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書

人們或多或少都聽過“可可西里”這四個字，青藏高原上的明珠、三江之源的無人區(qū)，讓人牽掛的藏羚羊，這里被稱為“生命的禁區(qū)”。報告文學作家陳啟文在年過天命之后六上高原，三進無人區(qū)，于二○二三年推出作品《可可西里》。作為一本全面書寫可可西里的報告文學，書中有景色綺麗但又風雪突變的高原風景，有為利益所驅喪失人性的淘金者與盜獵者，也有為了保護自然不惜以命相搏的守護者，更有過去三十年整個國家自然生態(tài)保護的歷程，這是一本關于藏羚羊、關于保護者、關于大自然，關于保護可可西里歷程的生命之書。

神秘的可可西里，空氣很稀薄，傳說很多，不管是淘金者還是盜獵者又或者義無反顧的保護者，他們的經歷隨手拈來稍事渲染就是充滿傳奇的故事，但報告文學不是小說或電影，它需要力求真實。陳啟文書寫可可西里的文字如同高原上凜冽的風，能吹進每一位讀者的眼里與心里，他用幾層穿透人心的力量交織成一曲交響樂章，分別是死亡的力量、生命的力量，還有自然的力量。

死亡的力量

關于可可西里的保護者索南達杰，也許很多人是通過陸川的電影認識他的。英雄的故事在陳啟文的報告文學里得到了更真實更動人的描述。作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索南達杰放棄了離開家鄉(xiāng)的機會，他說：“我們這個民族，祖祖輩輩只有到了我們這一代才讓更多的人識字，有文化了，就應該有一種不同于祖輩的生活方式，國家培養(yǎng)我們這么多年，如果我們還只為自己著想，那與我的爺爺有什么不同？”此后，命運使然，無數(shù)次岔路口他都選擇了更艱難的那一條，并最終走上了可可西里保護者先驅這條道路，生活的真實永遠比文藝的想象更動人。陳啟文用深情的筆墨書寫了英雄的犧牲，索南達杰最后離世時的姿態(tài)是與盜獵者戰(zhàn)斗的半跪射擊姿態(tài)，中槍的大動脈流干了他那為了保護藏羚羊而流淌的純潔的血，鮮血凝結在冰雪中。當戰(zhàn)友終于找到他時，他已經被凍成了一座冰雕。索南達杰的生命消失了，但是卻以自己的生命喚醒了更多的生命；他的軀體消亡了，精神卻永存，在高原成了藏羚羊的保護神。索南達杰的好兄弟扎巴多杰在他犧牲后，主動向州里請纓回到了可可西里，他當然也知道“去西部，迎接我的只有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和號稱生命禁區(qū)的可可西里，以及橫行在這片土地上的各種邪惡勢力，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但他仍義無反顧。不久，扎巴多杰的生命也永遠地留在了可可西里。有的人只是偶爾把生活變成自己的舞臺，仿佛行為藝術一般做出驚人之舉，但是索南達杰又或者扎巴多杰，他們都是因為有最熱忱的感情以及最純粹的追求，把自己的人生真正活成了傳奇，死亡的到來以巨大的力量震驚每一個讀者的靈魂。

陳啟文的筆可以描寫人物，也善于講故事，他寫可可西里那一段淘金往事閃爍著波云詭譎的色彩，寫索南達杰是一曲孤勇者的贊歌，寫扎巴多杰又變成了悲壯哀傷的長調。文本中關于索南達杰、扎巴多杰、野牦牛隊、生死路等情節(jié)都驚心動魄，但陳啟文還是把筆墨更多地放在了可可西里的沉默以及日復一日的枯燥中。當“死亡”不再以特別沖擊性的力量出現(xiàn)，故事由傳奇漸漸演變?yōu)楫敶挠涗洠悊⑽母鼉A向于讓讀者了解可可西里所展現(xiàn)出來的大自然的冷酷，守護者們日常要面對的是一種來自原始自然的無邊無形消磨精神的力量，但同時盜獵的槍口、驟變的天氣、極端的環(huán)境又可能在一瞬間吞噬生命，文本中這兩種力量此起彼伏，在似乎永恒的“不變”的力量中蘊含著帶著危險與殺機的“變”。

生命的力量

“有人說，凡是走過可可西里的人，都會第一次認真地思考生存與死亡。”《可可西里》的文本中有一層悲壯的色彩來自死亡的力量。其實一切生命都因死亡而彰顯意義，因有終點才凸顯過程的價值。看那一年又一年踏過可可西里的羊群，它們是當初索南達杰等人保護的那一群群藏羚羊嗎？當然不是。可是它們真的不是嗎？在陳啟文的筆下它們就是，因為從生命的整體性來看，是每一只藏羚羊、每一頭牦牛、每一只孤鷹共同構成了可可西里，這部作品由此寫出了神性、人性與自然性的統(tǒng)一。

書中寫了一位名叫白瑪?shù)呐裕母绺缢髂线_杰、丈夫扎巴多杰都在可可西里犧牲，此后她的兩個兒子也都成了可可西里的守護者。但是對于一家人的選擇，“她拒絕任何高尚的評價，她說，這就是命，可可西里就是他們一家人的命”。也許她的態(tài)度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他們的選擇不需要評價，因為他們的選擇沒有任何世俗的利益權衡，他們考慮的從來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藏羚羊的生命，是整個可可西里，在這種生命的力量面前，一切衡量、一切討論、一切猶豫都變得可笑，而他們只是順從自己的內心選擇，把整個生命融入了可可西里，這一刻，人性與神性在自然的力量里合二為一。

自然的力量

絕大多數(shù)人可能永遠不會涉足可可西里，即使有機緣路過，也只能是一個匆匆過客。但是《可可西里》這本書，把這片神秘土地的過去與當下都做了詳細的描述。開篇，陳啟文寫自然環(huán)境猶如一場精彩的交響樂，在流淌的時間與宏闊的空間中，寫出了蕩氣回腸的審美體驗。早在公元一世紀，朗吉努斯就在《論崇高》里談到不同凡響的磅礴、曠達和深沉，贊美人們用剛勁雄健、光芒四射的文字去書寫這種力量，陳啟文準確地把握了這種壯觀宏偉的崇高美。同時，他用自然科考與歷史考古的精神，寫出了自然的力量以及生命的力量。生命有時是脆弱的，在被盜獵的羊群里，剛剛出生的閉著眼睛呼喚母親尋找乳汁的羊羔，那種不堪一擊的美讓人心碎；但生命的力量又是頑強的，一代又一代志愿者、保護站隊員們受到可可西里的召喚，忍受著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抗過精神孤寂的折磨，面對盜獵者的槍口與利刃，堅守在這片土地上。

大自然的力量是難以想象的，巡山隊員要有頑強的斗志與堅定的信念，從認識它、理解它，到敬畏它，并最終融入它。文本中寫到有一次巡山遇暴風雪，在與隊員失聯(lián)之后，詹江龍一個人在卓乃湖堅守了二十多天，每天獨自巡湖檢查。我們很難想象是什么力量能讓人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堅持下來。其實“每一個隊員心里都非常清楚，只要你往這生命禁區(qū)一走，就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巡山沒有“最難的一次”“最苦的一次”，只有最苦最難的“每一次”。所以每一次出發(fā)告別都要擁抱和貼面，神圣的傳統(tǒng)禮儀意味著每一次都有可能是生離死別。死亡的力量與生命的力量以及自然的力量交織在一起共同組成了一曲屬于可可西里的雄渾的交響曲，有時如同《命運交響曲》的叩問，有時如同《春之祭》的瘋狂，有時又如同德九樂章的悲愴。

此外，《可可西里》這部報告文學的難得之處，還在于它以歷史的發(fā)展的眼光書寫了可可西里的變化，寫出了從僅有一腔孤勇浴血奮戰(zhàn)到成為有組織、有建制、有保障的隊伍的發(fā)展過程。作者贊美索南達杰的英雄主義喚醒了更多的人，但同時也看到且并不諱言野蠻生長的保護隊伍會滋生很多問題。比如陳啟文正面描述了在扎巴多杰的帶領下野牦牛隊作出了很多成績與貢獻，但是也面臨許多困難甚至犯下一些錯誤：“他們拋下一家老小，用鮮血乃至生命在反盜獵的第一線拼殺，而每個月只有兩百多元津貼，往往還不能足額發(fā)放。”他們還要購買巡山汽油和干糧，以至于有時候他們只能用犧牲部分可可西里的資源利益去換取，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在沒有得到制度保障、沒有得到安全保護、沒有資金支持、沒有地位認可的情況下，只能野蠻生長。如今回頭看，那是一段令人遺憾的道路，但也是一段讓人唏噓讓人反思的必經之途。整體而言可可西里的保護過程經歷了從個體到集體，從地方到國家，從觀念到制度的整體改變，這三十年的歷程中更重要的是時代的進步與社會的發(fā)展。

人們常說光陰似箭，但在傳奇般的故事里歌聲悠揚，那些日月交映的輝煌身影一個個走過了高原。合上《可可西里》這本書，仿佛聽到一聲時空里的祝福，來自索南達杰，來自扎巴多杰，來自無數(shù)保護者、志愿者，來自陳啟文，他們希望萬物自在，天籟永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