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最初的克蘇魯故事,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一直和七八十年代的美國小鎮脫不開干系,《印斯茅斯的陰霾》"《敦威治恐怖事件》便是絕佳的例子。如果同樣擅長美國小鎮風的杰弗里·福特想在自己的作品里加那么一丟丟克蘇魯元素,那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都是順理成章、渾然天成的。幾只帶著泥腥味的水生生物,簡直就像是從作者的文字中間自然而然長出來的。福特筆下的小鎮,理應有它們的一席之地。
六月的夜晚,有些熱,但吹著微風。琳恩和孩子都去睡了,我和鄰居菲爾一同坐在茂密的玫瑰叢邊。此處位于我家屋子的后頭,正對我家的小院和花壇,邊上是菲爾的爸爸留給他的維多利亞式大房子。我們喝著啤酒,抽著香煙。菲爾和我講了很多事,既有關于他爸爸在卡姆登1當兇案組警察的事,也有他堂兄唐尼的事——菲爾把他叫作“普林斯再世”2。菲爾的大房子年久失修,看起來像是鬼屋。而菲爾和唐尼這對堂兄弟都是醉生夢死的酒鬼。但菲爾是一個好鄰居,對琳恩和孩子都很友善。還記得以前唐尼住在菲爾這里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家的煙囪破了洞,蝙蝠鉆進屋里,我因為恐高束手無策,唐尼主動爬上了我們家的屋頂,補好了洞。
聊著聊著,我問菲爾有沒有什么鬼故事。那時我很喜歡聽別人講鬼故事,聽來有趣,而且也能找找小說的靈感。
他想了一下,說道:“玫瑰花開得真多。”
“多得嚇人。你想到什么鬼故事嗎?沒有鬼也行,嚇人的故事。”
他緩緩地搖頭,微笑著說道:“我想起了一件事,算不上鬼故事,但確實很嚇人。”
他點了一支煙,繼續說道:“你知道的,唐尼這個人瘋瘋癲癲的,想法很古怪。那會兒,他還住在我這里。我們有一段時間真的身無分文,唐尼找到了一個下手的目標,是公園附近一個獨居的老太太。
“‘你怎么知道她一個人住呢?’我問唐尼。
“‘我坐在公園里觀察過她家,’他答道,‘我確定家里沒有別人。我們只要想辦法引開她就行。我來負責和她說話,你偷偷溜進去,偷點值錢的東西出來。’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錢喝酒了,所以他的主意乍聽之下很完美。我們心急如焚地等了幾個鐘頭,天一黑就出門了。我躲在老太太家前院的樹籬邊,而唐尼去門口找她。只要聽見他在門口和老太太聊得火熱,我就打算偷溜到房子的側門和后門去。我只帶一根回形針,就能輕易打開各種門鎖。
“唐尼按了門鈴,幾秒鐘后,老太太打開了木頭大門。‘有何貴干?’她很不客氣地問道,唐尼當即朝著她臉上打了一拳。我看到她一頭栽進屋里,眼鏡都飛出去了。那一刻我已經在打退堂鼓了。沒錯,我確實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你要知道,我有做人的底線,起碼不會毆打老太太。我還沒反應過來,唐尼已經拿著一沓鈔票、兩個裝滿珠寶的袋子以及一包沒拆的萬寶路出來了。我們撒腿就跑。
“往回跑的時候,我才發現,剛被我們打劫的老太太離我家不遠,就隔了一個公園和兩個路口。我才意識到我們有多蠢。好巧不巧,我們穿過公園的時候,差點在涼亭前撞上波斯特萊維,他是一個胖乎乎的大塊頭,可能剛從金龍餐廳吃完飯走回家。他問:‘你們兩個王八蛋急著去哪兒呢?’我們借口說是跑步鍛煉,他大笑起來。我們沒有理會他,趕緊逃了。
“那天晚上,我們終于喝了個痛快。清醒之后,我馬上害怕起來,也對唐尼打人的事非常生氣。我把他趕出了家門。我倆的爸媽都死得早。我和他從十五歲開始就玩得很好,形影不離,一直是鐵哥們兒。我告訴他,如果我因為這事被抓,警察會把我關起來,再把房子沒收。當時,這房子的月供只要五百塊,但即便如此,我因為背部受過嚴重工傷,也賺不了幾個錢。唐尼氣得在家里又砸又摔,奪門而去。
“幾周過去了,我一直提心吊膽,怕警察找上我。我決定戒酒,至少努力控制一下。但我能騙誰呢?整個過程簡直要死要活,我又暈又吐,又是冒汗又是發抖,還產生了幻覺。等到早上醒來,我感覺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頓。去他媽的,我決定出去補貨了。
“那時候我大約已經有一周滴酒沒沾。我出門去"NCS——就是鎮中心的電器維修城,那里公寓的三樓有一個女販子,長期賣一些兌了水的劣質貨。別的地方十塊就能買到的,她要賣十五塊。但是當你酒癮上來的時候,再貴也得買。正值春天,晚上還挺舒服,我沿著人行道匆匆趕路。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路邊有一輛車跟著我。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車往前開了幾碼1,然后突然停下。如果一輛車突然停在你面前,身高六英尺2五英寸3、體重三百七十磅4的波斯特萊維從車上走下來,手里還拿著一把九毫米口徑手槍,這意味著接下來絕對沒好事。他打開了車后座的門,讓我過去。‘上車,菲爾。’他說。我本想扭頭逃跑,但這個大塊頭肯定會沖著我的后背來一槍。我曾見過他這樣對付另一個人——那個白癡當時對波斯特萊維的老板馬芬先生耍詐,而馬芬先生是卡姆登的地頭蛇。
“‘怎么了?’我問他。
“‘乖乖上車。’他把槍舉到我面前揮了揮,示意我上車,‘別耍花招。’
“我照做了,感覺嘴巴干,嗓子疼,兩腿一個勁兒地打戰。我跨進車門,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波斯特萊維說:‘你的朋友也在。’他說的是唐尼,他就坐在我旁邊,像僵尸一樣直盯著前方。我懷疑自己在做噩夢。砰的一聲,車門關上并鎖住了。波斯特萊維坐上了副駕駛座,車子出發了。
“車子穿過了小鎮,波斯特萊維扭過頭來,因為他取掉了座椅上的頭枕,所以用一只手搭在上邊,另一只手拿著槍。‘你們兩個癟三惹上大麻煩了。老板派了我和斯萊克斯——’他用槍指了一下司機,‘送你們去芳草地受死。’
“‘什么意思?’我問道。
“‘別裝傻。我那天晚上在公園碰到你們了,你們當時正從馬芬老太太家里搶了東西出來。’
“‘馬芬老太太?’唐尼問。
“‘你們認識馬芬先生吧?馬芬老太太是他老母親。你們竟敢對她動手,簡直蠢到家了。’斯萊克斯和波斯特萊維大笑起來。”
“‘你們要殺了我們?’我說。
“‘不然呢?我們還要把你們的尸體扔到沼澤里。別怪我,我們是公事公辦。’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的北匝道,飛快駛出南新澤西。我人都呆了,說不了話,也無法思考。我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飛快地從眼前閃過,溺水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波斯特萊維把頭轉了回去,看著前方的路。我轉頭看著唐尼,想知道他是否在思考對策,我們是否要行動起來。我單干肯定不行,但有了唐尼就不一樣了。如果波斯特萊維沒拿槍,唐尼早就弄斷他的脖子了。面對這兩個要殺掉我們的家伙,我們現在卻表現得好像周末坐車兜風一樣。
“我只能靠唐尼了。再說,要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惹上這種掉腦袋的大麻煩。雖然我把唐尼當鐵哥們兒,但我那時候明白,就算能解決掉眼前的麻煩,我和他也玩完了。車子開了好一段路,我全程暈暈乎乎的,簡直嚇傻了。我想,如果我們這次能逃出生天,我一定要重新做人。很離譜吧。”他說著,笑了起來。
我回應道:“就像小說里寫的,‘如果她活著的時候每分鐘都朝她開一槍,她倒很可能成為一個好人1。’”
他點點頭,“還真他媽說對了。”說完,他給我遞了一聽啤酒,“"車子繼續行駛。突然,波斯特萊維又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你們走運了。’
“‘什么意思?’我問道,還盼著他放我們一條生路。
“‘我們打算拿你們做個實驗。’斯萊克斯對著后視鏡笑了一下。
“‘我們要去哈肯薩克河邊的一個地方,一處沼澤地。在賽馬場對岸的塞考克斯。’波斯特萊維說道,‘你們知道那地方嗎?’
“我搖搖頭,而唐尼依舊毫無反應,這一路上都像個人體模型似的。
“‘那地方污染嚴重,’波斯特萊維說,‘人們往里面倒了成噸的化學品、工業廢水和軍事廢料,簡直成了一個大糞坑。’
“斯萊克斯插嘴道:‘那里算是政府整治污染的頭號對象。有人曾經開玩笑說,就算把尸體扔進去也會很快分解掉。結果,那里真的成了毀尸滅跡的好地方。但是,你們應該還記得那個恐龍電影里的臺詞吧……愛會自尋出路。’
“‘你記錯了,蠢貨。’波斯特萊維說道,‘是生命會自尋出路2。那片沼澤地吸收了那么多毒素,各種尸體大融合,最后出現了一種食肉的變異大蠑螈,個頭和人一般大,偶爾還會直立行走。我們把這種東西叫作‘樹墩子’,因為它們比你們倆還像木頭。’
“‘它們會撕開你的喉嚨,把你從頭到腳啃個精光。兇殘得很。’斯萊克斯說。
“‘你們說的是真的嗎?’我問。
“‘對天發誓。’波斯特萊維說,用槍拍了拍胸膛,‘在清理尸體方面,它們堪稱完美的機器,我們甚至想把它們賣給政府。它們的牙齒很鋒利,啃骨頭就像吃棉花糖一樣。’”
“兩分鐘后,我們到了塞考克斯,靠近哈肯薩克的河邊,車子停在一家廢料處理廠前面。外頭很冷,我不禁顫抖著。他們用塑料手銬把唐尼的雙手捆在前面,他的手看起來像是在禱告,但我知道并不是。他們沒有捆我的手,因為斯萊克斯走在最后,拿槍抵著我的背,我嚇得不敢想該如何逃跑。我們四個人穿過六英尺高的雜草叢,朝著工廠后面走去。波斯特萊維走在最前面,拿著手電筒帶路。我們眼前的小路從工廠后面一直蜿蜒到河邊。
“河邊停著一條三十英尺長、鋁合金的平底小船。船里很寬敞,我猜他們經常乘船拋尸。從我們上船的地方,我依稀望見河對岸不到一百碼外的沼澤地——看到了那邊的樹木、灌木叢和高草。小船離開了河岸。船上有一個小型電動馬達,行駛速度不快。
“小船穿過哈肯薩克河,進入濕地,滿眼都是大米草和莎草形成的小島,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座迷宮。有些小島上還長著嶙峋的怪樹和帶刺的灌木叢,刺的長度和人的手指差不多。小船在彎彎繞繞的河道里行駛了一會兒,來到一處更開闊的水面,這里的小島更大,樹木也更高。唐尼和我坐在船的中間,面朝前方,可以看到波斯特萊維胖胖的背影,他披著臟灰色的雨衣。斯萊克斯坐在我們后面,就在舷外機邊上,調整著小船的轉向。
“波斯特萊維讓手電筒開著,放在一旁的座位上,電筒光直接打在我們身上。我們從南新澤西一路過來,現在唐尼第一次轉向我。我看了他一眼,他眨了一下眼睛,非常隱晦地點了點頭。我這下坐不住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是讓我別怕?還是在暗示準備行動了?趁他沒轉回去,我試圖從他的眼里看出些許端倪,但是看不清,即便是電筒光也驅趕不了漆黑的夜色。
“斯萊克斯把小船駛離河道中央,開往一個面積較大的小島,波斯特萊維正準備下船,屁股離開了座位。這時候,我以為唐尼要行動了。船頭刮擦著岸邊的沙地,發動機停了下來,我期待著,緊張得要尿褲子了。但唐尼什么也沒有做。波斯特萊維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優雅地下了船,唐尼緊隨其后。我一個沒踩穩,從船邊翻了出去,險些掉進半英尺深的毒沼澤水里。斯萊克斯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拉了回來。我向他道謝。‘快走。’他說著,沖我揮了一下槍。
“我這時候想,現在是最后的機會了。也許我應該自己逃出去,唐尼剛才看我,可能只是在默默地道別。雖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看來就是這么一回事。我們沿著一條小路,穿過一片扭曲的枯樹林,面前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池塘,水面微微泛著橘色的光。
“‘樹墩子在池塘底部建了一座城市,五顏六色的。’波斯特萊維說,‘我打算開槍打死一個,槍響會吸引它們爬上岸來。它們吃了不少尸體——據我們觀察,最喜歡吃人的腦袋和屁股。雖然它們會把尸體啃得一干二凈,但是啃腦袋和屁股的時候是最狠的。它們在不斷進化。’
“‘我們會等一會兒,’斯萊克斯說,‘當它們上岸吃掉尸體后,我們再扔下你們中的另一個,跑到遠處,看它們會不會吃活人。目前為止,我們只見過它們吃尸體,就像禿鷲一樣。但我和波斯特萊維有個理論:它們現在會主動攻擊和獵殺活人。’
“‘你們兩個畜生,’我說,‘你們說的是人話嗎?’
“波斯特萊維大笑,說道:‘我們是天才。’
“突然間,唐尼宛如一條蛇似的,飛身一躍,用捆住的雙手勒住波斯特萊維的粗脖子,像布娃娃似的騎在了這個大塊頭的背上。波斯特萊維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胡亂地開了一槍,但是打偏了,手中的電筒也掉在地上。
“這下誰也看不清誰了。我又聽到一聲槍響,立刻撲到地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這次我清楚地聽到某人的骨頭隨之發出了脆響。緊接著,我聽見了奇怪的聲音,是斯萊克斯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哭。
“我打了個滾,拿起手電筒,借機站了起來。唐尼還在試圖勒死波斯特萊維。我用電筒光照向斯萊克斯,他蜷縮在地上,哭叫著。子彈打穿了他的大腿,擊碎了腿骨,留下的傷口還在冒煙。幸運的是,他的槍掉在了地上。我趕緊撿起他的槍,威脅著要波斯特萊維住手。波斯特萊維被迫放下槍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我差點以為他快死了。一轉眼的工夫,唐尼弄開了塑料手環,雙手重獲自由。他奪走了波斯特萊維的槍,朝他臉上打了兩拳,滅了他的威風。
“大塊頭沒有還手,只是搖搖頭,說道:‘聽著,槍聲會把那些該死的樹墩子引到岸上來的。如果我們把斯萊克斯留給它們,還有機會逃走。如果帶上他,它們就會抓住我們。那么我們馬上就知道它們會不會吃活人了。誰贊成丟下斯萊克斯?’
“‘我贊成。’我說。
“‘當然愿意。’唐尼說。
“‘意見一致。’波斯特萊維說。
“"斯萊克斯不停地央求我們發發善心,別拋下他。
“‘你再不閉嘴,’他的拍檔說道,‘我就再朝你打一槍。乖乖躺好,別找麻煩。’
“他話音剛落,池塘里泛起了泡泡,有東西從底下游上來了。我們沿著小路跑到幾棵枯樹后邊躲好,借著電筒光,還能看到斯萊克斯的位置。
“‘睜大眼睛看好了,’波斯特萊維說,‘你們馬上就知道了,我剛才可沒開玩笑。’
“但我們什么也沒看清,只聽到斯萊克斯一直在慘叫,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依舊能聽到咀嚼的聲音,就像有人抹黑在廚房里吃烤牛肉卷的聲音。沒過多久,牙齒咬骨頭的聲響和慘叫聲都消失了,只剩下嗚咽聲。‘我們快走吧。’我說道。
“我轉頭想用手電筒照亮小路,卻發現我們的身后站著一群來自橘色池塘的怪物。它們的眼珠子鼓起,鼻子塌,腦門很寬,脖子幾乎連著肩膀和胳膊(如果那算是它們的胳膊的話)。它們的大腿很粗,只有四根腳趾頭,很大,而且連著蹼,腳趾尖還有肉墊。除了以上特征之外,怪物全身覆蓋著淺橄欖綠色的青蛙皮,上面還有點淡橙色——你就能想象出樹墩子的模樣了。此外,我還注意到一個離譜的細節:它們竟然長著和人類一樣的生殖器。比如站在最前面的那只,它的襠下長著一根棍狀物,像一根腐爛的舊桌腿。沒騙你,它長著陰莖和睪丸。而站在它旁邊的那只,襠下長著像屄一樣的東西——也許是它們這一族的皇后?
“‘它們和上次比變了很多。’波斯特萊維說,‘竟然都能完全直立行走了,我的天,怎么還長出蛋蛋來了?我說得沒錯,它們在進化。’
“‘它們會吃掉我們嗎?’唐尼問。他舉起槍,隨時準備開火。
“我把手電筒對準樹墩子的眼睛,它們抬起胳膊,瞇起眼睛,稍稍別過身去。我還把槍對準了離我最近的那只樹墩子。
“‘等一下,’站在唐尼另一邊的波斯特萊維說,‘仔細看那只樹墩子。你覺得像維斯特費爾特嗎?我看很像。當然,那東西是一只直立行走的蠑螈,但額頭和下巴和維斯特費爾特像極了。
“‘確實,’我說,‘連左臉頰上的痣都一模一樣。維斯特費爾特出什么事了?
“‘他惹到了馬芬先生。我和斯萊克斯把他的尸體扔在這里喂給了樹墩子。’
“‘你想表達什么?’唐尼問。
“‘這些樹墩子一定獲取了他的基因,慢慢進化出了人類的特征。’
“‘媽的,’唐尼說,‘菲爾,等你聽到槍響后,數到六馬上跑。如果有東西擋路,你就開槍。朝著船的方向跑,記得數完再跑。”
“‘你有什么計劃?’波斯特萊維問道。
“唐尼轉身朝大塊頭開了一槍,他應聲倒地。當他倒下時,樹墩子成群地擁了上來。波斯特萊維流血不止,嘴里大喊道:‘你個混蛋,唐尼!你個混蛋!’
“我數到五就忍不住逃了。大部分從湖里爬上來的樹墩子都從我身邊經過,朝著那個受傷的大塊頭走去。當我試圖穿過這群東西的時候,其中一個朝我咬了過來,我毫不猶豫地對著它的臉開了一槍。我聽見身后的唐尼也在不停開槍。我們一前一后沿著小路狂奔。我只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手電筒正好對準了波斯特萊維。我瞥見他脫下草鞋,拿在手上揮舞,拼命毆打樹墩子那軟趴趴的腦袋,但它們依舊彎腰圍著他,用牙齒啃咬著他的大腦袋和肥屁股。
“‘別停,’唐尼說,‘等它們干掉他了,就會來追我們。’我們一路跑到船上,最后回到家里,慘叫聲仿佛一直就在身后。”
“你不相信我也可以理解。”菲爾說,“整件事情實在太荒誕了。但我對天發誓,我說的就是事實。回來之后,我們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因為鎮上傳言馬芬先生在打探波斯特萊維和斯萊克斯的下落。據說他丟了兩個手下之后很不安,再也沒有對付仇家。正因如此,我們才保住了性命。回來后過了幾個月,我才接到唐尼的來電。那時夏天快結束了,他告訴我,他在特拉華河找到了水下作業的活兒,只帶腳蹼、面罩和呼吸管,拿一把帶橡皮管子的乙炔切割槍,負責切割一艘沉船上的黃銅。
“‘瘋子才會干這種活兒。’我對他說。
“‘給的錢可真不少。而且我喜歡夏天待在水里的感覺。但我需要找個地方度過秋天和冬天,再找點別的活兒干。’
“我知道,他想回我家,但我不想。我們的一個共同好友和我提過,唐尼住在河邊的一輛拖車里,他去那兒找過唐尼。據說他白天水下作業,晚上各種酒混著喝,再灌上一大瓶波士頓薄荷杜松子酒,抽上好幾包駱駝牌香煙。那輛拖車是打撈公司租給他的,車廂的地板上有很多洞,當他睡著的時候,老鼠就從洞里爬上來偷吃他剩下的食物。但那次在芳草地的經歷讓我徹底對他失望了。我和他繼續聊著,直到他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我才悄悄地掛了電話。
“幾天后,他深夜打來電話,說手頭的活兒還有一周結束,他需要找地方度過秋天和冬天。那時已經是十月初,想到他待在漆黑冰冷的水下作業,我差點就心軟了。接著,他又說自己被一條大魚或什么鬼東西盯上了。從上個月開始,河水一直很渾濁,他沒看清楚對方是什么生物。但有一次,那東西追著他,害他躲進沉船的一個艙室里,等了幾分鐘那東西才離開,他差點憋死,幾乎是拼命游到了水面上。
“我讓他別再干這活兒了,他就求我收留他。他求我的時候,我就把電話貼在胸口。我的耳朵雖然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但心里卻知道。最后,我直接掛了電話,關掉了鈴聲。那天晚上,我大醉一場,眼前浮現了記憶中的畫面。畫面是變形的,聲音也扭曲了。我看到爸爸拿皮帶抽我,而唐尼把我護在他身后。我犯了錯,而我爸爸正好喝醉了,借此拿我撒氣。唐尼動手打了這位卡姆登的警察,然后拉著我往外跑,一邊跑一邊緊緊摟著我的肩。
“唐尼最后一次來電話的時候,聲音里充滿了恐懼,聽起來肯定是喝多了。當時我女朋友在我家里過夜,所以我不想和他廢話。他說:‘波斯特萊維回來了,在敲我拖車的車門。’
“‘你在說什么?’我說,‘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波斯特萊維就在車門外面,身上什么也沒穿,全身是淡綠色的。他一直在重復同一句話:‘你個混蛋,唐尼!你個混蛋!’語氣就像你平時點咖啡一樣。他是從河里爬上來的。’
“‘這怎么可能,唐尼?’
“‘我不知道。也許斯萊克斯說得對,愛會自尋出路……’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接著電話就斷掉了,我松了一口氣,但良心不安。等到周末的時候,我去了一趟特拉華河邊,找到了他的拖車,想要邀請他到我家來過冬。那一天的天色很陰沉,氣溫很低。我把車停在拖車旁。當時河面上泛著白色的泡沫。我下車,走上拖車的臺階,敲了三下門,呼喊唐尼的名字。我趴在扶手上,探頭向側邊的車窗望去。
“我剛想繼續敲門呼喊,卻望見了一個巨大而蒼白的身影,在昏暗的拖車里緩緩走動,宛如一條游在臟水里的魚。我嚇壞了,跑向汽車,立刻上路,沒敢回頭看一眼。從那時起,我就確信唐尼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可算不上鬼故事。”我說。
菲爾看起來筋疲力盡,眼里還含著淚水。“但足夠嚇人。”他說道。我們喝了最后一瓶啤酒,收拾東西各自回屋了。
聊天這晚之后的第十天,菲爾和他女朋友唐娜在家里酗酒,唐娜酒精中毒,死了。第二天警察就把菲爾帶走了。我當時在廚房,看到窗外,警察把他押上了警車,他的手腕被塑料手銬反捆在身后。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菲爾。
1卡姆登(Camden),美國新澤西州西南部工商業城市。
2普林斯·羅杰斯·內爾森(Prince"Rogers"Nelson,1958—2016),美國流行歌手、詞曲作家、音樂家、演員,以膽大敢為、性格頗為古怪而著稱。
1英制長度單位,1碼≈0.914米。
2英制長度單位,1英尺=30.48厘米。
3英制長度單位,1英寸=2.54厘米。
4英制質量單位,1磅≈0.454千克。
1該句出自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O’Connor)的短篇小說《好人難尋》。
2該句出自美國著名科幻電影《侏羅紀公園》。在電影里,科學家企圖控制復活的恐龍的性別,以達到控制它們生育的目的,但是卻徹底失敗了,因此有此感嘆。本文中,前文是“愛(love)”和“生命(life)”兩個單詞較為相似鬧出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