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之山【含章】

終南山

我是長安人，小時候，趴在窗口，或開了門，或是在任何一個立足之點，我都會看到終南山。我的眼睛如此明亮，是因為這樣的遠望增強了視力。我的故鄉(xiāng)與終南山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里，擁有未必，欣賞無礙，幸甚至哉！

遺憾我現(xiàn)在棲身城里，墻也擋，樓也擋，視力雖好，視野遇阻，終南山遂一面難見。尤其鋼筋水泥建筑有虎狼之惡，馬蜂之兇，夜以繼日向終南山推進并擠壓，國之所瞻漸然模糊。非智慧之舉，不可能結(jié)大德大善之果。

終南山素為神棲之地，是否，我未加深入研究。不過小時候我見終南山興云便下雨， 一旦云散，雨隨之止。日月經(jīng)天，終南山總是重威而沉默，色藍便嫩綠，色青便老蒼。奇的是它播向關(guān)中的雨，北線可以到鄂爾多斯臺地，也可以到渭河沿岸，也可以只到西安鐘樓的金頂，或是只到西安南門，只到小寨，甚至只到長延堡村、三爻村。人輒喟嘆：雨到南門外就停，再走一步便進西安城了，可惜它硬是不肯走。從終南山醞釀的雨往往到南門就停，無可奈何。之所以城北燥，城南潤，文章在終南山。

唐人十分敬畏終南山，認為它是保佑王朝的。公元796 年，唐德宗下詔修繕終南山祠以祭神，求其賜雨，柳宗元還參與了此工作。到了公元837年，唐文宗指示封終南山為廣惠公，立廟以祀，當(dāng)時長安縣令杜氏操辦了此事。據(jù)考察，廣惠公祠在石砭峪口。

實際上終南山久有廟宇，漢武帝在公元前2世紀就于斯祭祀過太乙神。今之太乙宮當(dāng)為祭祀所在，可惜遺址失焉。漢武帝誰也不怕，然而敬畏我終南山。

終南山起于地，摩于天，橫亙于黃河與長江之間，踞于關(guān)中與漢中之界，高且廣，有容乃大。所謂終南，既指從北方綿延而來的以黃土為貴色的中原的結(jié)束之地：其終止于南矣！又指發(fā)端南方并逶迤而來的重巒疊嶂的停頓之地：其南之終止矣！在這里的一位隱士固執(zhí)地認為：終南山以喜馬拉雅山和昆侖山為介，通著古印度。古印度的信徒初赴中國，選道路便是翻越喜馬拉雅山和昆侖山，直奔終南山，并以終南山為居。

不過我是長安人，入于斯，出于斯，往來相會，遂為熟知。我同意這樣的觀點：終南山東貫藍田，西徹眉縣，系列幾百里，其中有幾個秀麗的單元，包括驪山、翠華山、南五臺、圭峰山，甚至也包括雄壯的太白山。終南山是其尊稱，它還有一些別名或雅號，周南山、南山、中南山、橘山、楚山、大乙山、太一山、地肺山、月亮山，都是的，足證它包含之豐富。終南山更易為人接受的一種解釋是：在天之中，居都之南。有士頌其曰：京師之鎮(zhèn)，國之所瞻。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上古之際，便有書指出終南惇物。不過周人之頌，顯然洋溢著一種驕傲。或是春秋時代的秦人之歌吧， 他們反復(fù)吟詠：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狩獵終南山一帶，盡其性，縱其情，也難免破壞莊稼。由于喬裝，農(nóng)夫以為是一伙土匪，斥責(zé)并圍攻，頓顯危險。返長安城，漢武帝便打算把終南山劃歸為上林苑。當(dāng)是時也，東方朔上奏勸阻，但漢武帝卻堅持擴張了上林苑。讀東方朔書，可以知道終南山的豐碩。他說：“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 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

終南山一直是長安人的生存所資，尤其是它慷慨地供給了在關(guān)中建都的一個又一個王朝，把中國文明一度又一度地助向燦爛。東方朔沒有現(xiàn)代生物學(xué)知識，他不清楚終南山是地球難能可貴的生物基因庫。這里有兩千多種藥用植物，有三千多種種子植物，包括悠久的柏、櫟、樺、杉，罕見的水青樹、連香樹、香果樹、鐵甲樹、七葉樹、金背枇杷樹、望春花、星葉草、獨葉草。這里有六百多種脊椎動物，除了當(dāng)年漢武帝箭射的那些鹿豕狐兔之外，還有錦雞、金錢豹、云豹、麂子、野豬、狼、果子貍、大鯢，還有大熊貓、朱鹮、金絲猴、羚牛、褐馬雞。這里有五千多種昆蟲。東方朔當(dāng)然也不清楚終南山是地球重要的地質(zhì)地貌博物館，這里有非常典型的造山帶地質(zhì)遺跡、第四紀地質(zhì)遺跡、山崩地貌、花崗巖地貌、裂谷地壘構(gòu)造、冰晶頂構(gòu)造、板塊碰撞縫合帶、冰洞、風(fēng)洞、溶洞、堰塞湖，既富研究價值，又具欣賞價值。

終南山之奇，早就為人所注意。葛洪嘗記錄終南山有草木之異常。 一種離合草，其葉紅綠相雜，莖為紫色。一種丹青樹，就是所謂的華蓋樹，其干沖沖向上，百尺光滑無枝，其冠絞纏糾結(jié)，狀如車篷，其葉一面青，一面赤，斕如錦繡。他還記錄公元前188年，終南山雷擊起火，草木多有焚毀，之后有人在焦土之中竟撿到一具蛟骨、一具龍骨，使長安人雅俗皆驚。

玫瑰可以象征愛，如此觀點已經(jīng)彌漫世界，早就為有情男女所用。資料顯示，這種紅而長刺的植物開始是在終南山野生的，經(jīng)長安人幾番培育，才穿過絲綢之路到了古印度和地中海沿岸，并進入歐洲。

終南山既如此之奇，又是神所棲之境，袞袞風(fēng)流倜儻之士遂居其巖穴，作形而上的求索，便理所當(dāng)然了。披紫氣而來的是老子，他在終南山樓觀留下了一段教誨便杳然遁跡。也許老子不是終南山最早的隱士，不過他應(yīng)該是最大的隱士，之后不時有智者在此研術(shù)究道。商山之四皓，紫柏山之張良，還有漢鐘離、孫思邈、呂洞賓、韓湘子、曹國舅、陳摶、張載 、劉海蟾、張無夢、王重陽，無不于斯修行。

尤其有趣的是，唐高祖之女平陽公主，唐睿宗之女玉真公主，輕其權(quán)勢，重其懷虛，也在終南山修行。李隆基貴為皇帝，愛美人，但他卻也敬老子，盡管有軍國大事，不能匿身煉丹，不過一旦得到老子降顯驪山的消息，便立即改驪山為昭應(yīng)山，并封玄德公為神以祭。

鳩摩羅什是從西域而來的高僧，得后秦王姚興支持，要在中國有效地傳其佛教，遂把佛經(jīng)漢譯的場所選在了依傍終南山的草堂寺。幾百年以后到了唐，佛教的中國化得以完成。當(dāng)是時也，佛教立其八宗，其中六宗在長安，四宗的祖庭在終南山，它們是三論宗的草堂寺，華嚴宗的至相寺，律宗的凈業(yè)寺、豐德寺和靈感寺，以及凈土宗的悟真寺、香積寺。三階教的祖庭百塔寺也在終南山，雖然此宗的法脈沒有傳下來。這里茅蓬之多，彌峰跨谷，誠如詩云：“長安三千金世界，終南百萬玉樓臺。”

終南山的隱士，不管是執(zhí)道還是執(zhí)佛，其避世之源也許更早。雖然退出社會，然而他們也未必冷血。通過改造自己以有理有利地改造世界，當(dāng)是各路大德的歸宿。

巖穴之士當(dāng)然也有真有假。司馬承禎嘗修行嵩山，以后常住天臺山。其深諳其法，譽飄朝野。武則天召之洛陽，盼他輔政，但他對當(dāng)官卻并無興趣。他致禮，拜謝了武則天，仍往天臺山去。唐睿宗執(zhí)政，又召之長安，晤面便挽留，然而司馬承禎仍堅持返天臺山，唐睿宗遂贈帳以送行。唐政府一些大臣也參加送行，尚書左丞盧藏用在場，他舉臂指了指終南山對司馬承禎說：“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天臺！”盧藏用當(dāng)年居終南山，似乎修行，實際上志在魏闕，所以一旦武則天招徠，便去洞當(dāng)官。唐睿宗執(zhí)政，其繼續(xù)留任，屬于擅術(shù)失道之徒。司馬承禎知道其秉性，遂諷刺他說：“以愚觀之，此乃仕宦之捷徑也！”這便是終南捷徑的故事。

唐人之詩把中國的語言藝術(shù)錘煉到了極致，顯然，終南山也給了他們靈感。“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此王維之吟。“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此李白之嘆。“危松臨砌偃，驚鹿驀溪來”，此司空圖之誦。唐太宗李世民也有詩贊終南山，并以氣勢而勝。不過把切膚刺骨之感表達出來的詩，還是祖詠的，其曰：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地理教科書指出，關(guān)中平原主要是渭河沖積的，不過只有經(jīng)過考察才能知道渭河南岸之水富于北岸之水，其多從終南山谷口所出。以潼關(guān)至寶雞一段計，終南山谷口150個，以藍田到眉縣計，終南山谷口85個，其積小流匯為灞、浐、潏、氵皂、滈、灃、澇及其西安飲之所賴的黑河，它們盡入渭河。渭河以南的關(guān)中平原，主要是由這些終南山之水所沖積的。其水?dāng)y帶終南山草木鳥獸蟲魚的腐殖物滲透于土地之中，漸然形成黃壤之膏，田野之沃，有耕耘，便有收獲。關(guān)中平原養(yǎng)活過中國的13個王朝，滋潤過一波一波的中國文明，其功也有終南山及其他的水。遺憾這個時代瘋狂地用鋼筋水泥建筑向終南山鋪陳，甚至點峪圈岸，企圖環(huán)終南山一線營造其房。君不見別墅豪門擋林風(fēng)，瓷墻光脊污岫嵐；君不見四方商家有盤算，蠢蠢欲動，虎步鼠竄，以悄然購買終南山之一角，卒以連官邸帶林壑售之而得萬貫。

豈料大自然是敏感的，終南山會像少女的肌膚一樣易損。 基于此，我請求牟利者不要以任何神圣的名義開發(fā)終南山，不要在此做混凝土建筑，尤其不要裝腔作勢地搞什么詩意的棲居。我請求讓終南山保持安寧，因為終南山一直在萎縮，它的谷口之水頻頻斷其小流，如果鋼筋水泥建筑在此入侵、繁殖、演化，那么必將加速它的萎縮。 一旦變成這樣的局面，挨著它的土地也許會貧瘠化、沙漠化，甚至損壞整個關(guān)中平原，并向北推移，損害鄂爾多斯，損害黃河沿岸。惹惱終南山，必成其禍，并苦我子孫。

在中國版圖上，或是讀地理教科書，會發(fā)現(xiàn)終南山與秦嶺有一段是重疊的。秦嶺西起甘肅和青海，東至河南，長1500公里。它起碼包含了西傾山、岷山、迭山、終南山、華山、崤山、嵩山、伏牛山，顯然秦嶺比終南山廣袤。不過終南山早，秦嶺晚。秦嶺是春秋以后，甚至是戰(zhàn)國才有的，是秦人統(tǒng)一天下的成果。于是終南山就變成了秦嶺的一個部分，或終南山為秦嶺也可以。秦人很猛，秦國發(fā)展很快，固然滅了六國，不過它也亡得很快。秦人的方法冷酷無情。諺曰：渭水無魚，秦人無義。我是長安人，不是秦人。

南五臺

天下修行，以秦嶺為幽；秦嶺修行，以終南山易功；終南山修行，以南五臺有靈。對此我有百聞，并得以一見。

南五臺縱深十余里，巉巖為列，茂林成蔭，盡頭才是極峰觀音臺。從東到西呈五壑，白蛇溝居中，修行的人多從這里進山。晨不見紅日東升，唯見藍漫長天，有透明感、融化感。昏不見夕陽西下，唯見霞染峻嶺，有溫暖感、幻境感。登臨此山者，平常三三兩兩，三五成群，不過逢農(nóng)歷之月舉行廟會，便密若螞蟻，轟然作陣。

通過一條斜徑可以往塔寺溝去。此地的五佛殿有兩棵國槐，隋唐年間的，老樹重威，有遇事而鳴的奇異，可以欣賞。只是腐葉厚積，腳要入其里，試探著避過滑沙和尖石，以防跌倒。移步到底，有坡陡起，緣溪上行，隱隱便能看到圣壽寺塔。西靠峭壁，東向豁澗，iUFXqpQS2ixvWE1CsEZ+PKvM5QUAF5cZuygnQcgcWPw=風(fēng)行光照，舒服極了。住持廣寬身材頎長，他說：“大雁塔是唐建的，圣壽寺塔是隋建的，足見這里的佛法久遠。”其有七層，磚木結(jié)構(gòu)，不過它抵抗了屢屢地震、萬千雨雪，還有紅衛(wèi)兵的破壞。20世紀的高僧印光大師一度于斯修行，這里的一個石頭壁龕便是紀念，鐫有于右任所題：印光大師影堂。資料顯示，慈禧太后、蔣介石、宋美齡，都嘗在此瞻仰。幾個從北京來的居士殷勤地為住持廣寬做飯，柴煙生白，裊裊而逝，有松脂的淡味，不過我當(dāng)走了。

返白蛇溝，跨接引臺，過五馬石，略覽韓森寨湯房，便緩續(xù)南攀。所謂湯房就是為拜佛的人提供的歇腳和吃飯的小屋，有一村一湯房的，也有數(shù)村一湯房的，空間雖陋，夠解其困。當(dāng)年沿南五臺一線，星星點點，竟達七十二湯房，可見香火之旺。湯房毀棄的多，不過也有現(xiàn)在仍可使用的。

驀然舉目，迎面一座二層賓館，紅柱灰脊，玻璃窗子，人呼獨松閣。繞賓館轉(zhuǎn)了一圈，果然見松孤立，干矗枝蒼，任風(fēng)冷吹。劉瀾濤嘗任西北局高官，也有人呼獨松閣為劉瀾濤別墅的。睡佛殿曾經(jīng)在茲，遺憾這里依岸臨谷，既聚斂，又開朗，賓館便取代了睡佛殿。圍著睡佛殿，還有一些修行之堂——黑虎殿、三佛殿、南海殿、三圣宮、呂祖洞，可惜20世紀幾乎全毀。近年有幾個得以恢復(fù)，只是都修得比較粗糙。

至獨松閣一帶，長長的白蛇溝就收縮了，其路也變成鳥道，然而仍有跡可循。上行幾百米，見佛寺赫然凌空，拾級攀之，遂看到了趙樸初所撰門聯(lián)：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云封。這便是著名的紫竹林。住持釋寬印指著茫然的山峰說：“天下哪有這樣的氣象啊！不過我只是一個看門的。”此處向陽，豁然透亮，遂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已經(jīng)翻越了一個嶺。有日本高僧慧萼，在唐代數(shù)次到中國來學(xué)習(xí)禪宗，并攀南五臺請觀音像赴日本。不料過普陀山，風(fēng)起云涌，大浪阻船，根本進不得，他便問觀音是何意，觀音答不肯去，于是慧萼就在普陀山潮音洞之前的紫竹林建不肯去觀音院。天下信眾紛紛禮拜，從而形成佛教重地，并慢慢形成一個習(xí)慣，四方廟宇多以紫竹林名之。住持釋寬印臉白如玉，天庭飽滿，說：“普陀山的觀音是從南五臺請的，南五臺應(yīng)該大有前途。不過我只是一個看門的。”頗有見解，也十分率性，遂應(yīng)他邀在紫竹林進了午餐。

環(huán)懸崖起起伏伏半周，至西林寺，敲了敲門，有僧問要見誰，答見簡化居士。雖然簡化居士不在，不過僧還是開了門。僧自謂一心，山東人，五十歲出家，先在五臺山，后到南五臺，言語謹慎，頗有定力，淡然沏茶并讓過來。雖是西林寺，實為茅蓬，就是不對客開放的修行之處。南五臺茅蓬甚多，不過西林寺屬于大茅蓬，當(dāng)是魏晉就有了吧。由于交流投緣，一心居士讓我看了5世紀的羅漢洞，還帶我看了他們的菜園，唯僧房拒觀。

西林寺素有重望，清代的虛云法師和覺朗法師都于斯而居，印光法師也居之，而且是他把大茅蓬命名為西林寺的。高鶴年為居士，1915年也居這里。圣一法師是香港大德寶蓮寺的方丈，1990年他80歲之際還到此來過。在江南和嶺南，西林寺騰聲佛教界。

西林寺翼然處半壁之間，大雄寶殿隨穴而造，因為向陽，天高巒遠，爛然空明，雖是冬日，也一片和煦。我在此逗留近乎一個小時，放松輕快，很得意。這一帶還有湘子洞，兜率石，回天門，也都屬于茅蓬，可惜柴扉緊閉，不敢打擾。

有羅漢洞的石雕證明南五臺在5世紀或是之前的歲月就發(fā)生佛事活動，不過圣壽寺的碑文顯示，這里的觀音道場于隋代大開。據(jù)其記錄，當(dāng)年有毒龍在南五臺作惡，鱗甲生火，燒焦草木，又以丹術(shù)惑眾，服藥的身輕頃舉，龍便追而食之。觀音大士遂憤施佛法，旋即閃電響雷，降伏毒龍，并展繩縛綁，碾其死，揚其粉末。在西林寺懸崖下方，有地暢然平曠，僧指這便是過去的碾龍場。其情難斷，也有智者提醒，毒龍不過是貪欲之喻而已。不過南五臺觀音道場興于隋，盛于唐，完全是真實的。

碾龍場有一條斜徑盤旋而升，沿其緩緩向上便到觀音臺，這是南五臺的極峰。走在路上，隱隱地總聞私語之聲，伸眉仰觀，低頭俯察，皆不見人，遂感到玄入妙門。觀音臺雖是南五臺之巔，不過坦然為平地，小小的，也就是籃球場的面積。其聳向藍天，有云聚散，聚則如白紗成卷，伸手便攬，散則如白光頓失，交睫即凈。隋在此做廟宇，唐尤為宏，至宋，公元978年，有圓光在觀音臺出現(xiàn)了六次，僧皆以為祥瑞，遂定其為圓光寺。高僧善導(dǎo)、虛云、覺朗、海燈，都曾經(jīng)在此弘法。隋的墻基還在，石柱鐵瓦也自安一隅。屢遭火毀，然而灰冷必筑廟宇。現(xiàn)在的大雄寶殿是留村佛教徒捐資所造，人來了，總會進去叩首跪腿，當(dāng)此之際，往往擊磬有響，靈言入空。在觀音臺可以看到文殊臺、清涼臺、靈應(yīng)臺，還有舍身臺。遙遙而望，陽光普照，五峰分立，各有廟宇，也皆出佛典。登臨一臺，覽其四臺，真是不虛此行了。

我在觀音臺沿岸徘徊，見終南山向四面遠遠而逝，蒼茫沒有邊界，清晰得如翠屏環(huán)列，青蓮承露，有的如馬奔象游，凡櫟、栗、漆、杜梨、核桃、棠棣，盡顯灰色，唯松柏有綠。溝壑之中，澗谷之間，常常有一些小屋悄然出林。實際上這才是我要觀察的，令我興奮的。此類小屋都是茅蓬，是修行的人造的，可惜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處而來，到何處去，也不知道他們是誰。顯然他們有與眾相異或與俗相悖的思想，其思想也并非沒有價值。他們選擇了避世遁跡的生活方式，做了隱士。隱士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躲災(zāi)，有的是減煩，有的是精神的追求，不過隱士生活源遠流長。堯授許由以位，許由離去，舜授善卷以位，善卷逃走，他們似乎都是原始的無政府主義者。伯夷與叔齊在首陽山采薇而食，顯然是周的不同政見者。商山四皓避秦之暴，是智者。張良受封萬戶，位列于侯，然而道心頃醒，遂學(xué)赤松子，別未央宮，遷紫柏山。陶淵明辭彭澤令，當(dāng)然是個性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王維為尚書右丞，禪性厚積，遂出大明宮，安居輞川。在鬧市作威作福，或享舉世之榮，固然讓人羨慕，不過做巖穴之士，鳥鳴而起，星亮而息，何不讓人羨慕呢？可惜乏其力，缺其慧，遂追紅塵而苦。

圓光寺住持告訴我：夜幕降臨，站在觀音臺之崖可以欣賞西安鐘樓一帶的萬家燈火。遺憾我父親有病在家，需及時下山換藥。

出白蛇溝西折，乘車十分鐘便抵臺溝，其谷口有著名的彌陀寺，可惜天黑了，門關(guān)了。月清星冽，寒犬競吠。我頗為猶豫，想回家，然而通昭居士說：“我敲門！”

（責(zé)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