦的惡名，一言以蔽之，曰‘惡俗’。”八卦的惡在于其傳遞不實信息、侵犯個體隱私、中傷他人名譽、損害人際關系；八卦的俗表現為難登大雅之堂，不能暴露在陽光底下，它是瑣碎無聊的、家長里短的、雞毛蒜皮的、嚼舌根的，但總體還是適可而止、無傷大雅的。另者，但凡被習慣性稱為“八卦新聞”的內容，和秘聞、丑聞、緋聞等幾乎如出一轍，“直到今天，這種細微的文字差別逐漸隱沒”。緊接著，作者進一步指出，包括八卦新聞在內的這些寬泛而懶惰的名詞，統統“指代了與私人生活相關的街角軼事、紅墻往事、緋色情事、煙火俗事”。

因此，作者在書中所爬梳的八卦前史，視野極為宏大。無論是中國歷史上稗官野史、志怪筆記、民間私史、文書抄本，還是英美近現代新聞業相繼出現的通俗報紙（又稱為“便士報”）、廉價新聞、世情新聞，作者都將它們歸為泛八卦的范疇。事實上，它們彼此還是有著不小的差異，很多并非我們一般語境下的八卦，而是一些傳奇、傳聞、傳說，甚至干脆是一些捕風捉影、胡編濫造的故事，配以聳人聽聞的標題、夸大其詞的語言、移花接木的手法和對比強烈的配圖，形成的小報式新聞。在現代報刊業發展進程中，這類信息一度占據主流，并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它是杜撰的、煽情的、低俗的、淺薄的、挑唆的，帶給人感官刺激、閑暇談資和消遣娛樂。對嚴肅的媒體和學者來說，這種東西是“壞的新聞”（bad Journalism），既拉低了新聞的行業標準，也侵蝕了公共話語。

所以，這本《娛樂新聞小史》其實重在討論八卦的源起、價值、分類、功能、意義，以及當八卦表現為文化讀品、新聞產品時，對它進行的人類學、傳播學、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等多學科領域的闡釋與批評。不光如此，作者還補充道，“我以八卦新聞為主線，將不同學者、學派、學科圍繞八卦及其衍生問題的論述熔于一爐，形成一本關于八卦新聞的專著”。這也就難怪這本書有接近一半篇幅，是在講坊間傳言、市井新聞、影視工業、造星產業、名人文化、網紅經濟，等等。的確，這些話題充斥了各種奇人異事、飛短流長、悱惻纏綿以及道聽途說，但人性中那種窺伺、打探、事不關己卻喜歡指指點點的特質，又極為偏好且迫切需要它們。相較源遠流長的人類文明長河，它們盡管只是在某些階段和時期集中亮相、表現搶眼，但本質上，它們會以不同樣式與形態登場于過往的歲月里和今后的趨勢中。

在《娛樂新聞小史》中，較為直接和切題地討論名人八卦、八卦文化、八卦（娛樂）新聞的，是第四、第六、第七章，標題分別是“名人與名人文化”“娛樂新聞：公開售賣的名人八卦”以及“八卦新聞的爭論：批評與辯護”。在關于明星、名人、名流文化現象及其背后的學理闡釋時，作者采用了類似克里斯·羅杰克《名流：關于名人現象的文化研究》的路徑，也采用了類似保羅·麥克唐納《好萊塢明星制》、克里斯汀·格萊德希爾《明星制：欲望的產業》的敘事。實際上，為了完成本書的創作，作者參考了大量文獻資料，其中就包括“與自己的主業毫不相干的近兩百篇論文和六本著作……有些文章十分有啟發，有些則令人捧腹”。受益于此，書中出現大量名家學者及其著述也就不足為奇了。除了前面提到的一些名字外，還有理查德·戴爾、約翰·朗格、邁克爾·舒德森、約翰·哈特利、海倫·休斯、大衛·馬歇爾等。“這些零散但富有洞見的智慧猶如漫長時空中散落的星火，彼此輝映，并在本書的邏輯框架下被重新排布，形成目前這本以‘八卦何以為新聞’為起點的小書。”

面對大量前人所作的智識貢獻，作者并不敢輕言自己在此基石上是否還能作出何種突破與創新。就像她在終章對八卦新聞展開的評述中，并未對其應有的公共職能做出最后的臧否，也未見得鮮明地表現出贊同什么，反對什么，又或者提倡什么。對于八卦新聞究竟算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新聞”，以及它是否有利于公共空間的對話開展，作者也只是將不同學者的觀點予以并置、展示、梳理、比照。而這也是整部作品所呈現出的一種明顯的優缺點。好的一面是，作者對翔實資料的掌握與運用，使得她在寫作本書時的論據素材充分、論證游刃有余；不好的一面，則是這種寫作方式會顯得有些單調、拘謹。

總體而言，整本書透露出一種深入淺出、寓教于樂的科普性意味，也保持著清新靈動、娓娓道來的大眾性風格。它固然具有學術性的一面，但絕對不是那種佶屈聱牙、晦澀難懂的理論堆砌。通過這本書的知識指引，我們對娛樂八卦、明星娛樂，會產生更為細致的觀察和更為深刻的解讀。走近幾步，我們還能對娛樂資訊、小報媒介之于大眾文化生活與開放社會機制的重要意義，連同娛樂新聞之于社會治理、矛盾減壓閥與文化共同體建構的主要影響，都無一例外地予以辯證地認知與認同。由此而論，閆巖的這本《娛樂新聞小史》似乎是在引導當下的我們該如何正確地“吃瓜”，拒絕做瘋狂偏執的“鍵盤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