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何以融合

摘要：睡虎地秦墓竹簡并非法家思想一家獨大，而是儒家、道家、墨家各有體現，這表明諸子百家并存的思想邏輯存在于先民的思想意識深處，這里既有殷周時期天命觀的遺留，又有人治作為共同底色的人文觀念，還有戰國后期精英知識分子對于“經”與“權”的認識。用五行相生解釋“命”，五行相克解釋“運”的先秦解釋系統是百家融合的哲學基礎。該文聚焦于睡虎地秦墓竹簡，著重關注簡牘所反映的哲學觀念，主要選取《秦律十八種》《為吏之道》《語書》《日說》等篇目闡釋竹簡體現的百家思想融合趨勢，旨在為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關鍵詞：睡虎地秦墓竹簡;道家;儒家;墨家;哲學基礎;融合

中圖分類號：K225;G529"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7（b）-0065-04

How to Integrate \"Hundred Families\"

—Taking the Bamboo Slips from the Qin Tomb in Sleeping Tiger Land as Examples

ZHANG Xinyi， WEI Wanlei

（Department of History，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Abstract： The bamboo slips from the Qin tombs in the Sleeping Tiger Land are not dominated by Legalism alone， but are reflected in Confucianism， Taoism， and Mohism. This indicates that the logic of the coexistence of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existed deep in the minds of our ancestors， including the legacy of the concept of destiny from the Yin and Zhou dynasties， the humanistic concept of rule by man as a common background，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classics\" and \"power\" by elite intellectuals in the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 The pre Qin interpretation system of using the five elements to explain \"fate\" and \"fortune\" through their mutual generation and restraint is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the fusion of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bamboo slips of the Qin tomb in the Sleeping Tiger Land， with a particular emphasis on the philosophical concepts reflected in the slips. It mainly selects articles such as The Eighteen Laws of Qin， The Way of Being an Official， The Book of Language， and The Daily Talk to explain the trend of the integration of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reflected in the bamboo slips， aiming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related research.

Key words： Sleeping Tiger Land Qin Tomb Bamboo Slips; Taoism; Confucian; Mohist school;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Integrate

睡虎地秦墓竹簡，1975年出土于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秦墓中，又被稱為“睡虎地秦簡”和“云夢秦簡”。這些竹簡長23.1—27.8 cm，寬0.5—0.8 cm，內文為墨書秦隸，寫于戰國晚期及秦始皇時期，反映了篆書向隸書轉變階段的情況，其內容涉及秦朝法律、行政體系、醫學理論及占卜方式等。學界不乏對于簡牘所含秦漢時期思想的研究：政治思想方面集中于吏治和重法，如雷定美的《秦漢盜罪及其比較研究》探討了秦漢時期的罪與罰問題[1];李澤鍇的《簡牘所見秦吏道思想研究》，通過研究《為吏之道》等吏道文本和《語書》，反映出秦帝國在建立之際吏道思想構建發展的不同形態，從而更為客觀和完整地推動了秦吏思想的研究[2]。經濟思想方面集中于研究賦稅征收、會計等問題。如雷思蕾的《秦簡牘中所見會計分期研究》，對秦簡中的會計賬簿體系、“計課”制度和跨期活動進行了整理研究，揭示了秦朝縣級行政單位內會計制度的運作過程以及初期會計報告的內容和形成過程[3];趙偉對芻稿稅的研究[4]。生活史方面的研究，如趙心怡《出土法律文獻所見秦朝家庭倫理觀念研究》一文從父子、夫妻、主奴三個角度，對秦朝的家庭倫理觀念展開討論，揭示秦朝倫理發展的過程及背后深刻內涵[5]。

1 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百家思想

《田律》是《秦律十八種》中的六條律文。其內容主要是有關管理農田生產的法律，其中也包括有關分配土地的內容。對于受災農田要求迅速以書面形式報告災情，并詳細規定文書傳遞的方式，顯示秦國重農的一面。事實上，中國以農立國，《田律》是以法家的形式表明了其他各流派的“重農”思想。

律文中對于生態的保育頗為重視。簡文中寫道：“ 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壅）堤水。不夏月，毋敢夜草為灰，取生荔、麛□（卵）鷇，毋□□□□□□毒魚鱉，置□罔（網），到七月而縱之。唯不幸死而伐綰（棺）享（槨）者，是不用時。邑之□（近）皂及它禁苑者，麛時毋敢將犬以之田。百姓犬入禁苑中而不追獸及捕獸者，勿敢殺;其追獸及捕獸者，殺之。河（呵）禁所殺犬，皆完入公;其它禁苑殺者，食其肉而入皮。”其中提及多項禁令，如不能到山上和林中將木材砍伐，水道不能夠被堵塞，在夏天到來之前不能以燒草為方式獲取肥料，剛發芽的植物不能采摘，不能抓捕小的野獸，不準玩樂……用毒去殺害魚鱉，不能設置抓捕鳥獸的籠子等。這些禁令也有時間限制，如將春季二月到夏季七月定為禁漁禁捕期，體現強烈的人文色彩，將人作為自然的一分子，需要遵循天道，具體而言就是保護自然環境，維護生態平衡。同時，這也教會人如何與自然共生，相互促進、和諧共生。《田律》提出對自然資源“取之有度”，才能夠讓資源盡可能地再生，可持續地發展。這與道家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思想較為相近。老子認為，自然有自身獨自運作的規律，這一規律不會受到人的意愿的影響，在運轉的過程中不要過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要盡可能做到“不折騰”。

《道德經》第十六章提道：“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道德經》第六十四章提道：“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6]。

《語書》是云夢睡虎地十一號秦墓出土的一本小冊子。這是秦始皇二十年南郡守滕發給縣道官員的通知。《語書》有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法律的發布和實施，第二部分是關于對官員的要求。前者談到法律，后者談到對良吏的要求。《語書》中明確指出了良吏的行為規范：“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有（又）廉潔敦愨而好佐上;以一曹事不足獨治也，故有公心;有（又）能自端也，而惡與人辨治，是以不爭書。”這段話指出了良吏需要有業務能力，需要通曉法律，按照規章制度公平辦事，品質上需要忠誠、老實、廉潔和一心一意侍奉君主，在辦事的過程中有集體意識和團隊精神，不獨斷專行。這似乎與儒家強調的合作觀念高度接近，與墨家“尚同”的觀念相反，但詳細分析則不然。

《墨子》里《尚同下》中提道：“天子以其知力為未足獨治天下，是以選擇其次立為三公。三公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左右天子也，是以分國建諸侯。諸侯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治其四境之內也，是以選擇其次立為卿之宰。卿之宰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左右其君也，是以選擇其次立而為鄉長家君。”此處的“未足獨治”與簡文中的“不足獨治”一個是對君主的要求，一個則是對吏的評價。也就是說，墨家所強調的“同于天子”與法家強調的中央集權如出一轍，對官吏則強調其合作共生，這與儒家的觀念又趨于一致。特別是在《墨子·尚賢》中提到了對賢者的要求：“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7]這與儒家的尊賢者主張又是高度接近的。

同樣，秦國雖遵循法家的“重刑主義”，立法縝密、細致。但從《睡虎地秦墓竹簡》上看，秦律并非皆為苛法、暴政，簡文也體現了秦國的利民政策，甚至與儒家所提倡的“仁政”有共通之處。

其一，薄稅賦。施仁政的重要內容之一則為薄稅斂，同時這也是封建農業經濟的基石[8]。從簡文中可以看出秦初的田賦是比較低的：“入頃芻稾， 以其受田之數， 無墾不墾， 頃入芻三石、稾二石”。即芻的征收標準是每頃3石， 稾每頃2石，和《張家山漢墓竹簡》所記載的漢初與民休息時期的田賦相同，可見不是十分嚴苛。儒家的輕徭薄賦思想從孔子單獨“斂從其薄”開始，到孟子的“易其田疇，薄其稅收，民可使富也”，荀子又沿著孔子的“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思路思考并加以發展，提出了“富國必先富民”的觀念，把“輕徭薄”賦看成國家開辟財源和實現富國的目的和手段。這些思想都能在簡文中得到驗證，為秦初的發展打下了良好基礎[9]。

其二，提倡孝道。秦國的家庭“孝”道，凸顯在長輩和晚輩之間，以維護父權為主要目的。對于子不孝的行為，有較為嚴格的懲罰，如被放逐、被鋈足和被謁殺。“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大意為60歲以上的老人，告發晚輩中有人不孝順，要求判其死刑，是否還需要經過三次原宥的手續（庭外和解），秦律規定不應該庭外和解，要立即抓捕，千萬別讓他們跑了。這是從法律手段上，對子女遵守孝道的規定。《論語》中提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10]。儒家對孝的方法及其觀念進行了規定，是“孝”從己出，使得人可以自發地行孝。秦簡從外部法律約束，更有強制力，約束人們的行為。雖有差別，但思想源頭都來自孔子所提倡的“孝悌”。

其三，對弱勢群體進行保護。簡文中主張對老幼弱人群施行優養，給予他們一些生活上的保障措施及優待政策。簡文中“嬰兒之毋（無）母者各半石;雖有母而與其母冗居公者，亦稟之，禾月半石”，對沒有母親的嬰兒以及母親無法撫養的嬰兒進行了補助。“除害興利，茲（慈）愛萬姓。毋罪毋（無）罪，毋（無）罪可赦，孤寡窮困，老弱獨傳，均（徭）賞罰”，說明了秦吏在生活中對于老弱窮苦沒有勞動能力人的重點關注。《禮記》中“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同“鰥”）、寡、孤、獨、廢疾皆有所養”[11]，展現了在理想的大同社會中，對鰥寡孤獨者的保護。如果說儒家中的思想是“世界觀”，那簡文就給出了具體的方法論，是實現“皆有所養”的具體做法。

2 百家思想融合的內在邏輯

諸子百家思想之所以在秦簡中皆有體現，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秦朝焚書坑儒、以刑治國的苛責形象，但實際上則有其內在的思想邏輯。

首先，萬物皆有其生死的規律，這是殷周時期天命觀的遺留，這種意識形態的演變極其緩慢，不會驟然消逝。《田律》中的“不違農時”“無竭川澤”等理念，正是對這一規律的尊重。人是萬物的主宰，人類最理想的才智，便是能夠認識萬物的自然法則，不是去改變它，而是應當輔助它，并且順應它，與之共存。秦朝的律法認可這種天道觀，所以體現出一定程度的道家思想，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解讀自然體現了簡文的自然之法、自然之道。

其次，諸子百家的觀念，共同的一點是“人治”。即使是法家，也通過“法吏”，高度肯定了人的作用。這就不可避免地將合作作為基本價值觀。簡文所提及的“一曹事”，是以“一曹”為單位來處理事情。“獨治”的意思是僅憑一個人來單獨處理和辦理事情。但是一個人的能力、精力都是有限的，所以需要一曹人來治理事物，這是當時對政治和國家治理的基本看法。結合與秦簡記錄時代更為接近的《尹文子·大道》，書中宣揚“所貴圣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12]。這說明，秦朝萬事“皆決于上”并非“獨治”，而是學會利用眾人之力、集中國力、整合資源的國家治理觀念。

再次，國家需要是唯一不變的準則，只要符合國家利益，在實際運用上可以權變，這是秦簡中體現的“經”與“權”。譬如，《田律》也不是所有有損自然的活動都被禁止，如果因為死亡而需要制作棺槨的可以上山砍伐木材;政令于百姓的家畜和政府養殖的牲畜而言，是平等的，如百姓的狗進入禁苑后沒有追獸和捕獸的，不準打死，但是如果百姓的狗在禁苑中追獸和捕獸的則要打死。《語書》要求為政者崇尚有識之士，公正選才，其唯一目的就是國家利益。“賢者之長官也，夜寢夙興，收斂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官府，是以官府實而財不散。賢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樹藝，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國家治則刑法正，官府實則萬民富。”它要求官吏各司其職，勤懇工作，為君出力，為國家盡忠。

《語書》是秦始皇二十年發布的通知，戰國后期墨家的活力在此時已然消退，法家一家獨大。但墨家思想仍然存在，說明其思想能夠滿足秦朝所需。例如，上文《尚賢》中提到的對賢者的要求，動搖了“無故富貴”的世卿世祿制，對奴隸制世卿世祿制有著直接打擊的作用，滿足了秦的封建官僚政治體系需要，解答了選拔什么樣的人能夠推進國家治理的問題，為后來封建時代官僚政治的發展提供了可借鑒的途徑。

3 百家思想融合的哲學基礎

理解百家思想融合，恰恰應該跳出百家，自下而上地看待這種思想融合的基礎，從歷史長河審視這一歷史底色。《日書》以個人的生活、衰老、生病、死亡為重點，輔以衣食住行等生活，較少涉及國家軍事及政務。它講述的重點在于社會基層民眾，而不是統治階級。在表述的過程中，采用了隱諱的敘述方法，使用五行學說的方式進行講述，通過這里的歷史敘事，人們可以看到古人日常生活中“日用而不知”的哲學基礎。

中國古人通過“金”“木”“水”“火”“土”5種物質運動方式，闡釋世界萬物的形成、發展及相互之間的規律，同時測算人們的命運及社會發展的規律性準則。五行學說在《日書》中以五行相勝的次序出現，如《日書》甲種簡文記載：

金勝木八三備叁，火勝金八四背叁，水勝火八五背叁，土勝水八六背叁，木勝土八七背叁。東方木八八背叁，南方火八九背叁，西方金九〇背叁，北方水九一背叁，中央土九二背叁。

同時，在乙種中五行與十干相配，形成五行三合局論[13]。依據這些理論，《日書》對生老病死、衣食居行進行推測，顯示出由《易》流傳下來的比類取象型思維模式。

《流沙墜簡》中有“生子東首者，富;南首者，貴;西首者，貧;北首者，不壽”[14]，把孩子日后的富貴貧賤、身體狀況和其出生頭部朝向相聯，而東西南北中這“五象”同五行相對應。通過五行相生的關系解釋“命”。《日書·生子篇》則根據時日干支占卜。有一條簡文說，庚寅這一天出生：“女為賈，男好衣佩而貴。”[15]庚寅是中國干支紀法的干支之一，天干之庚屬陽之金，地支之寅屬陽之木，金克木是其解釋邏輯，實際上是用五行相克解釋“運”。這種既相信“命”又相信“運”的哲學觀念構成了理解百家融合的思想基礎。

《日書·相宅篇》根據住宅所在地的地形、形狀、周圍環境斷定吉兇。例如，文中提道：“凡宇最邦之高，貴貧。宇最邦之下，富而病絳。宇四旁高，中央下，富。宇四旁下，中央高，貧。宇北方高，南方下，毋寵。宇南方高，北方下，利賈市。宇東方高，西方下，女子為正。” 具體地從“宇”的“四正”方位即“南”“北”“東”“西”4方進行分析，分別指出“宇”在“四正”方位“高”“下”的吉兇原則[16]。

五行思想在簡牘中的出現，反映了先秦時期的中國古人已經有意識地將各種思想融合為一套統一的解釋系統，用其解釋他們生活時代的一切政治、經濟和文化現象，這也為西漢時期董仲舒有意無意地用陰陽五行學說改造儒學，創立起“獨尊儒術”的局面提供了有力的前證。

4 結束語

綜上所述，此時的“儒術”，是融合了諸子百家思想后的治國之術，是諸子百家治國之“道”在治國理政方面的綜合表現。

簡文雖然出現在以法家一家獨大的秦朝，但是也能看到其他學派思想的精華，是秦文化另一面的反映，是“百家”思想融合的瑰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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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林臻遼.秦簡《日書·相宅篇》相宅理論探析[J].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2014（11）：180-182.

作者簡介：張馨藝（2002-），女，北京人，本科，研究方向：中國歷史。

通信作者：魏萬磊（1978-），男，河南滑縣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歷史，通信郵箱：83897422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