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逆行人生》是一部紀錄片,它現在的評分應該會在8分以上。但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劇情片,豆瓣上目前的評分是6.9。在8月10日電影公映前,坊間已出現不少吐槽,最廣為流傳的莫過于“窮人花錢看富人拍窮人”。
坦白說,把影評直接簡單粗暴成貧富對立的寫法,本身就是一種收割流量的技巧——能拍大銀幕電影的導演,屬于影視行業里金字塔尖梯隊,通常來說他們肯定是會比絕大部分觀眾更富有的。因為這個理由給差評,那好萊塢電影還看不看了?
在《逆行人生》的上海發布會上,自編自導自演的徐崢感嘆:“現在拍電影太難了,你不可能讓每個人滿意——每個觀眾心里的東西不一樣,照射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或許,《逆行人生》就像它所遇到的兩極化評價一樣,是一部能照射出“世界參差”的電影。
曾經的互聯網大廠中層高志壘(徐崢飾),在45歲那年被“優化”,失去了P7職級、年薪四五十萬元的工作。失業后的幾個月里,他投出一千多份簡歷,收到的面試通知卻是0——好不容易有一次面試,還是因為對方公司的HR把他的出生年份1978看成了1998。
曾經以為一路上坡的人生,突然急轉直下,“開入逆行道”。上有老下有小,每個月還有一萬五的房貸要還,高志壘走投無路之下,進了一家外賣站點——在這里工作的有60多的老人,也有失聰的聾啞人,朱站長的一句話讓高志壘找到歸宿:“我們這里沒有其他歧視,只有外賣騎士。”
《逆行人生》改編自真實故事。徐崢說,第一次只是看故事素材就看哭了,當下就決定把這個很好、很貼近現在的故事拍出來,“其實我是不太相信我能夠同時又導又演的,但我又有點舍不得這個角色”。
故事的主人公是送外賣的騎手——今時今日,外賣騎手這個行業,可以說是人們身邊“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說他們熟悉,是因為幾乎每個人都會叫外賣,都會接觸到外賣騎手;說他們陌生,是因為來去匆匆,多數時候他們是純純的“工具人”,不會叫人多看一眼。
人們對外賣騎手的“感情”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憑力氣吃飯掙辛苦錢,因此贏得尊重;新聞上時常出現外賣小哥行俠仗義之舉,經歷過疫情時代,他們更被視為“投放人類生存基本保障物資”的化身。另一方面,他們無視交通法規,飆車成風,交通事故頻發,又成為安全隱患和城市頑疾。
“外賣行業大家是最熟悉,同時又是最陌生的,把真實生活提煉出來,拍出來,可能會有很多現實的意義。”徐崢說,“我們首先搜集了大量資料,互聯網上有很多跟外賣員有關的信息、一些小故事,還有一些跟失業有關的人物故事。我們把很多人物故事當中有意思的情節、細節,進行了大量的搜集和梳理。”
為了真實掌握外賣騎手的生活狀態,包括徐崢在內的所有主演,甚至美術組和攝影組的工作人員,都去親身體驗“跑單”,也就是送外賣。
“首先是了解他們真實的整個工作流程、工作細節。作為演員來講,我覺得更多是觀察他們人物的狀態。我覺得如果要做一個跟外賣有關的電影,在整個行業里面涉入到這么深,必須有更多真實依據:比如說他們怎么樣開晨會?他們跑單能夠跑到多少?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他們有哪些壓力?他們每個人有沒有崩潰過?我們都得去了解。”徐崢說,“外賣這件事情跟每個人都是有接觸的,大家都很熟悉、很了解,你可能每天都點外賣,但可能你和外賣的接觸就在手機上:看到一個小人在跑,離你還有幾公里,然后等著單接過來那一下。但是如果你真的進到這個行業里,才知道整個送單過程非常復雜,可能會碰到很多困難。特別是當你看到一個地址的時候,其實很難一下子到位的。你到了這個地址和真正點對點的到位,不管是送也好、取也好,都有很大的差異性。”
徐崢自己在上海送外賣的時候,就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狀況。他說,上海的客戶都很通情達理:“有時候我送餐超時了,稍微講一下‘不好意思超時了’,大家都說沒關系的。當然也會有很壞的人,就像我們電影里表現的,‘你跟我說對不起我才能不給你差評’那種,這個情節是整部電影里我作為外賣騎手最難過的。”
徐崢本來以為自己送外賣可能會被人認出來,結果發現,“沒人認出我來”。他這才意識到,“對于外賣員,我們是連他們的臉都不看的”。

電影里,徐崢飾演的高志壘在“環海外賣站”周邊奔波,苦況不斷,曾經的“城市精英”不得不脫下孔乙己的長衫,盡可能地在魚龍混雜之地站穩腳跟,在最狼狽的時候,還會被系統要求“保持微笑”——讓人想起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遞》里寫到的:“在工作中我親身體會到,自尊心確實是一種妨礙。”
在電影里這個小小的“環海外賣站”,不只有“逆行”的高志壘,還有外賣騎手面面觀——
來自內蒙古的“大黑”是站點“卷王”,也是常駐“單王”,每個月跑單量穩居榜首。飾演“大黑”的馮兵為此特地去內蒙古采風,片中他鑰匙鏈上的骨頭,就是當時草原牧民送他的。和徐崢一樣,他也去“跑單”,還跑了不止一個城市:上海、山東淄博、內蒙古包頭……
一邊跑單一邊直播的“大山”(鄔家楷飾)臉上永遠笑嘻嘻的,像個體驗生活的大學生。他曾經干過的行當,在電影里就展現了6個,美發、發傳單,甚至還有密室逃生游戲里的NPC……
什么東西破了都用膠帶修補的老摳(王驍飾),連撞車腿受傷都想用膠帶一貼了事……
劉美含飾演的仇曉敏,是個帶著孩子送外賣的媽媽,片中以只字片語暗示,她的丈夫是個“跑車”的,常年不著家……
而賈冰飾演的外賣站朱站長,曾經的職業是保安隊長——當保安隊長的時候,他囑咐下屬:想盡一切辦法不能讓送外賣的進小區大門;等到當外賣站站長了,他又有新的話術:想盡一切辦法也要進小區大門!——這個角色呼應了外賣騎手與保安普遍存在的矛盾,搞笑背后,折射出被人們形容為“底層互害”的無奈。
“我覺得在當下我們的電影、我們中國電影人拿出來的電影,是需要有一些社會價值。”徐崢說:“電影其實不太能夠解決(社會)問題,更多是提出問題讓大家看見,從情感層面引起共鳴和思考,電影能改變的是每個觀眾內在的感受。”


真實是整部電影的追求。為此,徐崢和攝制團隊采用相對紀實的風格,“盡量不刻意去打光,除非光線環境實在太差,基本上我們是不打光的,比較自由地拍攝,也有真的混到人群當中去拍,這些都是為了增加一種真實記錄的感覺。電影攝影機通常都是很大的,我們基本上把攝影機全部都拆了,變成最小的,只裝一個鏡頭。這么小的機器可以拿在手里,讓它越靈活、越自如越好”。為了拍攝大量的疾行移動鏡頭,劇組還專門做了一個小電瓶車,加上伸縮臂,可以進行各種各樣不同的運動。
對于演員的表演,徐崢也傾向于更真實、自然、質樸的演技:“我特別反感‘演技炸裂’四個字,不知道要去炸誰?我比較主張在現場有一種自然的生態,這種自然生態是讓每個演員能夠非常放松的,能夠把他自己的想法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表達出來。我覺得現在的觀眾更加在意演員的實力,大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哪怕是一個年輕的演員,大家也是要看到他的實力,更不要說本身是演技派的。我覺得現在年輕人懂得欣賞演技,觀眾很敏感,他們能看到你一個眼神中傳達的東西。”
在電影前半段,高志壘被“跑單”“差評”虐了千百遍,觀眾也看得心有戚戚——我旁邊的女生哭了得有半小時;到后半段,終于有點逆風翻盤的意思,前程序員“上技能”,開發了一個“路路通”小程序,勉勉強強也當上了一次“單王”。
雖然“被車撞后仍然爬起送外賣”的操作多少有點超現實,但徐崢解釋說,電影前半段盡可能寫實,而后半段則包含了他對故事的愿景:“就像海報上騎手們的笑容,并不代表他們生活中都是快樂,笑是代表愿景,代表人生美好一瞬間的一個定格。‘路路通’也好,‘被撞以后又爬起來’也好,都是一種愿景。”

電影發布會有一句口號:獻給每一位努力生活的人。在徐崢看來,每個人終極的、深層的愿景,就是希望自己可以過得好一點,可以過得幸福一點。“我覺得有很多人很拼命很努力,這樣的人值得被尊重——外界也要尊重這樣的個體。”
電影里,不僅有外賣騎手面面觀,也有中產作死三件套:高杠桿貸款買房,妻子辭職做全職太太,孩子讀國際學校。看著看著,覺得中產家庭的房子,就像是新時代駱駝祥子的洋車——祥子的車三得三失,高志壘的房子也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電影里,他的妻子(辛芷蕾飾)有一句臺詞:守住房子是底線。
“《逆行人生》不只有外賣員,也包括經歷裁員失業、背負房貸、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故事講述了他們的家庭陷入了一個至暗時刻,要和家人一起攜手渡過難關。”徐崢說,“我們看到了很多在互聯網行業工作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互聯網大廠也面臨著一個困局、面臨著一種淘汰機制。很多有生活壓力的人,有房貸壓力的人,他不得不面對生活的一個很大改變,他要去支撐起整個家庭——如果有一個故事能夠去描繪他們真實的生活,能夠去幫他們陳述本身的愿景、困境,并且在這當中讓他們看到一些希望,看到一些自處的方式,重新找到自我,我覺得這樣做一個故事,能有一些現實意義,可以讓大家共情。”
此前,他自導自演的電影《泰囧》《港囧》《囧媽》里也都有一個中年危機的男人。徐崢笑說:“在‘窩囊廢’這個賽道里面,我已經變成元老級了。為什么總是講中年危機呢,因為(中年人)一方面要照顧到自己的社會形象,一方面家庭里上有老下有小,中年危機是最能代表社會方方面面的一個集合體。”
這一次他飾演的高志壘,也身兼多種角色:兒子,丈夫,爸爸。“我覺得他所謂的窩囊廢特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因為他身上有那種隱忍的東西。當今社會里有很多像高志壘這種很不容易的、要養家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上學,老人面臨生病,家里面還要還房貸。他一下子跌落到一個低谷,其實有一種應接不暇的無力感。但是高志壘是靠他自己的善、努力,家人的支持,對自己身份的重新認知,去完全融入到奔波的生活當中。”
高志壘原本以為,守住房子是底線。到頭來失去了房子,他才發現,“家才是底線”,“高志壘后來有了‘路路通’的心態,每條路都可能是向陽的路”。
電影里,居住在廢墟一般簡陋環境里的“老摳”,曾在路邊折下一朵小黃花送給高志壘。徐崢說:“很多現實是電影改變不了的,但是電影可以改變人心——在現實生活很脆弱、很不確定的時間里,我希望觀眾看過電影以后,能對自己給出最大的善意:給自己一個五星好評,送自己一朵小黃花,對自己好一點,也對別人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