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鮑爾德居住在阿姆斯特丹附近,熱愛閱讀、編織和園藝。她是荷蘭首位在《克拉克世界》和《奇幻與科幻》雜志上發表作品的作家,也常常在《逃生艙》《自然》等雜志上發表短篇或微型小說。
在大眾的認知中,神靈往往強大而慈悲,寄托著人們美好的愿望;小丑往往滑稽而詼諧,帶給人們無數的歡笑。鮑爾德卻另辟蹊徑,為讀者帶來一個如民俗怪談般詭譎的故事。
伊芙可躲在晾衣繩后面,看著老兵馬戲團在村子里游行。
大篷車和小丑隊伍繞著人群打轉。第一個小丑踩在高蹺上,隨著激昂的節拍和跳躍的鼓點舞蹈。他精湛的高蹺技藝讓伊芙可驚嘆不已。小丑轉著圈接近她,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后,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姿勢曲著腿、彎下身體,把臉貼近伊芙可,向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伊芙可驚叫著后退——他的牙齒是鐵做的!
但恐怖也是吸引力的一部分。表演者都是戰爭的幸存者,因此都或多或少地落下了殘疾。她可以看到其中一個高蹺舞者的一條腿細得出奇,不可能是真的;還有一個人揮舞著爪子般的雙手。她驚嘆于他們的靈活和迅捷。想想村里鐵匠的手藝,她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人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金屬零件。
舞者充分利用自己恐怖的零件,戲謔地擺弄著肢體,翻騰跳躍,翩翩起舞。她興奮又害怕地打了個哆嗦。萬一自己某天也失去了一根手指怎么辦?也能用假的替換嗎?也許可以換上用細皮帶鉸接的木制關節?也許吧。
她轉身返回神廟,她一直在那里幫忙封印眾神。神靈都得用鐵欄禁錮住,被村里的墓地包圍,保持沉睡。沒有人會希望一尊未被封印的神靈降世作亂。
第二天晚上,伊芙可藏在神廟院子里的墓碑后面。表演很快就要開始了。她得看看。
她獨自一人待在墓地,只有身后神廟里的神靈在輕聲喃喃,氣氛陰森詭異。神靈在因為她擅自闖入而憤怒嗎?她只能祈禱封印足夠牢固。
當那些小丑手搖鈴鐺、腳踩高蹺、翻著跟斗跳著舞走近時,她的恐懼便被拋到了腦后。太神奇了。他們耍雜技、演小品、鉆火圈……可惜表演結束得實在太快。
伊芙可使勁伸了個懶腰,關節嘎吱作響。太精彩了。他們的技藝,他們的能力,恰到好處地調動著整個村子的情緒,逗得觀眾時而驚嘆,時而大笑。他們能展示出如此精彩絕倫的戲法,誰還會在乎他們可怕的鐵牙?就連神靈的低語都消失了,一片寂靜。
伊芙可背著從母親的儲藏室里偷來的面包和奶酪,步履沉重地穿過鎮子,走回遙遠的高山牧場。
“嘿。”一個聲音從一間倉庫后傳來。
伊芙可不禁尖叫出聲。
走到伊芙可面前的是一位老婦人。“孩子,你喜歡昨晚的表演嗎?”
她是其中一個小丑!伊芙可目瞪口呆,半晌才答道:“我非常喜歡!”
“我叫特爾希,你呢?”
這位婦人一定覺得她是個土包子吧。“伊芙可,伊爾曼之女。”她說著,行了個屈膝禮。
“我們想在這個村子里找個合適的年輕人加入馬戲團。”老婦人說。
“誰?”伊芙可問。會是面包師喬納斯或者鐵匠雙胞胎之一嗎?
“當然是你。”老婦人說。
“我?”
是啊,當然。否則老婦人會直接去找那些人,而不是出現在她面前了。
“馬戲團進村時我就注意到你了,昨晚也是。我看得出來,姑娘。你熱愛我們這行當。你們這兒的年輕人都還沒接受過我們的藝能訓練,因此我們看重的只有是否真心熱愛馬戲。”
僅這一句“接受過我們的藝能訓練”就讓伊芙可頭暈目眩、心馳神往。受教育、藝能訓練——比起和母親一起做奶酪、在無盡的冬夜中紡線編織,這要好太多太多。
“但我能做什么?”她問道。她還無法想象馬戲團的生活。
“你能跟著我們一起旅行,作為學徒接受訓練。你能有吃有穿,學會讀寫。”
伊芙可會在賬簿上標記奶酪,當然,也能數清孩子和小牛的數目……但讀寫真正的字母!還能跟著馬戲團去大城市,看到那些穿著華服的人、馬車、宮殿、奇跡!她差點就當場答應了。但她隨后又想起自己的母親、父親和弟弟妹妹。
“我們多久能回來一次?”她問道。
老婦人笑了笑,但看起來很勉強。“要過一段時間了。我們的巡演路線很漫長。”
伊芙可后退了一步。“一年一次?還是更久?”鄰居梅麗去了埃斯奇菲的一家裁縫鋪做學徒,只有仲冬和仲夏才能回家。她每次離家時都會哭,盡管那里離家只要半天路程。
老婦人的臉布滿皺紋,如同耄耋老太,但她的雙腿看起來不對勁——太細了。是假腿。
伊芙可想起那個有著機械手的小丑,于是又后退了一步。
“不。”她說。明明片刻前她還想欣然同意。
她轉身跑開。
安全返回牧場、回到牛群身邊后,伊芙可忍不住爬上山脊,俯瞰整個村莊。帳篷和明亮的大篷車仍在原處。今晚還會有一場表演。
他們會招募別人嗎?她咬著嘴唇,感到后悔,同時又如釋重負,好像自己僥幸躲過了什么。
次日是眾神節。所有牧牛人都離開高山牧場,盛裝打扮,一同慶祝。伊芙可在家門口停下。光是看了母親一眼,她就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孩子,”她媽媽說,“來,坐下。”
“我們不去神廟嗎?”伊芙可試探著問道。
“你不能帶著雜念去拜見神!”她媽媽說,“那個女人為什么會來找你做學徒?”
伊芙可的心怦怦直跳,“那么,你同意嗎?”
“少瞎想了。即使做奶酪和烘焙不適合你,我們也還沒墮落到那個地步。艾杜克·奧伊薩他們兄弟幾個正和你父親提他們缺個媳婦的事兒。如果你不愿意跟著我做奶酪,就得給你找個歸宿。”
“養豬比養牛更糟、更累,媽媽,”伊芙可喊道,“我不想當養豬婆!”
“你這傻姑娘!他的母親去世了,他們家需要一個女人來打理。”
“我寧愿做個小丑,也不想嫁給艾杜克·奧伊薩!或者任何男人!”
母親抓住她的胳膊,“我們家向來體面,不許亂說。”
伊芙可掙脫她,跑上閣樓。
“下來,孩子!我們得去神廟了!”
伊芙可捂住耳朵。
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終于放棄,離開了房子。
伊芙可收拾好她的眾神節禮服、換洗的長筒襪和內衣褲,以及她還沒織完的襪子,又仔細思考一番,帶上她最好的亞麻床單和羊毛毯。還有什么?她去年的工錢,母親放在保險箱里的那些。她永遠都拿不到今年夏天的工錢了,但她有權拿走之前的。四分之一個奶酪,她的皮制水壺,上個滿月日做的面包,過了一周,但美味依舊。她會想念母親做的面包的。
她在神廟后面等著儀式結束。她必須先得到神靈的祝福才能離開。
神廟里的歌聲和掌聲停止了,村民們蜂擁而出。眾神又被封印了一周。伊芙可一直等到屠夫和祭司清理完祭品,才躡手躡腳地溜進前院。她思考著該祈求哪位神靈的祝福。眾神剛剛得到祭祀和安撫,因此今天是最安全的一天。
等眾神安靜下來,她悄悄地走了進去。神廟的側墻比一般婦女高一些,其上是鉛條玻璃窗。墻上開了一個縫隙,供風之神使用。他背對神廟大廳而立,凡風吹拂之處,皆是他的疆域。
伊芙可猶豫了一下。不,盡管風之神最先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即使他的自由和狂野吸引著她,但他不會庇佑一個奔波跋涉的女人。她走開了,但還是向他獻出了一點口水,以免他懷恨在心。
諾赫,那位掌管河流的女神肯定能與伊芙可感同身受,畢竟諾赫河流經山谷,最后匯入遙遠的月亮湖,她絕對能理解伊芙可想要看看更廣闊的世界的渴望。
伊芙可拿出奶酪,掰下一小塊,放在諾赫的膝蓋上,低聲祈禱道:“面容柔和的女神,請保佑我一路平安,免受婚姻禁錮。”
這點兒奶酪看起來還是太少了。伊芙可猶豫了一下,剪下一邊辮子的發尾。“這是我的祭品。您為我主。”不經祭司指引就對一位神靈宣誓效忠,不免有些冒失,但她不敢在沒有神靈庇佑的情況下離開村莊。
女神默不作聲。不過她也沒有立即拒絕伊芙可,這是個好兆頭。伊芙可背起背包,向其他神行了個屈膝禮,悄悄地溜出了神廟。要是她抓緊時間,說不定還能在今天之內趕上那些小丑。
起初,一切都很新鮮,直到走到橋頭。她得在這里左轉,朝著未知的方向前進,而不是右轉去往埃斯奇菲。河流繞過西邊的山肩,遠處是崇山峻嶺,更遠處的山峰與天一色,云霧繚繞。她不知道會有什么路通往那兒,又會有些什么城鎮坐落其間。那里沒有人會認識她。
但她如果留下來,就永遠也不會自由。做奶酪和放牛都不適合她,去胖子奧伊薩家當個家庭主婦更不適合她。她要離開。也許這并不安全,也不能給她幸福,但至少她會獲得自由。
伊芙可繼續前行,穿過沉寂頹圮的阿克斯拉。依舊沒有小丑的蹤跡。他們會過橋,去往小小的斯隆格嗎?不,得不償失。他們會瞄準大城市格里布。即使是現在這個時間點,那座大城市的炊煙仍在,從地平線上裊裊升起。
再次順著道路走到河邊時,她看到了馬戲團的車隊。小丑們低著頭,駝著背,跟在大篷車兩側。
伊芙可放慢腳步跟在后面。他們看起來疲憊又沮喪,沒了繡著亮片和小鏡子的華麗戲服,與表演扣人心弦的雜耍時天差地別。現在回頭還不晚。母親會發現她離開過,但永遠不會知道她去了哪里。
這時,其中一個小丑笑了起來,拍了拍另一個的肩膀。后者挺直腰板做了個后空翻,然后他們像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沿著車隊一路追逐,嬉戲打鬧起來。
伊芙可的心情為之一振,下了決心。當他們停下大篷車,在路邊的一片空地上生火時,她向他們跑去。
“你們好。”她說。
小丑轉過身來打量她。
老婦人特爾希從她一直坐著的大篷車踏板上站了起來。“伊芙可。真沒想到。”
她的聲音聽起來既不驚訝,也不開心,更不難過,只是帶著平淡的疲憊。
他們似乎不太想見到伊芙可。
“你們還在招學徒嗎?”
一個年輕男子發出厭惡的嘟囔,轉身隱入稍縱即逝的黃昏中。
伊芙可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她不想走那么久夜路回家,但比起偷偷跟在馬戲團后面風餐露宿,等到下一個滿月日再從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偷溜回去,肯定還是現在就回去更好。到時候肯定會有人發現她,然后向媽媽告密。
“歡迎你,伊芙可,”特爾希的嗓音依舊疲憊,“大篷車上還有一個空鋪位。來,坐到火邊來。”
伊芙可沒想到是這樣的“歡迎”,她再次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在這之前,她數次想要轉身回家,但她都忍住了,沒道理在這時候放棄。
她在火堆邊坐了下來。一個男人正在烤洋蔥和大蒜。他們那么賣力演出,最后竟然只收到了這些?伊芙可因自己村莊的吝嗇而抬不起頭。
她在背包里翻找,拿出面包,“是上星期的,但我們可以煎一煎?”
廚師眼前一亮,接過面包。傍晚的空氣中逐漸彌漫開蒜油煎面包的香味,伊芙可開始擔心自己的未來。她之前沒料到會餓肚子。母親向來精心管理他們的存糧,確保即使在歉收之后的冬末,他們也能有奶酪、面包、熏肉和干癟的蘋果。
伊芙可一邊咀嚼著油膩而寡淡無鹽的蒜油面包,一邊認真地思考著。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莽撞。她會等他們睡著后溜回去。
另一個人泡了薄荷茶分給大家。雖然這顯然是野生薄荷,而不是更甜的培育品種,也沒有蜂蜜,但能在涼颼颼的夜晚來杯熱飲總是好的。
馬戲團的成員陸續回到大篷車上睡覺,只剩伊芙可獨自坐在火邊。再等一會兒,她就離開。
伊芙可醒來時頭痛欲裂。身下的床晃來晃去,她忍不住趴在床邊吐了。有人特意留了個空碗在那兒,旁邊還有她的水壺。她拿起水壺一飲而盡,這才感覺好了一點。
她在一輛大篷車里。
這是怎么回事?她記得自己坐在將熄的火堆邊,等候逃離的時機。
是那杯茶。茶里面一定加了東西。這也太——她甚至想不出語言來形容。
她檢查了自己的財物。衣服、刀、奶酪都在,還有機會逃跑。她透過小窗戶向外張望。前面的山峰已然陌生,但諾赫河一直伴著道路蜿蜒流淌。
她嘗試開門,卻打不開。“喂!”她喊道,“特爾希!讓我出去!”
無人回應。
她用力拍門。“特爾希!”
“閉嘴!”一個男聲回應道,“你會吵醒他的。”
吵醒誰?
她開始對皮革門鉸鏈下功夫。厚厚的公牛皮因年代久遠而變得堅硬,但她相信自己的小餐刀能鋸斷。
大篷車停了下來,門開了。
特爾希站在門口,盯著伊芙可。刀被她藏在背后。“住手,”特爾希說,“把門弄壞了也沒用,我們是不會放你走的。”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本來也打算跟你們一起走啊。”
“不,你沒有,”特爾希說,“特爾希看得出來。”
哪有人這樣自稱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是特爾希。他很想要你。”
“哪個特爾希?”
特爾希瞪著雙眼。“我們都是特爾希,他是我們的守護者。好好待著,我們明天去格里布表演,你得幫忙。”
特爾希關上了門。
伊芙可仍舊一頭霧水。守護者,所以他是神還是別的什么?伊芙可開始思考逃跑計劃。窗戶上有橄欖枝編的柵格,經年累月,堅硬如石。她的小刀無濟于事。
車頂呢?用茅草鋪就的曲棚頂?她爬到床上,往上戳了一下。
有人重重地敲了下車廂,“住手!特爾希在看著!”
說話的不是老婦人特爾希,而是一個年輕男人。
現在怎么辦?
她絞盡腦汁,卻毫無辦法。只能等到他們帶她出去表演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辮子,摩挲著剪掉祭品后的切口,然后低聲向諾赫女神祈求保佑。
正午時分,大篷車稍做停留,卻沒有放伊芙可出來。小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確實是一群沉悶的家伙,不敢相信她曾為他們的滑稽表演而開懷大笑過。
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是這樣度過的,一點食物都沒有。對這些可憐的老兵來說,這該是多么可怕的生活啊。他們究竟是在哪兒打的仗呢?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戰事。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即使是這兒最老的婦人,看起來也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
將近傍晚,她聞到一股濃烈的木柴燃燒的氣味,他們應該已經接近格里布了。過了那座大城市,山谷就會更寬,這是伊芙可曾經和母親攀登赫貢格爾山時看到的。比那更遠的地方她就無法想象了,但也許她會見到諾赫女神領地的盡頭。她悵然若失。
盡管如此,她心中還是有些激動。那就能見到月亮湖了!但她的轆轆饑腸提醒她,這是有代價的。饑餓、囚禁、狹小車廂里的硬鋪位。到了冬天道路封閉時,小丑們又將怎么度過呢?
大篷車的車輪在泥土路上碾壓的嘎吱聲變成在鵝卵石上顛簸的咔嗒聲,城市的喧囂越來越近,她透過窗戶柵格看到的房子比她見過的全部都要多。
孩子們開始圍著大篷車跑來跑去。小丑的身影從小縫中一閃而過,她注意到他們都穿上了戲服,正耍著五顏六色的球。所以今晚會有表演,他們會放她出去。這是個好機會。
伊芙可耷拉下腦袋。如果是從格里布出發,即使沒有食物,她也能自己走回家。一旦過了格里布,她就會徹底迷路。她今晚必須逃跑。
但是該怎么逃?
車猛地停下,門開了。
“來幫我們搭帳篷,”老婦人特爾希說,“你年輕力壯。”
“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伊芙可邊說邊背上自己的包。
“我們也沒吃。把包放下,它只會礙事。”特爾希說。
伊芙可實在不想丟下她的藍裙子、花了整個冬天刺繡的褲子,還有她的奶酪。但是逃跑更重要。
她第一次看清格里布這個繁華的城鎮。她看到了高聳入云的神廟塔樓,一間修道院和數以百計的房子。一定有成千上萬的人居住在這里。
空氣中,炊煙味、垃圾的腐爛味和糞便的惡臭混雜在一起。一匹高大耀眼的生物經過,上面坐著一個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的女人。
“那是什么?騾神?”
“那是匹馬,你這傻瓜,”特爾希說,“別傻站著了,快去干活。”
支起老舊的帆布帳篷時,總有人守在伊芙可身邊。
帳篷搭好后,特爾希讓伊芙可去補衣服。
在縫扣子時,伊芙可的目光滑過了馬戲團放在角落里的行李。戲服、有著刺鼻的亞麻籽油氣味的面漆、窄口小罐子——她猜是用來給老兵們的機械身體零件上油的。還有一個箱子沒打開,伊芙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丑陸續走進來,換衣服,互相推搡。他們高聲交談,眼神狂熱異常。
趁著他們換衣服的時候,伊芙可看清了他們是如何戴上機械肢體的——用皮革帶捆在干瘦的殘肢上。機械手的活動由一張細皮繩編成的復雜線網控制,網一頭連接著假指頭,另一頭連接著假手的肘部和肩膀。一個男人掀開了他的黑色眼罩,把一個精巧的球狀物塞進空洞的眼眶,又將皮繩掛在耳朵上。伊芙可想象了一下把那塊尖銳的金屬塞進自己的眼睛里,不由得不寒而栗。
機械肢體發出尖銳的咔嗒聲,潤滑油似乎對其活動毫無作用,小丑們看起來比沒戴時更笨拙。相比于看起來精細復雜的機械手,老婦人特爾希用起自己殘缺不全的鉤子手時更加游刃有余。究竟如何才能用手肘操縱指頭呢?伊芙可想不明白。
周圍安靜下來。伊芙可咬斷最后一顆扣子上的線頭,抬起腦袋。
小丑們不知何時圍了過來,目露兇光。
伊芙可脖子上的汗毛豎了起來。天知道她多想回家!
“伊芙可,”那個最老的女人說,“你今晚得參加表演,接替上星期死去的那個特爾希。”她遞給伊芙可一個機械指頭,“戴上這個。”
“好的。”伊芙可說。她還能說什么呢?但如果他們讓她表演,那她晚上溜走的計劃就泡湯了。“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沒關系,”特爾希說,“機械指會幫你。”
聽起來很不對勁,但伊芙可還是伸出了手。她必須裝出一副順從的樣子。“我會盡力的。不過這個指頭該怎么戴?”
突然間,兩只粗糙的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是兩個年輕強壯的特爾希。老婦人特爾希從腰帶里抽出一把刀。
“沒事,稍微有點兒疼而已。”
伊芙可努力掙扎,但絲毫不能掙脫他們的束縛。他們所有人都缺了手指,她之前竟沒有多想。“我以為你們是在戰爭中落下的殘疾!”
“什么戰爭?”特爾希說,“可能第一個人是這樣,不記得了。但特爾希享受這種‘犧牲’。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多余的身體部位了,但你年輕、健壯,而且手指腳趾俱全。”
伊芙可的手被猛地按在那個鎖住的箱子上,她還沒來得及尖叫,特爾希的刀就已經砍向她的手指,和切蘿卜沒什么兩樣。
劇痛順著伊芙可的手臂蔓延到肩膀。手指變得灼熱難耐,還開始突突跳動。她尖叫著掙扎,但是鎖住她的那兩只手臂卻紋絲不動。另一種痛感灼燒著她的手,伊芙可睜大眼睛,忍受著新一輪的折磨。特爾希在燒她的手指斷口,她的刀也被煙和血染黑了。
伊芙可甚至不能確定被砍掉的是哪根手指,她的整只手都在劇痛抽搐。是無名指,他們取走了她的無名指,為什么?
其實她心里清楚——因為她得用其他的手指抓穩高蹺。
特爾希向其他小丑展示那根手指。“現在,特爾希們,我們終于可以安撫守護者了,今晚我們終于能睡覺了。”
一個女人遞過一只碗。老特爾希把伊芙可的手指放了進去,其他人則往里加了草藥和油。
伊芙可雙眼瞪得通紅,疼痛還在她的胳膊中亂竄。這肯定是獻給神靈的祭品,但他們為什么要冒險在神廟外祭祀呢?
老特爾希從那只上鎖的箱子里拿出一個小木雕,木雕應該經過了多次擦拭,光滑油亮。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并沒有什么特別,但小丑們都向它鞠躬。“致我們的主特爾希。”他們說著,把祭品灑在它身上。手指本該掉在地上,但沒有。神吞下了它。
伊芙可對他們的魯莽感到震驚。神被封印是有緣由的,他們應該被禁錮在石屋里,被咒語、符文和信徒團團圍住。難怪這些小丑行為古怪,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奇怪又刺耳的咳嗽聲響起。
伊芙可的手指沒被吃掉,反而掉到地上。有什么尖叫了起來。是神嗎?
不,是老特爾希,她突然劇烈抽搐。神附在了她身上。“祭品被污染了!它屬于另一個神,一個我不會說出名字的神。你們這些傻瓜!今晚給我找一個新的祭品。”
一個特爾希把伊芙可推到了黑暗的街道上。她受傷的手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她忍不住喊出聲。
但她自由了。她抱著手愣在原地,一時間忘記了逃跑。有東西被扔到她的臉上,她抬起頭,借著淡淡的月光看到那個男人正朝她揮舞拳頭。又是怎么回事?
“蠢東西,你為什么要來找我們?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你已經受另一個神庇護了?特爾希都餓瘋了,你叫我們還怎么表演?”
伊芙可摸索著掉在膝蓋上的東西。她的手指。他們不想要她的任何東西。她得救了,但為什么?
她狼狽地爬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在高大石屋間的暗巷里。她的腳步聲在巷子里回蕩,此外就是異常響亮的河流嘩嘩聲。新月如鉤,這意味著它很快就會落下,無法照亮她的歸途。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等等,這是諾赫河。諾赫女神會指引她的。
每走一步,她的手臂就刺痛一下,她只能抱緊手臂。她找到了冬季的河床,河邊松散的石頭早已變得干燥而鋒利。
只要她跪下來,就能摸到水面了。諾赫河在這里更寬、更深。比在尼恩雷還要平靜,卻也更加危險。河水自不遠處的冰川流淌而來,那是她的本源,冰冷而純凈。要是掉進去,準會被冰水凍僵,只能隨波逐流,直到撞上巖石。
伊芙可俯身觸摸河水。“諾赫女神。”她開了個頭,卻不知道該說什么。辮子的末梢輕輕搔著臉頰,一邊聚成了順滑的毛尖,另一邊突兀地缺了一段。她突然明白過來是誰救了自己。她在尼恩雷的神廟里向女神獻上了自己的祭品。其他神當然無法吞噬她。
水流奔騰不息。一股涼爽的濕土味從水中升起。何不干脆躺入水流,以肉體為祭品將自己獻給諾赫,就像她曾以精神信仰起誓時那樣?
她的手慢慢變冷,直到冰涼。
伊芙可猛地把手縮了回來,凝視著水面。諾赫女神是幫了她,但神都是貪婪的。遲早有一天,諾赫女神會奪走她。也許是在夏天,清淺平靜的水面會誘惑她下河避暑;或者是在春天,突發的洪水會把正在過橋的她卷走。
獻上祭品向神祈禱就是在做交易,這就是她的交易。她缺了一根手指的余生都將屬于諾赫,她的生命也終將獻給諾赫。她把手指扔進水中。這根手指合該是女神的了。
伊芙可爬回街上,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當她離開河流,踏入河中的沖動也退去了,可她這輩子都得小心提防。在遙遠的東方,她看到黑暗的天空中隱約顯現出一座熟悉的山的輪廓。
那是她的家。
她從裙子上撕下一條布條,將手臂綁在胸前。即使她立刻出發,也要走好幾個小時。她沒有食物,沒有行李,也沒有住處。即使已是夏夜,睡在外面也太涼了。
她挺直腰板。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從小就被視作母親的接班人,而不是一個全身掛滿寶石的都市名媛。她能做到,她能直面羞愧,求母親讓她回家。
傷痛和疲憊縈繞著她的身體,她費了好大勁兒才邁出第一步。
她沒有邁出第二步。
她想起那些小丑。他們怎么辦?她想到那兩個年輕人,在路上一時興起翻著跟斗,笑個不停。他們也是人,至少曾經是。他們和她一樣,都是特爾希的受害者。
雖然她并不欠他們什么,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想,下一個被誘入特爾希魔爪的年輕人會怎樣。她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個年輕人,她知道特爾希的真面目,如果為了保全自己,現在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她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這不是諾赫女神加諸她的使命,女神不關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或任何人。這是伊芙可自己的決定,只有了結了這件事,她才能問心無愧地回家。
她站在路上一動不動,望著遠處熟悉的山峰。她多希望能夠拋下這爛攤子不管,但正如母親最煩人的那句話所講:她發現了問題,就必須解決問題。
伊芙可強迫自己轉身,隨著聲音、燈光和笑聲的指引走向那頂帳篷。演出已經開始了,她得趁小丑們忙著演出時行動。
她顯然不能從正門進去,她不僅沒有賞錢或禮物,還會被認出來。她悄悄走到帳篷后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并剪斷了繩結,以便她溜進帳篷。她站在觀眾后面,看著小丑表演,在油膩的化妝品、燃燒的火把和舊稻草混雜的氣味中深吸一口氣。
她之前只看到了優雅又歡樂的魔術、雜耍、小丑舞蹈。現在她才注意到他們臉上的痛苦,戴著由神牽引的裝置時,他們承受了多嚴重的傷害。少了她這個祭品的犧牲,今晚他們會付出怎樣的代價?特爾希神會殺了他們中的某一個嗎?
她仔細數了數,臺上無人缺席,這就代表大篷車現在是空的。
伊芙可又悄悄溜出來,把缺口遮了個七七八八。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存放服裝和特爾希神像箱子的大篷車旁,輕輕推開了門。不出所料,里面沒人。
車里仍彌漫著焦肉味和鐵銹般的血腥味。
箱子被塞在油彩箱后面。她嘗試打開,但箱子被粗重的青銅鎖鏈緊緊捆住,箱頂還有一把復雜的鎖。沒有看到鑰匙。伊芙可也不打算去找。特爾希肯定把鑰匙隨身帶走了,就像媽媽隨身攜帶著家里的鑰匙一樣。
附近肯定還放著小丑的其他工具,但現在太暗了,找不到。她得把整個箱子搬走。箱子很沉,而且她的手還疼得厲害。但她久經磨礪。她一定能做到。
她蹲下,繃緊肌肉,使勁兒提了一下。
箱子紋絲不動。她再次使勁兒提了一下,更用力了。
箱子還是紋絲不動。
第三次之后,她終于放棄了。她搬不動。手又開始劇烈抽痛,新鮮的血液滲出手掌。那些小丑們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也許是神在阻撓她。
現在怎么辦?
伊芙可看到折疊桌上放著一個水瓶,于是拿起來喝了一口,并對諾赫河說了聲謝謝。
等等。這是諾赫女神的水!
伊芙可將水從鑰匙孔滴進箱子里。似乎無事發生,但當她再次彎下腰去拽箱子時,她成功了。她用力地把箱子提到腰側,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面。箱子仍然很重,但至少已經可以移動了。天哪,她的手疼得要命,但她必須這么做。
她再次來到河邊,艱難地爬上駝峰橋。橋邊是厚厚的石欄桿,她努力把箱子搬了上去。她冒險回頭看了一眼。音樂停了,表演已經結束,她必須抓緊行動。
她把箱子從護欄邊緣推了下去。
諾赫女神會好好招待特爾希神的。
而她,必須在小丑們追來之前離開這個城鎮。雖然他們現在應該很難追來,但她最好別心存僥幸。
不管怎樣,她已經盡了全力。神已經消逝,小丑不用再獻給特爾希更多的受害者。現在她可以回家了。
她終于啟程。一路都是上坡,她累極了。要是她剛才有時間去找找她的奶酪就好了。也許到了下個眾神節,她會后悔弄丟了藍色羊毛裙和刺繡褲子,但現在,只要能回家,她就是穿一輩子麻布袋也無所謂。
當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時,伊芙可才終于敢停下腳步。她在一條小溪邊灌滿水壺,回望格里布的方向。路上空無一人,沒有追兵。
前方是通往斯隆格的陡峭山路,但她還不能睡,否則她醒來時身體會十分僵硬,痛苦不堪。她必須繼續前進。
當她爬上最后一座山坡,看到遠處尼恩雷的神廟塔樓時,她哭了。看起來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傍晚時分,她終于沿著蜿蜒的道路下了山,走到諾赫河邊。橋梁在炙熱的陽光下靜靜地躺著,布滿塵土。要想回家,她就必須走過這座橋,別無選擇。
現在是夏天,河水平靜如鏡。此刻恐怕是最安全的過河時機了。
她已經很累了。
但她還是打起精神,準備一鼓作氣跑過去。
一陣雷鳴般的咆哮向她襲來,諾赫河漲潮了,白色的浪尖拍向橋梁,冰冷的水花濺濕了她的腳后跟,她好不容易才跑到對岸。
這只是女神的一個提醒。
伊芙可在大熱天里打了個寒戰,然后又繼續趕路。雖然回家吃晚餐已經沒有希望了,但她或許還能在天黑前趕回去。
村子里黑漆漆、靜悄悄的,伊芙可沿著田埂穿過田野。她的母親坐在星空下,身邊點著一支蠟燭,手上織著毛線。她并沒有察覺伊芙可跨入了院子。
“媽媽。”
母親嚇得尖叫起來,把手中的襪子都扔了。
“我回來了。”
母親站了起來。“立刻進屋。”
伊芙可預感到一場責罵即將降臨。但她不在乎,重要的是她回來了。
“坐下。”母親說。
但母親沒有責備她,反倒是燒水泡茶,端上面包、奶酪、香腸和新鮮的牛奶,甚至還有黃油,以及上好的餐巾紙,像是過節似的。
伊芙可吃得肚皮都快撐破了,母親還在不停地斟上薄荷茶。“發生了什么事?”
伊芙可癱坐下來,她能說什么呢?“我找到了那個老兵馬戲團,他們想要把我當作祭品獻給他們的神。但在離開之前,我已經將自己獻給了諾赫女神。”
母親傾身向前,輕輕地握住伊芙可沒有受傷的手。
“她救了我,我把那個神扔進河里讓她吞噬了。”伊芙可哭出聲,“但我弄丟了奶酪和我最好的藍裙子。媽媽,對不起。”
現在媽媽肯定要罵她了,因為她弄丟了貴重物品,還想去給卑賤的小丑當學徒。
“你給了諾赫女神什么?”母親問。
“一綹頭發,還有我的手指。但我知道她會把我的一切都帶走。”
“你怎么……”母親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你確定嗎?”
“是的,”伊芙可顫抖著說,“我過尼恩雷橋的時候,諾赫河的水突然漲潮。我再也不能過河了。”
母親用自己最寶貝的披肩裹住伊芙可的肩膀。
“那——”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那你要不離開這里吧?你可以一路走到恩富寧山口,不用再過諾赫河。等在你傷口痊愈、休息好了之后,我就賣掉一對小公牛犢,給你準備些盤纏。”
“媽媽!”伊芙可哭得更厲害了。母親為什么那么慈愛,又為什么要把伊芙可當成一個大人對待?“你要把我送走嗎?”
“不,但是……”母親皺起了眉頭,“你想留下嗎?”
“是的!我想留在這里,和你一起做奶酪。”
“我還以為你討厭奶酪呢,”母親頗為意外,“我以為你寧愿做任何事,也不愿留在這里接我的班。”她開始清理伊芙可受傷的手,“你確定嗎?我們還可以試試當其他學徒,去其他地方。”
伊芙可搖了搖頭。不,她現在的想法已經和離開時截然不同了。
這里才是她的歸宿。她想留在這里,和家人在一起,直到諾赫女神帶走她的那一天。
“我已經受夠了。我想待在家里,待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