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名滿天下,不必再作介紹;葦岸是誰,估計知道的人不多,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葦岸原名馬建國,作家,生于1960年,北京市昌平區北小營村人,1999年去世,終年三十九歲,生前僅出版一部不足二十萬字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遺著有《太陽升起以后》《最后的浪漫主義者》等。葦岸是中國當代較早的生態作家之一,《大地上的事情》是其代表作。因其樸素獨特的思想以及文學特色,學者林賢治稱葦岸是“二十世紀最后一位圣徒”。
葦岸和海子分別于1978年、1979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他們進入大學之時正是中國改革開放大幕開啟之初。改革開放初期,特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多元開放的環境為那一代大學生鋪墊了寬松厚實的精神土壤。八十年代,隨著國門的開放,特別是在知識階層,西方的哲學、美學、文學思潮一波接一波,歐美數百年的思潮,短短十來年在中國走馬燈似的快速上演了一遍。與此同時,中國傳統文化也不再遭受冷遇。葦岸、海子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接受大學教育的,其思想基礎也是此時打下的。他們的人文思想主要源自西方思潮,知識結構和思想構成以西學為主,中學(中國傳統文化)相對薄弱,尤其是葦岸。在《一個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一文中葦岸坦言:“我喜愛的,對我影響較大的,確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寫作面貌的作家和詩人,主要有梭羅、列夫·托爾斯泰、泰戈爾、惠特曼、愛默生、紀伯倫、安徒生、雅姆、布萊克、黑塞、普里什文、謝爾古年科夫等。這里我想慚愧地說,祖國源遠流長的文學,一直未進入我的視野……而偉大的《紅樓夢》,今天對我依然陌生。不是缺少時間,而是缺少動力和心情。在中國文學里人們可以看到一切:聰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藝、個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獨不見一個作家應有的與萬物榮辱與共的靈魂。”這段話既表明了葦岸知識結構的不均衡,也指出了中國傳統文學的某種弊端,道出了他輕視中國傳統文學的根源。
海子的知識結構和葦岸比較相似,但海子的中國傳統文學素養略高,他對中國古代詩詞和《紅樓夢》等文學名著都有一定的涉獵。但海子和葦岸一樣對中國傳統文學和作家沒有多少好感,海子說過,“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作為一個純粹的詩人,海子之所以不喜歡東方詩人,我認為,主要是因為海子覺得他們沒有將生命和詩歌融為一體,他們對待詩歌的態度不夠純粹,只是把寫詩當作一種“高雅”的情趣,把詩歌當作一種獲得名利的手段,或者一種干預社會的方式。本質上,葦岸和海子的對于文學的態度是相通的,對文學都有著純粹的愛,容不得世俗的、功利性的目的。海子讀書很多,涉獵甚廣,閱讀了大量的西方哲學和文學經典,其思想基本源自西方哲學,尼采的“日神精神”和“永恒輪回”思想對他的影響最大,海子喜愛的詩人有雪萊、葉賽寧、荷爾德林、蘭波、普希金等,無一例外都是歐美詩人。國內詩人江河、楊煉的神話史詩,海子也曾喜歡。葦岸在《我認識的海子》中記述:“海子講,他1986年讀到的最好的書是梭羅的《瓦爾登湖》,1987年讀的最好的書是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其中《瓦爾登湖》也是葦岸非常喜歡的文學名著,這本書是經海子推薦,葦岸才知曉并喜愛上的。1989年3月26日,海子臥軌時,身邊帶著四本書,分別是《瓦爾登湖》《孤筏重洋》《新舊約全書》和《康拉德小說選》,這幾本書全都是歐美文化和文學經典。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文學潮流一波接一波,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等此伏彼起,呈現出前所罕見的百花齊放景象。詩歌方面,八十年代初期,朦朧詩(新詩潮)備受矚目,一時成為潮流;中后期,后朦朧詩(后新詩潮)成為新寵,同樣引領詩潮。葦岸和海子雖然身處其中并接受時代的精神紅利,但在文學上并沒有追隨潮流。葦岸早期寫過詩,但后來放棄,轉而寫散文,轉向生態文學創作。其中有深層的根源,葦岸和海子一樣,自小生活在鄉村,從小受到農耕文化的滋養,后來接受西方古典主義哲學和文學影響,對工業文明及現代化進程產生的負面影響敏感而憂慮。葦岸對梭羅反對物質主義、抑制人類貪欲的思想深表認同,并踐行素食主義。《大地上的事情》記錄了葦岸深入大地,細致入微地觀察動植物的生息和自然環境的變化。我感覺,葦岸將法布爾《昆蟲記》和梭羅《瓦爾登湖》的寫法融為了一體,既有細致的觀察描寫,又有深入的思考。他直言:“在神造的東西日漸減少、人造的東西日漸增添的今天,在蔑視一切的經濟的巨大步伐下,鳥巢與土地、植被、大氣、水,有著同一莫測的命運。在過去短暫的一二十年間,每個關注自然和熟知鄉村的人,都已親身感受或目睹了它們前所未有的滄海桑田性的變遷。”和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般生態作家不同,葦岸不是簡單地反映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導致自然環境的惡化,呼吁人們保護環境。葦岸是從精神層面反思人類行為,是一種將人和大地融為一體的天人合一、萬物共榮的理念,這里面有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但更多的是梭羅、利奧波德等西方生態作家、學者的理念,這樣的理念在當時的中國是相當超前的。葦岸對工業文明的快速發展,以及人類過度迷信科學深表憂慮和懷疑,“面對未來,人類不能再心存科學無敵的幻覺,科學雖有消除災害的一面,但(現實已經表明)一種新科學本身又構成了一種新災害的起因。人類長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實現每一個人內心的革命性變革,即厲行節儉,抑制貪欲”。葦岸生前曾直言自己不是一個適宜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紀也是一個錯誤。果然,他的生命定格在1999年,二十一世紀的前一年。葦岸是一個站在時代潮流之外的冷靜的觀察者和思考者。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海子短暫生命中最重要的時期,他的知識學問、思想資源幾乎都來自那個年代,詩歌寫作也起止于那個時代。但作為詩人,其作品卻又疏離主流詩歌方向,自成一派。海子的詩歌創作開始于1982年,創作旺盛期為1984—1989年。彼時朦朧詩(新詩潮)尚未退潮,后新詩潮后來居上,但海子既沒有跟隨前者,也沒有投身于后者,而是回到過去,獨自選擇了已經“過時”的浪漫主義,讓浪漫主義在中國再度復活。浪漫主義是西方舶來的概念,雖然中國古代早已有此類風格的大詩人,如屈原、李白,現代有郭沫若、徐志摩等,當代有郭小川、賀敬之、昌耀等,但浪漫主義作為有完整理論主張的文學概念和流派起源于歐洲。海子所繼承的浪漫主義誕生于十八世紀中葉的歐洲,十九世紀發展到高峰,二十世紀仍有余緒。浪漫主義詩歌強調個人主觀感情抒發,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抒情性,代表詩人有雪萊、濟慈、拜倫、普希金、葉賽寧等。
海子的詩歌和當代主流詩人,以及其他浪漫主義詩人還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即他的詩歌和現實幾乎沒有關系,“在海子詩歌中,我們也看不到有多少中國八十年代的社會現實和歷史進程,這些詩歌看起來像是在一種歷史真空中陡然出現的”(李章斌語)。海子并不關注現實世界,他“不關心人類”,他更關注的是形而上的東西,沉浸在自己營造的虛幻世界和神話世界里。雖然他的詩中有不少“麥地”“麥子”“蔬菜”之類的意象,但往往并非實指具體事物。他最著名的詩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是如此,這首詩一直被人們誤讀。其實,詩人所描寫的“大海”“房子”“春暖花開”等指向的是彼岸世界,而非現實世界。海子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追尋,他要建設自己的詩歌王國,他要做詩歌之“王”,讓自己永遠詩意地棲居在“祖國”里,海子就是這樣一個“以夢為馬”的獨特詩人。
雖然浪漫主義誕生于歐洲工業文明時代,而且浪漫主義詩人大多居住于城市,但他們大多反感工業文明、城市文明,崇拜并歌頌自然、鄉村等農業文明時代的景觀。海子也如此,他的詩歌里極少有現代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印記,而常用“土地”“雨水”“村莊”“麥地”“麥子”等表現農耕文明的意象。他對現代社會的事物不太關注,反應也遲鈍笨拙,不會騎自行車、不會跳舞(那時大學流行跳交誼舞)、不看電視、不聽收音機,只看紙質書。“海子在貧窮、單調與孤獨之中寫作。”很明顯,海子是一個滯后于現代社會,或者說逆現代文明而行的“古典”浪漫主義詩人。這樣的詩人,與現代社會基本不相容,注定孤獨,加之自己的詩歌不被當時的人們接受,發表作品較少,聚會上朗誦自己的作品被知名詩人嘲笑,他的苦悶甚至絕望可想而知。海子選擇了臥軌告別人世,其實是有跡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