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九 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美國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碩士學位。出版有小說《挫指柔》《卡達菲魔箱》,散文集《紐約第三只眼》等二十余部。作品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曾任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長等職。
偶爾談及寫作體會時,往往形容自己是“第三只眼”,以第三者角度觀察海內外文化現象。或者像清教徒,沒太多功利追求,只因有話想說有感而發,才義無反顧寫下去。不過也有人問,為什么非用中文表達?
對呀,為什么呢?
一
三十多年前來美留學,一個主觀愿望就是把英語說好,越好越好,天真地以為只要英語過關表達絕不是問題。為此我竭盡全力,聽力室的“牢底”險些被我坐穿,因為國內學的英語這邊沒人懂,只有把聽力提高才能改進發音,否則凈鬧笑話。那天女老師帶我們留學生看電影《侏羅紀公園》,恐龍這個詞Dinosaurs我覺得眼生,就按讀音規則,第二音節重讀,“歹拿掃斯”。話音未落女老師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歹拿掃斯”,是“呆呢掃斯”!她一笑別人也笑,把我臊得……還有一次剛出公寓門遇到查理教授,他招呼我,你住在這兒?我覺得聽懂了,連忙把地址告訴他,請他來玩。公寓是Apartment,我突然想起另一個詞Suite(套房),發音是“似衛特”,如果說“似衛特”也能懂,結果我把Suite與Suit(西裝)搞混,后者發音是“素特”,我說我住在“素特”里。查理教授滿臉狐疑,你確定住“素特”里?確定確定,我的“素特”歡迎您。
時間長了英語能力自然有所改善,聽課考試做論文沒太大問題,感覺越來越自如。我跟荷蘭來的馬克住一屋,他爸是海牙法庭的法官,他講英語口音很重,但詞匯量大,連馬路用語都知道,給我不少啟發。荷蘭人善飲,一到周末我們就去酒吧喝酒,跟周圍人插科打諢,原來美國人也講黃段子,口味重得無法形容。不過我也幫過馬克,那天他在買二手車,馬上要付款,我正好路過說等一下。打開化油器一看,很多黑色積碳,馬上判斷是某氣缸的油環磨損,嚴重燒機油。我耐心解釋,服得他手舞足蹈,說走,咱喝酒去!
后來馬克買了輛1979年出廠的沃爾沃,他還是喜歡歐洲車。我們四處兜風,到湖邊裸泳,去阿巴拉契亞山里會私酒販子,跟農場主的女兒學騎馬,這小丫頭惡搞我,她給馬克的馬有鞍子,我的沒有,說這樣更舒服。我哪懂,看她一掐就出水兒的樣子毫不懷疑。結果不一會兒屁股就被磨破,汗水一浸痛得我喲,泡洋妞兒千萬不能以貌取人!
不久馬克交了女友,我也有門,英語交流突破校園局限,進入生動的生活,表達也隨之豐富起來,甚至俗文俚語和所謂臟話都春風撲面,再矜持的女人也難免本色呈現。我被人家帶起節奏,撲朔迷離得有些不真實,像看翻譯片,看到一半自己進去演,臺詞不熟疲于應對。比如周末烤肉,知道BBQ是烤肉,真烤起來一大堆細節,工具,香料,火候,特別是那些五花八門的香料,中國的草藥西方的香料,香料是西方人的命,為此不惜發動“香料戰爭”,從馬六甲打到澳門,如不親身感受是很難察覺的。還有對力量的推崇無處不在,我們把鑰匙鎖在屋里,鄰居路過說小事一樁,轉身一把將大門撞開,鎖也壞了。詩人木心說,“你鎖了,人家就懂了”。這邊是“你鎖了,一撞就開了”。俄亥俄河谷的嘉年華上有砸汽車比賽,兩條漢子掄大錘,比誰先把眼前的車砸扁。還有隨性而為的習慣,開心就是硬道理,做什么可能都不奇怪,讓我豁然領悟天地人倫的份量,凸感自己是異類,表達反倒更不好拿捏了。
按說隨英語能力的進步,表達應該更輕松才對。我起初認為完全可能將表達的充分性從漢語平移到英語上,更換的只是語言,實際并非如此。英語說不好時交流的是基本需求,聽課啊,購物啊,別人之所以會聽,因為人的基本需求是相似的。一旦交流日漸充分,表達肯定會向情感和價值觀深入,交流也就成為文化的碰撞,并卷入社會歷史的認知,復雜性隨之加大,大到男歡女愛也無法平衡。比如對家庭的看法,中國傳統的父母子女關系對我來說很自然,我經常給母親打電話,不時收到家中的郵包,還以此作為人間溫情,好心與對方分享。意外的是,日子一久竟憑空生出詫異的質問:我跟你交往還是跟你父母?你是你,還是你父母駐俄亥俄辦事處主任?問得我啞口無言。
二
有這樣一種印象,美國人說事情往往比較簡練,三句話結束。同件事我可能會從春秋五霸到戰國七雄,最后才到點上。開始以為是詞匯量不夠大,有這個問題,但不全是。對當年我們這批留學生而言,來美前已有人生閱歷,比如我自己,參加過成昆鐵路的建設,駐馬店特大水災搶險,第一屆高考,經濟改革,及思想解放運動。我的存在是社會經歷和家庭影響的物化,當我三十歲那年像野草一樣漂泊至此,不可能把前三十年完全歸零,很自然會在交往中展示已有的知識積累和生命價值,并以獨立的眼光審視美國社會。遺憾的是,這里的人對你前三十年沒興趣,特別是就業以后,我在主流職場打拼三十年,無論英文多努力,你的表達風格,包括邏輯、舉例和幽默,如果與職場的期待不合,就很難一帆風順。有人說美國職場的中國人干不過印度人,問題就在文化差異上。換句話說,你的英文表達即便足夠充分,但因文化差異也難以盡情盡興,很多觀念情感無法兌換,對方不會真感興趣,你知道他在應付你,他也知道你講的并不重要。你雖然需要表達,但對方并不需要傾聽。
關于“為何用中文表達”的問題我與著名學者董鼎山先生有過交流。他早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曾參加抗日地下組織,做過《申報》記者,二十七歲赴美讀研,又在美國做過《時代周刊》專欄主筆,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并和他的瑞典裔夫人生活了一輩子。外人看來,他已完全美國化,英文能力遠在絕大多數本土美國人之上。就這樣一位杰出的美籍華裔學者,依然積極參與祖國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思想解放運動,用中文撰寫了三十余冊書籍,向中國介紹美國社會,影響了一大批改革開放以后成長起來的中國知識精英。2015年董先生以九十二歲高齡仙逝于紐約。
在與他近三十年交往中,董先生堅持說中文,我太太上海人,他倆碰面還非要講上海話,董先生的老派上海話語速較慢,節奏感更強。我們每次去看他,除了給董夫人蓓琪帶一個黑森林蛋糕,我太太必給董先生做幾道本幫菜帶去,烤麩、龍井蝦仁、百葉結燒肉,都是他的最愛。有幾次與董先生微醺,興致上來他要我唱京劇“勸千歲”,還指明馬派,說其他門派唱的那句“那劉備本是中山靖王的后”,被馬派省去“中山”二字,更加順口。回憶當年在上海參加抵抗運動,他和弟弟董樂山躲在樓梯下的隔間里,從木板縫隙看到憲兵的皮靴踏過樓板,發出咣咣的響聲。謝晉元團守衛蘇州河四行倉庫,夜間可以看到對射的子彈流星雨般呼嘯往返。我問他為何不把這些生動畫面用英文寫給美國讀者?董先生莞爾一笑說,“伊嘞勿感興趣,莫啥意思”。耐人尋味的是,每次看望董先生,董夫人蓓琪總是先和我們寒暄片刻便隨即離開,她離開時的幾句話意味深長:董,現在是中文時間,你盡興說中文吃中餐吧,be happy(開心喲)。
面對董先生的睿智和董夫人的善解人意,我無法想象因為來此讀書生活就得把以往的俠肝義膽熱血情懷都不算數,這不可能,在表達問題上我和董先生是相通的。我有個石溪大學同學,那時經常一起查資料做功課,還跑到杰佛遜港看鋼管舞。幾年前在曼哈頓與之巧遇,我像當年一樣用中文招呼他,你跑哪去了哥們兒?有趣的是,他用英文回答我,對不起先生,我不會說中文,然后轉身離去。我尊重他的選擇,漂泊生涯最無奈的就是見怪不怪,人性比想象的要離奇得多。野草他鄉諸事難料,想怎樣表達是個人私事,大家保持著真正的“社交距離”,誰也不必非要對歷史文化負責。然而,或許是前世的的宿命,當有些人情愿洗心革面淡化自身文化背景時,我們卻老馬知途,選擇了一路走來的繼承與恪守,而且這樣的華人是絕大多數,他們未必都當作家,但不妨共享同樣的文化情感。
三
可以說,中文表達的沖動正源于英文表達的不充分。對我而言,當英文表達難以盡興,缺乏共鳴時,中文表達便脫口而出。表達是剛需,是硬道理,此處不表達自有表達處。人文情感是經歷的積累,是一條連續曲線,包括過去和現在,祖國和他鄉,像晚霞一樣豐富絢爛,像河水一樣潺潺流淌,根本無需額外的動機。
記得三十年前開始寫詩時,最初我是把在俄亥俄寫的英文詩譯成中文。當時紐約的“海外華文作家筆會”經常舉辦中文詩歌朗誦會,該組織由董鼎山、夏志清、唐德剛、鄭愁予等人發起,董先生任會長,他們都是英文能力超強的學者,卻在中文表達方面傾注了深厚情感,我也從這里開始與董先生及其他名士們的多年交往。承蒙他們的感召,當年紐約中文文壇可說是云蒸霞蔚,我的中文寫作應運而生,無比幸運。我們沉浸在創作的快樂里,也分享著朗誦的歡悅。“紐約詩會”那時影響很大,有人甚至乘飛機從外州趕來參加,地點就選在當年胡適和杜威教授共同創辦的“華美協進社”,曼哈頓東六十五街,也是梅蘭芳、老舍光臨過的那間小禮堂。董鼎山、夏志清、唐德剛、王鼎鈞、鄭愁予、趙淑俠、王渝等各界名流都來參與,那是中國文化在紐約的一樁盛事,也是詩歌經典被網絡“絕殺”前的回光返照,我們承蒙天顧,難得共享了一段珍貴的“唐宋遺風”。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從詩歌到散文再到小說,中文寫作完全成為我的生活方式。在幾乎所有屬于我的時間里,悄悄把自己變成故事中的角色,乘著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把從小到大的種種感受沉浸在情感里,再撒尿和泥一樣重組,一個光屁股小男孩在殘陽如訴的絢爛中純然地玩耍。別用漂泊的恭卑黯淡我生命的意義,莫以逼仄的文化氛圍刺傷我的自尊,讓一切孤零零的感覺滾開,把所有贊美和輕蔑置之度外。我像一個徘徊的幽靈,因有話要說,才為滿足情感而極盡表達。你可以認為這是對外部世界的某種逃避,一種內斂自省的苦渡,清風明月的獨白,是無邊無際的安靜與放手,或為保持內心平衡,不被平庸的居家生活逼得去偷情,而給自己創造的宗教。我是一部蒸汽機車,所有煤炭都已填進爐膛,就這一鍋了,一槽爛,能燒多久燒多久,能跑多遠跑多遠,把所有滾燙的世俗拋開,天地悠悠長風板蕩,讓我的多情與豐富在內心開花結果,然后綻放。
回想當年留學海外的初衷,其實就希望出來轉轉,“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沒料到會走這么遠,這么久,以至到英語都不足以撫慰靈魂的地步。多年來我對中文表達的一貫追求,就像異鄉逆旅的回眸,是想抵消野草漂泊的孤獨寂寞,還是為傾聽遠在天邊的山河呼喚呢?
我說不清。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