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筆友圈成員之一的亨利·庫特納(1915-1958)是美國科幻、奇幻及恐怖小說作家。他頗具才華與天分,在小說乃至散文方面都多有建樹。被《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奇思妙想》收錄的《墓園鼠》正是出自他筆下。羅杰·澤拉茲尼曾坦言,他的“安珀系列”便是受了庫特納的影響,甚至雷·布拉德伯里的第一篇恐怖故事《蠟燭》,也是庫特納寫的最后數百字。遺憾的是,因為庫特納喜愛用不同的筆名寫作,不少原屬于他的名利最終花落旁家。
人們極為好奇圣澤維爾教會毀了幾口鐘的怪事兒。許多人琢磨,這些鐘為何在隱藏百來年之后,剛現世就被砸爛,連碎片也悄無聲息地全埋了。鑒于不少傳說稱,它們的聲音洪亮無比、音色美妙絕倫,好些音樂家寫來怨氣沖天的信質問:就算要砸碎,最起碼也該先敲敲鐘,將聲音永久記錄下來才對,為何沒有?
事實上,它們確實被敲響過。之所以銷毀大鐘,正是因為當時出現的那場災禍。前所未有的黑暗籠罩著圣澤維爾,邪祟的鐘聲發出瘋狂的召喚,還好有人果斷采取行動——是的,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讓世界免遭混亂與厄運之苦。
作為加利福尼亞歷史學會的秘書,我差不多從頭到尾見證了整起事件。當然,大鐘出土時我不在場,但這樁詭運纏身的發現過后不久,學會主席阿瑟·托德便往洛杉磯的我家里打了電話。
他激動到快說不出話來。“羅斯,我們找著它們了!”他的嗓門根本降不下來,“那幾口鐘!昨晚上發現的,就在皮尼奧斯山脈。這是繼——繼羅塞塔石碑之后,最了不起的發現!”
“你在說什么?”我問,一邊在迷霧般的昏沉睡意中摸索。這通電話將我拖出了溫暖的被窩。
“當然是圣澤維爾的大鐘,”他興高采烈地解釋道,“親眼所見。就在1775年朱尼佩絡·塞拉埋下它們的地方。有個背包客在皮尼奧斯山發現一處洞穴,進去探索——洞穴盡頭有一根霉爛的木頭十字架,上面刻了字。我帶了——”
我插嘴問道:“刻著什么內容?”
“呃?噢——稍等,我這兒記著呢。聽好啊:‘切莫懸掛此處埋葬的穆促尼人惡鐘,以免新加利福尼亞再遭可怖暗夜。’穆促尼人,你知道吧,據說參與了大鐘的鑄造。”
“我知道,”我對著話筒說,“據說他們的巫師給鐘下了咒。”
“我——我有些拿不準,”托德說,“出了些古怪透頂的事兒。我只從洞里搬出來兩口鐘。另外還有一口鐘,知道吧,可那些墨西哥人不愿再進洞里。他們說——唔,他們害怕什么東西。不過,哪怕得親手挖,我也要搞到它。”
“需要我上山嗎?”
“只要你愿意,”托德話語中帶著熱切,“我正在郊狼峽谷一間小屋里給你打電話。我留著我的助手丹頓在管現場。要不然,我派個伙計去圣澤維爾,領你去洞那邊?”
“行。”我答應了,“讓他去圣澤維爾酒店。我幾個鐘頭就到。”
圣澤維爾離洛杉磯大概有一百英里1遠。我沿著海岸一路狂飆,兩個鐘頭不到就抵達這座讓皮尼奧斯山脈包圍的,在太平洋邊上昏昏欲睡的傳教士小鎮。我在酒店找到那名向導,可他卻沒來由地不愿回托德的營地。
“我可以告訴你怎么走,先生。你迷不了路。”盡管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無比,我卻依舊能看見他那張深色臉龐毫無血色,慘白到不自然;棕色的眼睛也隱隱透著不安。“我不想回去……”
我顛得幾枚硬幣叮當作響。“感覺好點兒沒?”我問,“怕黑?”
他身子一縮。“對——黑——那洞里很黑,先生。”
最后我只能相信他指的路線與我跑野外的天賦,獨自出發。
等我踏上峽谷的小路時,天色已是破曉,卻黑到有些怪異。天空并不陰沉,但罩著一層奇異的晦暗。沙塵暴的時候我見過這類令人壓抑的陰郁天氣,可空氣似乎又清新得很。另外,我感覺冷,盡管以我此時所在的高度,依舊能看見太平洋上并沒有起霧。
我繼續往上爬。沒多久,我已穿梭在郊狼峽谷陰森寒冷的凹處,冷得直哆嗦。天空陰沉如鉛,我也氣喘如牛。我身體狀況堪稱良好,爬這峽谷卻累得厲害。
然而,覺得累的并非身體,更像是精神上的酸痛、壓抑與嗜睡感。眼睛一直流淚,我感覺自己不時就得閉上眼睛來減輕疲勞。我只希望太陽早點爬上山來。
隨后,我看見了令人意想不到,又頗為可怕的東西:一只又肥又丑的灰色蛤蟆。它蹲在小路邊,反復蹭著一塊粗糙的石頭。它將一只眼睛——或者說,原本長眼睛的地方——對著我。眼睛不見了,只剩一個黏糊糊的小窟窿。
那蛤蟆笨重地挪著身體,拉鋸似的在石頭上來回蹭腦袋,呱呱叫個不停,聲音凄厲又痛苦。沒多久,它離開石頭,拖著身子挪向我腳下小路的對面。
我看著那石頭直犯惡心。灰色的石頭表面糊滿腥臭的白色條紋,以及蛤蟆眼睛的碎片。顯而易見,它故意磨掉了鼓突的眼睛。
它爬進灌木叢,消失不見,唯獨灰撲撲的小路上剩著一道黏液形成的痕跡。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用手揉了揉——手忽然一個抽搐,拳頭杵進眼窩,那種粗糙感嚇了我一大跳。太陽穴一陣陣地抽痛。回想起眼睛里那種瘙癢灼熱的感覺,我打了個寒戰。莫非就是這種折磨讓那蛤蟆故意弄瞎了它的眼睛?天哪!
我沿著小路往前跑,不久后路過一間小屋。托德或許就是在這里打的電話,因為我看見有電線從屋頂連去一棵高大的松樹上面。我敲了敲門。沒人回應,我便繼續往山上去。
一聲尖銳刺耳的痛苦尖叫,外加“咚咚”的匆促足音,陡然響起。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有人正沿著小路往我這邊跑,身后還跟著其他人邊跑邊喊的動靜。小路的拐彎處猛然沖出一個男人。
這是個墨西哥人,他那黑斑叢生的臉上滿是驚恐和痛楚。他苦痛難耐地大張著嘴,喉嚨里迸出狂亂的尖叫。不過,讓我跌跌撞撞地讓開去路、身上冷汗直冒的,卻并非他的行為:
他的雙眼被挖了出來,兩個豁口似的黑窟窿里流出鮮血,不斷灑在臉上。
還好我沒必要去阻攔這個瞎子的瘋跑。他在小路的拐彎處狠狠撞上了一棵樹;他倚著樹直立片刻,接著慢慢往下縮,最后軟軟地癱倒在地。粗糙的樹皮上留下大片血痕。我連忙跑了過去。
有四個人迎面跑來。我認出阿瑟·托德和他的助手丹頓,另外兩人顯然是勞工。托德猛然停住。
“羅斯!天哪——他死了?”
他趕緊俯身檢查地上那沒了意識的人。丹頓跟我四目相對。他是個身材高大健壯的人,一頭濃密的黑發,大大的嘴巴常咧著。此時此刻,他那張臉上寫滿了驚恐與難以置信。
“上帝啊,羅斯。他就這么當著我們的面——”丹頓說道,嘴唇慘白,“他叫喊了一聲,抬手把自己的眼睛全摳了!”想起這一幕,他頓時閉上了眼。
托德慢慢站起身子。跟丹頓不同,他身材矮小瘦弱、精力十足,長著一張消瘦的棕色面孔和一雙機敏的眼睛。“死了。”他說。
“怎么回事?”我問,盡力保持聲音的平穩,“托德,出了什么事?這人是瘋了嗎?”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只蛤蟆在石頭上磨眼睛的畫面。
托德搖搖頭,眉頭緊皺。“我不知道。羅斯,你的眼睛有沒有……不對勁?”
我一個激靈。“不對勁得很。又癢又痛。我一路都在揉眼睛。”
“那些勞工也是。”丹頓告訴我說,“我們也是。你看。”他指著自己紅腫發炎的眼睛。
那兩個墨西哥勞工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用西班牙語說了些什么。托德呵斥了一句,他們猶豫著后退了。
隨后,也沒再多說話,這兩人順著小路便往下走。憤怒的丹頓一聲大喊,作勢要沖過去,卻被托德抓住胳膊。“沒用的,”他飛快說道,“我們只能自己把鐘弄出來了。”
“你找到最后那口鐘了?”他轉身往小路上面走的時候,我問他。
“對,三口鐘都找到了。”托德陰沉地說,“最后那口是我跟丹頓挖出來的。我們還找到這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糊著泥巴的綠色金屬圓筒,伸手遞給我。圓筒當中有一張保存完好的羊皮紙。我開始琢磨上面的古體西班牙文。
“讓我來。”托德小心翼翼地接過羊皮紙。他熟練地翻譯起來。
“‘六月二十一日,上帝的眷顧使我們擊退穆促尼人的進攻,上月所鑄三口大鐘被埋在這座隱秘洞穴里,入口業已封堵——’但最近的滑坡顯然又令它打開了。”托德暫停翻譯,解釋了一句。
“皆因印第安人所使用的邪惡巫術,一旦懸掛敲響這鐘,穆促尼人稱作‘詛-擷-昆’的邪靈便會自群山之下的居所應召而來,為我們帶去漆黑的夜晚與冰冷的死亡。大十字架傾覆,許多人遭邪靈附身,我們剩余幾個意識尚清者艱難擊退被附身之人的進攻,取下大鐘。
“之后,我們感謝上帝的保全,又救治了在沖突中受傷的人。我們將罹難者的靈魂交托給上帝,祈禱圣安東尼奧號早些到來,從這殘酷的孤獨中拯救我們。若是上帝不允許我以國王陛下的名義將這幾口鐘送回羅馬,我囑托找到它們的人代為履行這一職責。愿上帝保佑你。”
托德停下話頭,小心翼翼地將羊皮紙放回圓筒。“署名是朱尼佩羅·塞拉。”他安靜地說道。
“老天,真是大發現!”我欣喜若狂,“不過……想必你沒有覺得……”
“誰說我覺得了?”托德駁斥道,可話聲暴露了他的緊張,“肯定有什么符合邏輯的解釋——別把迷信和自我暗示湊到一塊兒。我——”
“薩托呢?”丹頓問,聲音帶著點兒害怕。我們此時正站在一小片光禿、嶙峋的林間空地里。
“薩托?”我問。
“小路底下那小屋就是他的,”托德說,“你肯定看到過。何塞發瘋的時候,我讓他在這兒守著大鐘。”
“我們是不是該把何塞的尸首運回城里?”我問。
托德皺起眉頭。“別覺得我冷酷,”他回道,“可這些鐘——我不能留下它們不管。那人已經死了。我們無能為力,而且我們三個都得上,不然搬不走它們。這可憐伙計沒有丹頓那種方向感,也是倒霉。”他冷笑了一下,作為結束,“否則他就不會撞樹上了。”
他說得沒錯。我覺得丹頓只要爬過這條小路,蒙著眼睛他也能再爬一遍。他的記憶力和方向感極強,類似那些印第安人,后者能在幾百英里的荒野中精準找到回自己棚屋的路。我們此時都沒料到,丹頓的這個強項后來竟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我們沿著多巖的山坡往上爬,出了空地又進到松林里的一小片林間地。旁邊是一處中空的豁口,近期遭遇山體滑坡的痕跡在周圍清晰可見。
“怎么回事!”托德驚嘆,眼睛四處掃視,“怎么——”
“他跑了,”丹頓滿臉震驚,“鐘也全帶走了——”
我們隨即聽見了它:一記微弱、空洞的聲音,是大鐘撞到樹上的動靜。這聲音源自我們上方;我們抬頭一瞥,卻看見古怪的景象:一個憔悴、紅發如火的大胡子男人,正拽著一根搭在松枝上的繩索,繩子的另一頭——
緩緩上升著,被天空襯出暗色輪廓的,正是丟失的那三口圣澤維爾大鐘。它們弧線圓潤,哪怕滿身臟污與綠銹,依舊閃耀著青銅的光亮。因為沒裝鐘舌,三口鐘寂靜無聲;間或撞上樹干時,它們會發出一記沉悶又哀傷的聲響。這么重的東西,他一個人怎么弄上來的?誰都不清楚。我就看見他裸露的胳膊肌肉緊繃,甚至因為用力而顯得扭曲。他瞪圓了眼,繃緊了臉,牙關緊咬。
“薩托!”丹頓喊道,連忙往斜坡上去,“你干什么?”
那人大驚失色,倉皇轉頭,盯著我們。他手中繩索一滑,大鐘急墜而下。他死命拽住繩子,大鐘暫緩了下墜,巨大的力道卻帶得他失去平衡。他一個趔趄,身子一歪,徑直滾落斜坡——身后,三口大鐘往下一路翻騰、起落,帶著撞擊巖石發出的哐當聲響,轟然越過了他。
“天哪!”我聽見托德喃喃道,“這發癲的蠢貨!”
頭頂的山坡塵土飛揚、碎石四濺。只聽一聲令人惡心的脆響過后,丹頓拼命撲向一旁。透過飛塵,我看見一口鐘將往下滑的薩托砸了個正著,隨后我撲爬連跟斗地跑開,同時瘋狂揉著讓飛濺的塵土弄得昏花的雙眼。直到我緊緊拽住一棵樹,那轟隆隆的動靜才慢慢平息下來。我眨眨眼睛,環視了一圈。
其中一口鐘幾乎就停在我腳跟前。鐘上帶著大片猩紅色的污漬。薩托的尸體卡在坡上的一處灌木叢里,清晰可見。
往下幾米開外,立在一塊嶙峋的巖石上的,正是薩托血肉模糊的頭顱!
至此,我所見證的那場劇的第一幕宣告結束。
這幾口鐘計劃于兩星期后懸掛起來。報紙爭相報道,歷史學家議論個不停,世界各地的歷史協會紛紛計劃著前往圣澤維爾。
離開皮尼奧斯山脈那陰森恐怖的環境,身處理性世界的冰冷日光之下,挖掘大鐘遭遇的異常現象也就不難解釋了:某種反應劇烈的中毒現象,類似毒葛那樣的,又或者洞穴暗處的什么真菌——導致了我們的視力障礙,以及薩托和那個墨西哥人的瘋狂之舉。丹頓、托德與我都沒有否認這一解釋,但依舊在私底下討論了很久。
丹頓甚至開車去了亨廷頓圖書館,查閱由約翰·內古斯翻譯的《伊奧德之書》。迄今仍有許多古怪傳說稱,這部令人憎惡、駭人聽聞的禁書里記載了許多古代秘咒。據傳,這本以人類出現之前的上古語言寫就的典籍,如今只余一份抄本存世。當然了,這個刪節版的約翰·內古斯譯本更是沒多少人聽過,可丹頓大略聽到過關于書里某個章節的傳聞,他覺得跟圣澤維爾大鐘的傳說或許有所聯系。
他從洛杉磯帶回一大張對開紙,上面滿是他那蹩腳的字跡。他從《伊奧德之書》里抄來的段落如下:
漆黑寂靜者棲身于西海岸的地底深處。他并非那些來自隱秘世界和其他星辰的強大舊日支配者,因為他一直居住在地球的隱秘黑暗之中。他無名無姓,因他乃終極厄運,是永恒的空無和舊夜的死寂。
待大地凋零、生靈消逝、星辰隱沒之時,他將再度崛起,統治一切。他與生命和陽光毫無干系,熱愛深淵的漆黑與永恒寂靜。不過,通過古老咒語和某些他在地底深處的居所中也能聽見的深沉聲音,西海濱的棕膚之人有能力在他的時代到來之前,將他召喚至大地之上。
然而,如此召喚極為危險,他極可能會在自己的時代到來前散播死亡與黑夜。因為他予白晝以夜晚,予光明以漆黑;一切生命、動靜都會在他降臨時消失。他時而隨日食降臨,雖然沒有名字,但棕膚之人知道他乃詛煞恐。
“后面被刪掉了。”見我讀完摘抄,丹頓開口道,“這書是有刪節的。”
“真怪,”托德說,拿起紙一行行往下讀,“這肯定是巧合。當然了,民間傳說都源于自然現象,一般在現代能找到對應的說法。天公的雷霆,阿波羅之箭之類,其實就是閃電和中暑罷了。”
“陽光燦爛,卻從未照耀他們,”丹頓輕聲引述道,“而死寂的黑夜卻籠罩這些無助之人。還記得奧德修斯1去亡者之地的故事嗎?”
托德的嘴角嘲弄似的抽動了一下。“所以呢?我可不指望大鐘一敲響,冥王就從冥府里爬出來。難道你這么覺得?現在可是二十世紀,哪容得下這種事情——這種事根本就沒出現過。”
“你確定?”丹頓問道,“假裝覺得眼下這種陰冷天氣很正常的,肯定不會是你,對吧?”
我猛然抬起頭。我一直等著呢,就看他們什么時候才會提到空氣里這股不正常的寒意。
“以前也這么冷過,”托德有些無奈地保證道,“也同樣是陰天。你不能因為天氣沉悶就胡思亂想啊。那不過——上帝!”
我們偏偏倒倒地穿過房間。“地震了!”丹頓驚道。我們連忙往門口去,但并未趕著走樓梯,而是待在了門楣下面。由于門楣的結構和強度,這里是各類建筑物遭遇地震時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震動停了。丹頓回了房間,匆匆走到窗前。
“看,”他氣喘吁吁地說,“他們開始掛鐘了。”
我們跟著他來到窗前。從窗口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街區外的圣澤維爾教會,在鐘樓的拱門里,有幾個人正在為三口大鐘忙碌著。
“他們說,鑄鐘的時候,那些印第安人將活生生的女孩扔進沸騰的金屬液里邊。”丹頓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是啊,”托德冷冷地回道,“巫師還用他們的魔法給鐘下了咒呢。別說蠢話。”
“某些特定的振動——比如鐘聲——怎么就不能創造出某種異常的條件呢?”丹頓急切地問道,我感覺他話聲里帶了一絲恐懼,“托德,我們對生命的了解沒那么透徹。它或許會有奇特的形式,甚至——”
鐺——鐺——鐺!
洪亮而不祥的聲音響起。低沉得有些怪異的聲音震著我的耳膜,沿著神經傳遞陰森的震顫。丹頓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鐺——鐺——鐺!
一次更為深沉的聲響——它一下又一下地抖動著,讓我的頭奇痛無比。仿佛莫名緊迫地在發出召喚!
鐺——鐺——鐺!
雷鳴般的奇妙樂聲,或許是從神的喉嚨里發出,又或許源自黑暗天使伊斯拉斐爾2心弦的震顫——
天色變黑了嗎?圣澤維爾是否被陰影籠罩?太平洋是否從湛藍變得灰暗,變得冰冷?
鐺——鐺——鐺!
然后我感覺腳下的地板發出前兆般的顫抖。窗戶的外殼嘎吱作響。我感覺房間忽高忽低,令人難受地搖晃著,而地平線在緩慢而瘋狂地前后擺動。我聽到下面傳來一陣撞擊聲,一幅畫從墻上掉了下來,砸在地板上。
丹頓、托德和我如醉酒般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不知為何,我感覺這房子快撐不住了。房里似乎越來越黑,彌漫著一種朦朧陰郁的黑暗。有人尖叫起來。玻璃破碎灑落。墻里噴出一股灰塵,一些灰泥砸落在地。
我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身邊的丹頓大叫一聲,我感覺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羅斯,是你嗎?”我聽見托德用冷靜的語氣問道,聲音一如既往地分毫不亂,“天是變黑了?”
“就是這么回事兒,”不知身處漆黑何處的丹頓回道,“看來不是我瞎了!你們在哪兒?門在哪邊?”
建筑物猛晃了一陣,托德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被掙脫,我被甩去撞在了墻上。“這邊!”我在撞擊聲與吱嘎聲中喊道,“跟著我的聲音走!”
不一會兒,我感覺有人摸到了我的肩膀——是丹頓,而托德也隨即跟上了。
“上帝啊!怎么回事?”我驚叫道。
“是那些該死的大鐘,”丹頓在我耳邊喊道,“《伊奧德之書》是對的。他予白晝——以黑夜——”
“你瘋了!”托德厲聲喊道。仿佛強調他的話一般,猛烈刺耳的鐘聲伴著話音出現,在黑暗中瘋狂地鐺鐺作響。“他們怎么不停地敲鐘?”丹頓問道,隨后自己回答了出來,“是地震干的——地震敲響了大鐘!”
鐺——鐺——鐺!鐺——鐺——鐺!
什么東西打中了我的臉頰,我抬手摸到黏稠溫熱的血液。是某個地方的灰泥砸的。地震的顫動變得越來越猛烈。丹頓叫喊著什么,我聽不清。
“啥?”托德跟我同時喊道。
“鐘!我們必須停下鐘聲!它們造成了這片黑暗——或許地震也是它們搞出來的。那種振動——你們感覺不到嗎?那幾口鐘的振動里有什么東西,阻攔了太陽的光波。畢竟光線也是一種振動。如果我們能摁停它們——”
“毫無意義的行為,”托德喊道,“別說蠢話——”
“那你就原地待著。我能找到方向——羅斯,你來嗎?”
我一時間沒有回答。我們研究失落的大鐘時搜集的那些怪異可怕的資料,此時全涌入了我的腦海:古神詛-擷-昆——據說穆促尼人有能力召喚他,通過“特定的深沉聲音”“他時而隨日食降臨”“他降臨時,萬物都將消逝”“他能在自己的時代到來前被提前召喚至地表”……
“丹頓,我跟你去。”我說。
“那,該死的,我也去!”托德怒氣沖沖地說,“我倒要看到最后。要是真有什么——”
他沒把話說完,但我感覺有手摸索著伸了過來。“我來帶路,”丹頓告訴我們,“放輕松。”
我不知道丹頓是怎么在四周全被漆黑緊緊籠罩的情況下找到路的。隨后,我忽然想起他那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和方向感。哪怕是歸巢的鴿子,尋路也趕不上他。
穿越這么一片漆黑地獄般的廢墟,當真是一場瘋狂的艱難跋涉!各種東西帶著尖嘯聲飛過我們,看不見的墻體與煙囪在身邊坍塌粉碎。驚恐萬分、歇斯底里的男男女女在黑暗里與我們撞上,又尖叫著遠去,徒勞地尋找方向,想離開這片陰森的死亡陷阱。
另外,很冷——非常冷!空氣中彌漫著冰寒的冷意,凍得我的手指跟耳朵又木又疼。每一口呼吸都讓我的喉嚨和肺仿佛被小刀割了似的。我聽見身邊跌跌撞撞前進的丹頓和托德喘著粗氣罵個不停。
丹頓是如何在這混亂的漩渦里找到出路的,我永遠不得而知。
“這里!”丹頓喊道,“教會!”
我們設法登上了臺階。不知道教會是怎么在劇烈的地震中堅挺下來的。讓它幸免于難的,或許是因為地震的奇特規律——這場地震并非平常那種突如其來、讓人揪心不已的震動,反而更像大地在有節奏地緩慢搖擺。
附近傳來低聲的吟誦,與四周的瘋狂景象顯得格格不入。
“榮耀歸于圣父、圣子、圣靈……”
方濟各會的修士正在祈禱。可當塔樓上的大鐘發出褻瀆的召喚,他們的祈禱又能有什么用?幸好我們經常拜訪教會,丹頓知道塔樓在哪里。
艱難攀爬那座鐘樓的情況我不再細說,反正每分每秒我們都有可能直接掉下去摔死。不過,我們最終抵達了頂樓,幾口大鐘在黑暗中嘶吼,雷鳴般的聲音簡直貼著耳朵炸響。丹頓放開我的手,喊了幾句,但我聽不清楚。我頭痛欲裂,身上也因那寒意而疼痛不已。我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沖動,想要陷入漆黑的沉睡,離開這地獄一般的混沌。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抬手揉了眼睛。隨后,我感覺一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脖子,兩根惡毒的大拇指兇狠地挖進了眼窩。瞎眼的痛苦令我尖叫出聲。
鐺——鐺——鐺!
我在黑暗里絕望地掙扎,不但要同那未知的襲擊者搏斗,還要反抗那種順從地讓他挖我眼珠的瘋狂而反常的沖動!我腦海里似乎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說:“你為何需要眼睛?黑暗才好——光明會帶來痛苦!黑暗是最好的……”
但我反抗著,激烈又無聲地在鐘樓搖晃的地板上翻滾著,在墻上磨蹭,將那對磨得生疼的拇指從我眼睛上甩開,可它們似乎又摸索著回來了。而那可怕、急促的低語聲依舊在我腦海里,還變得愈發強烈,“你不需要眼睛!永恒的黑暗是最好的……”
我意識到鐘聲里帶著一道不太一樣的響動。那是什么?現在只剩兩個聲音:其中一口鐘停了。不知為何,那股寒意少了一些壓迫感。另外——黑暗里是不是有灰暗的光亮開始彌漫?
顯而易見,震動感不再那么兇猛了;隨著我努力掙脫我那影影憧憧的敵人,我感覺震動在減弱,變得更加溫和,甚至徹底消失了。兩道刺耳的鐘聲就此停下。
我的敵人突然開始顫抖,變得僵硬。我翻滾開來,在灰蒙中站起身,防備著又一輪襲擊。襲擊不曾到來。
無比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圣澤維爾的黑暗消散了。
起先是灰蒙蒙的,仿佛珍珠一樣的乳白色黎明;陽光那淡黃色的指頭隨后出現,最后竟變成了夏日午后的烈陽!我從鐘樓都能看清下方的街道,街道上的男男女女全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眼睛盯著藍藍的天空。我腳下躺著其中一口鐘的舌頭。
丹頓仿佛醉酒般搖搖晃晃的,慘白的臉上血跡斑斑,衣服也破破爛爛,沾滿灰塵。“這就行了,”他悄聲道,“只有一種聲音組合能召喚那——那東西。當我弄停了一口鐘——”
他停了話頭,低頭看去。托德躺在我們腳下,衣衫不整、臉帶抓痕。他虛弱地站起身,眼里流露出無比的恐懼。我下意識地往后退,防備地舉起雙臂。
他縮了縮身子。“羅斯,”他那慘白的嘴唇喃喃道,“老天,羅斯——我——我——我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了,我告訴你!有什么一直要我去挖掉你的眼睛——還有丹頓的眼睛——然后挖掉我自己的眼睛!有聲音……在我腦子里……”
我突然明白過來,想起我跟可憐的托德搏斗時,我腦海里出現的那可怕低語。那個滿懷惡意的可怖之物——被《伊奧德之書》稱作詛煞恐,而穆促尼人稱為詛-擷-昆的——他朝我們的腦子下達了邪惡又難以抵抗的命令——命令我們弄瞎自己。我們差點就要服從那無聲又可怕的命令了!
還好一切平安了。真的嗎?
我一直希望關上記憶的大門,永遠別再想這整樁可怕的事情,因為少跟這類事物糾纏才是上道。另外,盡管砸鐘事件第二天引來暴風驟雨般的批評與好奇,但在傳教士伯納德神父的通力支持下,我下定決心不再透露事件的真相。
我只希望,這樁恐怖事件的關鍵只掌握在丹頓、托德和我三人手里,未來也同我們一道被埋葬。然而,某件事的出現,迫使我打破了沉默,將事情公諸于眾。丹頓同意我的看法:如果我們所擔心的事情成了真,或許神秘主義者跟神秘學家在相關方面的知識,能據此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圣澤維爾事件的兩個月后,日食出現。那時我在洛杉磯的家里,丹頓在舊金山的歷史學會總部,而阿瑟·托德住在好萊塢的公寓里。
日食開始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十七分。天色剛開始變暗,我便感覺一種怪異在我周身蔓延。我眼里出現了一種可怕卻熟悉的瘙癢感,讓我拼命揉了起來。隨后,我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放下胳膊,將手插進了兜里。可那種灼熱感依舊存在。
電話響了。感謝它分散了注意力,我匆忙過去接起電話。是托德打來的。
他沒給我說話的機會。“羅斯!羅斯——它回來了!”他對著話筒高喊,“自從日食開始,我一直在反抗。它的力量最能影響到我,你知道的。它想要我——羅斯,救救我!我沒法——”隨后便是一片寂靜。
“托德!”我喊道,“等著——堅持住,再多堅持一小會兒!我立馬過來!”
沒有回音。我猶豫著掛了電話,沖向我的汽車。到托德的公寓一般要開二十分鐘車,但我這次只花了七分鐘;車燈在日食造成的陰暗中閃閃發亮,而我腦子里充斥著各種瘋狂的念頭。一名騎警在公寓門口攔下我,但幾句匆匆的交流讓他跟我一道進了旁邊的公寓。托德的房門緊鎖著。徒勞地喊了幾聲之后,我們破開了房門。電燈亮得刺眼。
那數百年前的古老咒語和聲音究竟召喚出這宇宙中的何等可憎之物,我不敢去想,但我有種可怕的感覺:一旦圣澤維爾失落的大鐘被敲響,一連串異常且可怕的結果便成了既定之事;我還相信,這些邪惡大鐘的召喚比我們以為的還要有效。
古代邪祟一旦現世,便很難再度沉睡下去;下一次日食究竟會發生什么,我既好奇,又害怕不已。不知為何,令人極度憎惡的《伊奧德之書》里的內容頻頻出現在我腦海里——“但他能在他的時代到來前被召喚至大地之上”“他帶來黑暗”“一切生命、動靜都會在他降臨時消失”——還有,還有那句最為可怕的、意味深長的句子,“他時而隨日食降臨。”
我不知道托德在公寓里遭遇了什么。電話從墻上垂落,一柄手槍躺在我朋友趴伏的遺體旁邊。然而,讓我驚恐萬分的并非阿瑟·托德左胸的那片猩紅血痕,而是那張扭曲的面孔上空空如也的眼窩,以及他那兩根沾滿血痕的拇指!
1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1.61千米。
1古希臘盲詩人荷馬創作的史詩《奧德賽》里的主要人物。
2意為“天使之音”。審判日吹響號角的天使之一,傳說他會在最后末日降臨耶路撒冷的圣巖上,吹起威嚴的號角聲以鼓舞那些因審判而久久沉迷的死者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