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孫犁曾說他一生只從事過三種工作:編輯、教員、寫作,其中以編輯生涯最長。這是他一九八二年在一封公開發表的關于編輯工作的通信中說的,那時孫犁不到七十歲。但沒想到這話后來應驗成真—由于孫犁生前所在的單位天津日報社沒有給他辦理過離休手續,所以孫犁實際上是一位終身制的編輯和作家。如果從他一九三九年在晉察冀通訊社編輯《文藝通訊》算起,那么到二○○二年去世,孫犁的在職編齡長達六十三年。
孫犁出生在河北安平的一個小康人家,受過很完整的中學教育,他就讀的保定育德中學,是清朝末年由同盟會人士創辦的一所完中,當時在北方頗為知名。高中畢業之后家里無力再供他深造,孫犁只好就業,此后是幾段為期不長的工作,主要是做教員。抗戰爆發后孫犁投身抗戰,從事宣傳工作,在晉察冀通訊社、晉察冀日報社都工作過,還在華北聯大擔任過教員,參與過編輯報告文學集《冀中一日》。一九四四年春,孫犁被派去延安學習,在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先是做研究生,后來轉為教員。次年五月十五日他在《解放日報》上發表的《荷花淀》,受到了廣泛的好評,該作很快就在國統區被轉載和出版,為解放區文學贏得了很大的聲譽。不久,抗戰勝利,孫犁參加華北文藝工作團,從延安回華北。到了張家口后,因為他來自冀中,就回到了冀中,在那里繼續從事創作、編輯和宣傳工作。天津解放后,孫犁受命參與創辦《天津日報》,擔任編委,主要是文藝方面的工作,此后再也沒有離開《天津日報》。
改革開放以后,文學界開始注意到,《天津日報》的副刊《文藝周刊》不僅辦得好,而且還培養了不少文藝人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在這里脫穎而出的劉紹棠、從維熙、房樹民、韓映山等又重新歸來,特別是劉紹棠、從維熙發表了不少新鮮的力作,名震一時。在探索他們的文學道路時,人們注意到當年《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發現培育之功,注意到當年坐鎮《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文學家孫犁對他們的影響和支持,“荷花淀派”也就成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壇的熱門話題。那些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起步的作家們撫今思昔,談起孫犁作品對他們的吸引和孫犁本人對他們在文學道路上的扶持鼓勵,還有不少津門之外的文壇新銳如賈平凹、鐵凝、莫言等也得到了孫犁的賞識獎掖,孫犁的編輯與評論工作也開始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孫犁還為此應邀寫了多篇談論編輯乃至校對工作心得的文章。一九八五年,孫犁把這些文章連同以往的同類文稿編集為《編輯筆記》,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二
對于從《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走出來的時賢俊彥,孫犁卻不認為他有多大功勞,甚至也不認為形成了什么文學流派。孫犁這個態度,甚至他記憶中個別細節的差錯,帶來人們對相關問題認識的模糊。顯然,不能全從孫犁的字面來看。當代的事兒,歷史過去并不久,檔案材料都在,不少當事人也都在,也就沒有什么考證的難處。《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對這批當時的青年作家的影響,確實主要是孫犁以革命作家和報紙副刊編輯的雙重身份來推動和完成的。
從人事安排來看,《天津日報》的創辦人員,主要來自冀察熱遼的《群眾日報》和冀中的《冀中導報》兩班人馬。在這撥人中,方紀、孫犁是從冀中抽調來的,郭小川是從《群眾日報》來的。孫犁在延安《解放日報》副刊發表《荷花淀》時,方紀正是《解放日報》的副刊編輯,后來方紀作為隨軍記者也到了冀中。一九四九年一月初,方紀電話通知孫犁參加進城籌辦《天津日報》,當時,他們二人是騎著自行車從楊柳青進城,“道路又不熟,天黑始找到報社,當晚睡在地板上”(《孫犁文集》續編三,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一月十七日《天津日報》就正式創刊,方紀是副刊科科長,孫犁是副刊科副科長,郭小川是編輯部主任,他們都是報社編委。郭小川在《天津日報》的時間很短,四個月后就隨大軍南下了。《天津日報》出刊兩個多月后,《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創刊。一九五○年,方紀、孫犁都在十二位報社社委名單之中,彼時副刊科改名為副刊部,方紀為部長,孫犁為副部長。后方紀調去負責中蘇友協,《天津日報·文藝周刊》遂由孫犁一人主編、定稿。一九五一年七月,《天津日報》社委會調整為七人,孫犁亦在名單上。一九五六年三月孫犁因病開始休養,約十年。后在“文革”中,《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被停刊(當然也可以說改為“盡朝暉”)。一九七九年一月《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復刊,那時孫犁已不參加具體的編輯工作,但他仍然是《天津日報》文藝部的主心骨。因此,學界的基本共識是把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六年視為孫犁主持《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編輯工作時期。這個時期《天津日報·文藝周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讀者與作者中,獲得了極大的聲望”(李牧歌《點點滴滴話孫犁》,收入《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張建星主編,文匯出版社2008年)。這也是孫犁編輯實踐最有成就、編輯思想表達最為集中的一個時期。
三
重新回看孫犁的文學編輯工作,我認為是特別有意義的一件事情。整理孫犁與當代報紙副刊的編輯實踐、孫犁和當代京津冀作家成長的關系、孫犁對當代文學的貢獻,我認為在資料和事實的梳理之外,還需要特別關注孫犁在那個時期編輯文學副刊的特殊個性,以及在這個特殊個性背后的文學主張和編輯實踐,在其文學主張和編輯實踐之后的深層的思想意識和人生追求。如果沒有很好地理清這些問題,就很難說清孫犁為何要如此辛勤地指導創作、培育作者,從而會忽略孫犁為我們留下的也許更為重要、更為根本的精神遺產。
現代中國高度重視文藝工作和新聞出版工作,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和傳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方面強調了文藝工作者的立場問題、道路問題和方法問題,另一方面也強調了文藝工作對于革命的重要性。天津是新中國成立前接管的第一個大城市,《天津日報》的創辦調集了當時華北解放區一批優秀的新聞出版和文藝人才。《天津日報》的創辦者們并沒有把《天津日報》僅僅當作一個地方的日報來辦,他們一開始就高度重視文藝板塊的工作,把以《講話》為代表的文藝思想落實到文藝副刊的創辦上來,在已有綜合性副刊的情況下,又辦了一個純文學性質的文藝副刊《天津日報·文藝周刊》。
在孫犁的編輯實踐中,有三個特別值得重視的貢獻。一是革命者在進入現代城市之后如何組織和發展工人文學。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八日,創刊第二天,孫犁就在《天津日報》副刊上發表了《談工廠文藝》一文,這是一篇在新中國成立之際就提出發展工人文藝、培養工人作家的文章,它以勝利者的姿態宣布了文藝創作運動的新空間、新思路和新要求:“在天津,文藝創作主要是為工人服務,并在工廠、作坊,培養工人自己的文藝”,“今天,進入城市,為工人的文藝,是我們頭等重要的題目”。這是《天津日報》推動工人文藝的一個開端。當時天津文化、文藝界負責人阿英、魯藜、方紀等都極為重視工人的文藝創作。孫犁的工作不僅走在前面,而且最為持久。孫犁和《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編輯們對這些來自工業生產一線的創作者,不僅重視,而且手把手地輔導他們寫作。孫犁還撰寫評論推薦工人的作品,指導他們的寫作。同時“為了讓工人作者盡快成長,寫出讀者喜歡的好作品,‘文藝周刊’還組織了以工人為主體的業余寫作小組,編輯定期開會,根據報紙在一個時期內的宣傳要求,給小組成員出題目,發放寫作提綱。每次召開業余作者座談會之前,編輯都是做了充分準備,比如開會內容、涉及的問題、參會的作者,等等。座談會由負責編輯主持,業余作者自由暢談,孫犁最后作總結性發言”(宋曙光《孫犁與天津工人文學》,載《天津日報》2023年5月18日)。組織作者小組,是孫犁在冀中辦刊時就采用的方法,這一方法對提高普通工人作者的寫作積極性和寫作水平效果顯著。在孫犁和同仁們的組織推動下,天津的工人文學創作一直走在全國的前列,涌現了一批在當時頗有影響的工人作家,如阿鳳、董迺相、滕鴻濤、大呂、史林碧、萬國儒、崔椿蕃,等等,是為當代出名的“天津工人作家群”。孫犁后來說,這是一支“苦心經營組織起來的”“并不很小的作者隊伍”(《孫犁文集》第四卷)。
其次是農村題材的寫作。在當時來稿中有很多是農村題材的,孫犁自是農村題材創作的高手,他對這類作品尤其有特殊的眼光,他憑這一眼光發現了散布在河北地區的文藝群星,慢慢地聚合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這個芳草地,形成了一個有著自覺地相近的文學習尚和追求的流派。當時孫犁在文學界有著很高的聲譽,他的作品《荷花淀》在新中國成立之際就選入統編的中學語文教科書,一大批文學青年成為孫犁作品的超級粉絲,模仿他的文筆,學習他的風格,走上文學道路。當時的河北地區就有不少這樣的青年,他們開始給《天津日報·文藝周刊》投稿。孫犁和他的同事們在這批自來稿中發現了一批批好作品和有潛力的寫作者,在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六年期間,劉紹棠、韓映山、從維熙、房樹民、冉淮舟等青年作家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成為《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骨干作者,他們從而也在文壇脫穎而出,成為當時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一九五一年十八歲的從維熙開始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發表作品。一九五二年保定一中初中部學生韓映山開始在這里發表處女作,當年發表三篇。同年十七歲的房樹民也開始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作品,房樹民回憶說:“我是一九五二年上初中時,給《天津日報》副刊投稿的,憑著少年的興趣和熱情,不料從那時起所寫多以鄉村為背景的習作,不斷得以刊出”;“第一次與孫犁同志見面,大約是一九六三年與冉淮舟同去的,此前十年中,孫犁同志,不知耗心費眼地看了、退了和用了我多少稿子,而見面時我竟想不出用幾句話感謝他”。(房樹民《熏陶》,載《天津日報》2002年8月8日)冉淮舟說:“使我感到更為親切的,還是孫犁同志的作品……單純的短篇小說,還有他的詩一樣的長篇小說《風云初記》,是那樣深深地吸引著我,他主編的《天津日報》文藝周刊,我也是每期必讀。那上面經常發表孫犁同志的作品和他指導青年寫作的文章。”(冉淮舟《論孫犁的文學道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劉紹棠最初并不是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發表作品的,一九五○年他在《天津日報》發表過一篇短文,寫一個文學青年的寫作心得。一九五一年夏天他寄給孫犁的兩篇稿件,全部被采用,孫犁還給劉紹棠復信給予鼓勵。劉紹棠受到激勵,寫得更好,更富有詩情畫意,不僅成為“文藝周刊”的主力作者,而且迅速在全國打開影響,成為當時一顆耀眼的文學新星。劉紹棠早期大半有影響的作品,如《擺渡口》《大青騾子》《運河灘上》《布谷鳥歌唱的季節》《中秋節》等,都是發表在這時期的《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這些作品帶著濃厚的孫犁式的田園風格。
為了更好地指導普通作者寫作,孫犁特別重視對作者來稿來信的審閱和回復,他每信必復,有些回信的長度甚至超過了來信。他要求年輕的編輯“要像寫情書那樣認真地寫退稿信”(王佩娟《珍貴的記憶》,收入《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為了幫助作者更快更好地成長,孫犁“每周請十多位以至二十多位作者到報社來開會,時間安排在晚上或周日,讓他們談自己的寫作計劃和對‘文藝周刊’近期發表作品的想法、意見”(李牧歌《點點滴滴話孫犁》,收入《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他的發言,從現有的記錄材料來看,都不是大而空的廢話,而是具體切實的建議,例如他在一次副刊寫作小組討論會上就“在內容上更充實一些”“在形式上更短小扼要一些”“在文字上,更簡練通俗一些”這些具體要求來談改進和提高作品質量的具體做法(《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作者討論會之外,他還邀請在天津的一些文藝名家來給作者們做輔導報告,如方紀、魯藜、王林、王汶等。孫犁還通過寫作大量的創作談、文學評論、序跋來引導、鼓勵普通作者寫出更好的作品,他在“文藝周刊”發表的《作品的生活性和真實性》《論切實》《論情節》《論風格》等都是結合他對文學創作的獨特體驗領悟寫出的頗有真知灼見的創作輔導文章。在這些文章里,孫犁強調了生活的重要性,更強調了現實主義的原則,強調了藝術的錘煉和修為。在經歷過歷史的曲折之后,孫犁更強調作家的人格與風骨,他提出作家的“立命修身”:“要選擇崇高一點的地方站腳”“要當有風格的作家,不能甘當起哄湊熱鬧的作家,不充當搖旗吶喊小卒的角色”(《孫犁文集》續編三)。孫犁創立的業余作者寫作小組的作家培養方式,后來廣為各地借鑒,在新中國文學事業和報刊事業的發展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孫犁晚年回顧說,“在過去很長的年月里,我把編輯這一工作,視作神圣的職責,全力以赴”(《孫犁文集》續編三)。
四
孫犁這一代投身于民族和人民解放事業的作家、知識分子,幾乎都有著極為高遠的人生境界和思想覺悟,把革命事業看得無比神圣。一個普通的任務,一個細節,他們都極為認真地做好。在他們的視野中,那些最素樸和瑣碎的工作都是革命事業整體的一部分,無所謂高低貴賤,都能夠煥發為一種推動社會進步的新生力量。這種情懷不僅見之于他們的創作,同樣見之于他們的包括編輯在內的一切工作。這種情懷決定了他們始終是看向人民大眾的,是以稿件質量定取舍,而不分遠近親疏。在“文藝周刊”的作者群中我們看到大批來自基層的工人、農民、青年學生和普通職員。
孫犁在冀中編輯《平原雜志》這個油印的小刊物時,寫過一則征稿啟事,其中談到讀者對象和稿件的通俗化要求:“雜志的主要對象為廣大農民、區村級干部、中學高小學生、小學教師。故文字要求通俗,最好做到經過念誦,使文盲也能大致聽懂的地步。”這就非常具體了,可觸可及。同是在這份刊物的第三期編后記中,孫犁推薦該期刊發的葛洛的《橋鎮鄉的黑板報》一文:“看看葛洛同志辦的黑板報,它的內容是多么豐富,它起的作用又是多么廣泛。這一塊小小的黑板,它和全村工作一起轉動,而強有力地推動著工作的輪子,它是全村工作的聲音!”葛洛在新中國成立后也成為著名的文學編輯家。孫犁寫了不少文學評論文章,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的編輯眼光,他強調作品的生活底蘊,強調作品所反映人民的現代變化,他在評論康濯的小說集《親家》時特別欣賞作品寫出了“在光芒的照射撫育下面,引起變化的,不只是農民的生活,也包括思想感情、文化和語言”。
五
這一批后來被稱為“荷花淀派”的青年作家的作品,描寫鄉村的風情和人民的生活,刻畫純凈的人情之美,有著濃郁的詩情畫意,整體上呈現出一股自然、深厚、清新、剛健之氣,在當時以及后來,都引起了極為廣泛的關注。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壇上,真正有著獨創性風格和氣象的文學流派。天津的這批工人作家,后來的創作雖然不及荷花淀群體強勁、風姿綽約,但他們當時的作品即便在今天來看也是非常獨特的,固然難免不烙印著時代的印記,但這些作品素樸積極,有著進取的精神和光明的意蘊。孫犁在新時期曾為阿鳳作品集寫序說:“他的作品,主要是歌頌,但并不是聲嘶力竭的,其中也不包含狂言和誑言”“不著先鞭,不觸時忌”“樸素自然”“思無邪”。(《孫犁文集》第四卷)
北方作家佳峻談到《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說:“我贊賞在這里刊出的一些清新、質樸、不雕飾、不媚俗的作品……充滿生機,就像每天都可以領略的早晨的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劉紹棠多次談到他與孫犁的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以及孫犁作品對他早年創作的影響:“孫犁同志的作品喚起了我對生活強烈的美感,打開了我的美學的眼界,提高了我的審美觀點,覺得文學里的美很重要。孫犁同志的作品就是美;文字美,人物美,讀孫犁同志的作品,給人以高度美的享受。我從孫犁同志的作品中吸取了豐富的文學營養。我和孫犁同志建立了二十八年的師生之誼。到現在也是這樣。”(劉紹棠《開始了第二個青年時代》,載《芙蓉》1980年第1期)“孫犁同志的作品喚醒了我對生活的強烈美感和感受能力,打開了我的美學眼界,提高了我的審美觀點,使我汲取到豐富的營養,找到適宜于自己的創作道路和創作方法。從一九五一年九月到一九五七年春,我在‘文藝周刊’上發表了十萬字以上的作品。五十年代我出版的四本短篇小說集和兩部中篇小說,相當一部分都曾在‘文藝周刊’上發表過。”(劉紹棠《我與報刊》)從維熙說:“從文學的視角去尋根,我也是孫犁這棵文學巨樹的一片樹葉。孫犁作品不僅誘發我在青年時代拿起筆來,而且在我歷經冰霜雨雪之后,是繼續激勵我筆耕至今的一面旗幟。不只我一個人受其影響,而踏上了文學筆耕之路,仔細盤點一下,真是可以編成一個文學方陣了—這是老一代作家中罕見的生命奇跡。”(轉引自孫曉玲《逝不去的彩云:我與父親孫犁·序》,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
在人們交相稱贊當年孫犁對作者的提攜獎掖之功時,談論他開創的荷花淀派時,孫犁卻不這樣看。一九八○年孫犁發表了一篇散文《成活的樹苗》,做了回應,表示不能貪天之功、掠人之美。他說:
劉、從二君,當初,人家稿子一來就好,就能用。刊物和編輯,只能說起了一些幫忙助興的作用,說是培養,恐怕是過重了些,是貪天之功,掠人之美。
一九八三年四月孫犁再次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我和文藝周刊》,說明相關情況:
記得1949年進城不久,《天津日報》就創辦了“文藝周刊”。那時我在副刊科工作,方紀同志是科長,“文藝周刊”主要是由他管,我當然也幫著看些稿件。后來方紀走了,我也不在副刊科擔任行政職務,但我是報社的一名編委,領導叫我繼續看“文藝周刊”的稿件。當時鄒明同志是文藝組的負責人,周刊主要是由他編輯。
報紙的副刊,是報紙的組成部分。大政方針,都由總編室定。我雖然負責看稿選稿,但最后還要送給一名副總編輯審定。我記得當時擔任過副總編的林間同志、李克簡同志,都審閱過“文藝周刊”的稿件。
孫犁“功成必定有我,功成不必在我”的心態和不埋沒他人的美德是令人尊敬的,但這里的記憶也有不夠準確和語焉不詳的地方,難免引起一些誤解,前文已經做了梳理。從孫犁的文章,我們知道他一直是以魯迅先生為楷模的,不僅在文學寫作上,而且在青年作家的培養上,寄托著他強烈的感情與希望。孫犁給劉紹棠的小說選作序時甚至表達了這樣的建議:
我并不希望你們(指從維熙和其他同志),老是在這個地方刊物(《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作品。它只是一個苗圃,當它見到你們成為參天成材的大樹,在全國各地矗立出現時,它應該是高興的。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這種境界,放在當下也可謂是空谷足音了。我們從這里也可以看到這些在“文藝周刊”成長起來的作家們對于自己的精神家園的依戀和維護。
本文還參考了段華《孫犁年譜》(人民出版社2022年)、張均《中國當代文學報刊研究(1949-1976)》(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施學云《編輯家孫犁對文學新人的培養》(《長春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布莉莉《〈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與“荷花淀派”》(《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2期)等著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