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致遠接到吳敏的電話,是在莽達機場,空客320的舷梯上。吳敏說,老弟,去年今日,你我約定在康巴相見,我就要來了。作為省發改委副主任、援藏辦主任,吳敏即將到康巴檢查援藏項目建設進度。這項檢查,援藏人稱之為“中期考核”,時間一般是在援藏第二年年底,吳敏此來,提前了兩個月。一陣疾風襲來,姚致遠面部肌肉一緊,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著戰,答道,康巴人民歡迎你!不跟你說了,我要先去找尋溫暖。姚致遠從東川省城出發,穿的是長袖襯衣。國慶節假期,省城暴熱了七天,姚致遠知道莽達機場的厲害,專門準備了加厚襯衣,結果一下飛機,還是直接繳械投降。
書記,大衣!出口閘門前,來接他的駕駛員鄭波遞給他一件綠色軍大衣。姚致遠放下拉桿箱,接過大衣穿上,笑著對鄭波說,兄弟,謝謝你。莽達草原昨天還是晴天,哪曉得晚上就下了大雪,還好你們今天沒返航。鄭波說著,接過拉桿箱往外走。
梁院長還好吧?上了車,鄭波問道。院里關照,這個國慶節沒安排手術,我們一家在省城待了幾天。姚致遠回答。他老婆梁紅,是他的大學同學,現在在老家武陵市人民醫院當副院長。幺妹回來了?鄭波問。學成回國,正在找飯碗。說了,不要我們幫忙,準備在省城開個買手店。姚致遠說。姚致遠的這個女兒從小就很獨立,在意大利本碩六年,學的是時尚設計。
書記,喝茶。鄭波提醒他,眼睛卻不離前方的大貨車,加了一腳油門準備超車。鄭波給姚致遠開車一年多,爬雪山,過草地,處理過許多險情。姚致遠知道他的習慣,也信賴他的車技,沒言語,點了點頭,從左手邊凹槽取出茶杯,拎開蓋子,喝了一口。
下雪了?姚致遠自言自語地說。下了山就好了。鄭波說。他已成功地將那輛大貨甩在了身后,駕駛著那輛別稱200型的新款陸巡高速行駛。看著車窗外的漫天飛雪,姚致遠想,這老天真是神奇,這班空客320飛抵莽達機場時天氣還無風無浪,這會兒竟然下起了雪。雪花毫無章法地打在200型的前擋風玻璃上,忙得雨刮器不停地來回清掃。
從機場下山到康巴城區,用了兩個半小時。姚致遠回到地委周轉樓,進了屋,趕緊放熱水洗了把臉。康巴的氣候跟東川完全是兩個世界,梁紅給他新買的沖鋒衣正好派上用場。姚致遠穿上秋衣秋褲,在加厚襯衣外面又套上沖鋒衣。身上暖和了,他感覺自己又充滿了干勁。這次中期考核,于他而言,關系到后半生的前程。援藏辦的考核結果要報給省委組織部,年底,省委組織部就要對他進行考察。順利通過,他就能“安環”——這是東川機關人的戲稱,實際上就是在東川省援藏干部工作隊領隊后打個括弧,注明“正廳局級”。東川省的援藏干部政策是,領隊屆中考察合格,可以由副廳升正廳。都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兵,但事實上,沒有適合的平臺,比如援藏,一個好兵也可能永遠只能當個好兵。為此,進藏以來,姚致遠一直兢兢業業,全地區一千三百多個村,他跑了一大半,200型的大梁都跑斷了。成績嘛,自然是可圈可點,他敢說,在全自治區17個援藏工作隊里,排到前五,一點問題沒有。
姚致遠躺在沙發上一邊養神,一邊盤算如何搞好中期考核的接待。手機響起,拿起一看,竟然是吳敏的夫人,師姐周青。當初在東川醫大,周青和梁紅是閨密。進藏的事情,本來梁紅是不同意的,是周青神助攻,說服了梁紅,姚致遠才如愿成行。師姐,有何吩咐?姚致遠問。吳敏給你打電話了?周青問。他說國慶后過來搞中期考核,這事還得請他老兄多關照兄弟。姚致遠說。你也是學醫的,他一個高血壓二級、冠心病三級,你覺得再上高原是否妥當?周青問。理論上最好不來,但是他們委里已經安排了,怎么辦?姚致遠把球踢給了周青。他們班子分工有AB角,換個9e085857bca968d950b81c602521ce8f人還不是一樣把事做了,非要他拿命來拼?你還當我是師姐,就幫我個忙,勸勸他。周青說。我的姐,你給我出了個難題,我試試吧。姚致遠說完,掛掉了電話。
姚致遠按了下手機,時間顯示十一點。他估計這個點兒吳敏沒啥公事,就把電話給他打了過去。兄弟,不要勸我,我肯定要來。電話那頭吳敏說。何苦呢?你身體情況也不允許,換趙主任來也一樣。姚致遠說。吳敏在委里分管區域協作和援藏,跟趙耀是AB角,姚致遠很清楚。未必,我在你們眼里真的是廉頗老矣?吳敏問。從感情上,我希望你來,我相信你會公正評價我們的工作;但是作為你的學弟,理智告訴我,你不上高原可能是正確的。姚致遠說。我年底要改非(改任非領導職務),以后就不能上高原了,這一次,就算是一個援藏人二十一年高原情的告別之行如何?吳敏說。姚致遠猛然想起,1994年,國家援藏工作伊始,吳敏從地州調到當時的省計委,就在援藏辦。這二十一年來,他成了東川省項目援藏的活化石。姚致遠心情復雜地對吳敏說,師姐那里,你要把工作做通。
晚上,姚致遠正在召開臨時黨委會,接到了老婆梁紅的電話。梁紅說,老吳進藏,你要把他看好,要不然沒法向師姐交代。姚致遠對老婆叫苦說,老吳下了決心要來,九頭牛都拉不住,我只能保證他在藏一天,平安順利一天。梁紅說,這個事你辦好了,我休假就過去看你。姚致遠一聽,當場就拍了胸脯,對老婆說,保證完成任務。
掛了電話,姚致遠回到會議室,對臨時黨委委員鐘天成說,這次中期考核,我們于公于私都得扛下來。一條扁擔兩頭挑——事要干漂亮,人要保安全。天成你是工作隊負責日常事務的大管家,又兼著地委副秘書長,接待手冊要盡快拿出來。怎么做,你是專家,我不管。對了,把康巴近期天氣預報附在接待手冊后面。
鐘天成把姚致遠交代的事項記錄完畢后問,我們的主要援藏項目簡介是否也附在手冊后面?當然要,注意跟正式項目文本進行核對,確保一致。姚致遠說完,對大家說,打完這一仗,兄弟們都回家看看,這個國慶節你們守在康巴辛苦了。
十月中旬,藍天白云再回康巴。早晨起床雖說冷得打哆嗦,但到了中午,走在解放廣場,太陽曬背,全身都暖烘烘的。姚致遠又召集了一次臨時黨委會,兄弟們都很給力,接待手冊、項目資料、講話材料一應俱全。眼見萬事俱備,姚致遠打電話給吳敏,師兄,康巴歡迎你,扎西德勒!
一周后,吳敏帶隊來到康巴。
在莽達機場候機廳,吳敏穿上了姚致遠遞來的軍大衣,整理好脖子上的哈達后,向姚致遠逐一介紹了考核組其他幾位成員:省援藏辦副主任張新軍、省財政廳調研員楊光、省審計廳副處長劉梅。姚致遠一邊給大家獻上哈達,一邊招呼鐘天成送上軍大衣。一行人穿得鼓鼓囊囊,不由得相視而笑。吳敏說,4334米的海拔,領教了。
下山很順利。到了瀾滄江畔的格薩爾王大腳印處,姚致遠讓司機師傅稍停片刻。吳敏和張新軍都參觀過大腳印,姚致遠就重點向財政廳的楊光和審計廳的劉梅介紹了一下。楊光看著大腳印問道,姚書記,這個真是格薩爾王留下的?吳敏插話說,那些都是神話傳說,專家的觀點,可能是蜥腳類恐龍的足印。姚致遠笑著說,我們對外宣傳,都統一介紹是格薩爾王大腳印。典型的屁股指揮腦袋,致遠你是學醫的,應該實事求是。吳敏揮揮手說道。先做康巴人,再做康巴事;做好康巴人,干好康巴事。姚致遠笑了笑說。姚致遠說的這句話,是他進藏以來給全隊定下的工作原則。吳敏聽了,點頭對姚致遠說,關鍵一條,不做假賬。知敬畏、存戒懼、講規矩,這是我們援藏人共同的準則。姚致遠接著說。
中午工作餐安排在貴賓樓。行署專員索朗扎西專門從縣里趕回來參加,普布頓珠書記在另一個縣,中午回不來,晚上的工作宴請他出席。午餐后,吳敏對姚致遠說,有個事還得請老弟包涵,我們幾個商量了,準備下午開始檢查項目資料,笨鳥先飛嘛。專門安排休息半天,對初進高原的同志是必要的,就這樣取消了?姚致遠問。還有兩個縣要跑,往前趕吧!吳敏說。我就是擔心你們身體吃不消,你是老病號,財政廳和審計廳兩個處長也都是第一次進藏。這些因素,你要考慮進去。姚致遠說。吳敏聽了,拍拍姚致遠的肩膀,說,大家干勁很足,你們只管安排,趕前不趕后。姚致遠轉身對鐘天成說,你都聽到了,下午四點在地委行署辦公樓三樓會議室集合。你提醒參會部門,務必通知一把手來。因故換人的,自行向普布頓珠書記請假。
省財政廳的楊光不解,問,開會安排在四點是不是太晚了?張新軍跟他解釋說,康巴的單位,下午三點上班。我們抓緊點兒,準備好加個大夜班。吳敏笑著說,沒有那么夸張,也就一二十個項目,前幾批我們過來的時候,晚上十二點前就結束了。在高原上,大家注意勞逸結合。我建議晚上都不要喝酒,免得出現身體不適。審計廳的劉梅問,萬一他們唱起敬酒歌咋辦?吳敏對姚致遠說,姚書記,拜托你向普布書記要一條禁酒令,保護我們東川的同志。你們這里同志的酒量,我是領教過的,自愧不如。姚致遠聽后笑著說,你老兄好說,隨身帶著夫人開的病假條,張處、楊處他們幾個,總得派個代表吧?吳敏搖搖頭,苦笑著說,就這幾個猴兒,致遠你看著辦。誰倒下了,影響到考核進度,挨板子的可不是我。姚致遠聽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說,實在不行,我來擋酒。吳敏鼓著掌對姚致遠說,說得好,你要先做東川人,再做康巴事。
吳敏打了招呼,姚致遠安排時就格外小心。下午動員會后,考核組成員就開始看資料、查賬本。七點剛過,鐘天成報告說,普布書記回來了。姚致遠就通知吳敏,請大家到地委食堂參加工作宴請。中午姚致遠破例沒敢睡午覺,一直跟鐘天成他們幾個臨時黨委成員商量晚上的接待。接待無小事,地委和考核組,姚致遠都不能得罪。最后,他們一致認為,張新軍的具體任務不多,非要犧牲一個,就把他拿來當擋箭牌。而且,他酒量不凡,轉業干部,性格豪爽,是個合適的選手。
一切按計劃進行。工作宴請后,張新軍被順利放倒,姚致遠安排人把他扶到貴賓樓房間休息。吳敏和財政廳、審計廳的兩位處長則在地委會議室挑燈夜戰。姚致遠不敢怠慢,他辦公室就在會議室隔壁,當天的文件還未審閱和簽發,于是就邊處理邊等候。夜里十二點,鐘天成過來報告資料檢查完畢。姚致遠趕忙到會議室去問吳敏,安排了夜宵,藏式小火鍋,要不要再戰一輪?吳敏揮揮手說,你是大內高手,我不跟你應戰。今天休息好了,明天到那木齊一醉方休。
次日清晨八點,姚致遠到貴賓樓二樓餐廳陪吳敏吃早餐。吳敏看起來精神不錯,他對姚致遠說,昨天進展順利,一夜無夢,一覺睡到大天亮。今天去那木齊,爭取早點兒看完。晚上就用你們的青稞酒,我們來個三對三,看看誰是大英雄。吳敏興之所至,說完,還專門用粵語唱了句“誰是大英雄”。姚致遠見他心情不錯,就接話說,昔有華山論劍,今朝雪山爭雄,老兄,你這趟肯定會留下難忘的記憶。
從康巴城到那木齊必須翻越朱古拉山。車隊行至半山腰,一輛大貨擋住去路。負責銜接聯絡的鐘天成趕緊下車交涉,半晌,過來向姚致遠報告說,前方坡陡,大車裝滿了,無法倒車,請考核組領導下車,走路過去,再把200型開過去。姚致遠見怪不怪,他帶著歉意對吳敏說,老兄,抱歉了,要請你們下來活動下筋骨。吳敏聽了,說,曉得,這是康巴特色。然后對張新軍說,下車,起旱(走路)。
姚致遠帶著吳敏等人走過大車,來到前方等候,三輛200型則擦著大貨側身而過。考核組的楊光和劉梅看到200型右側車輪幾乎齊著路沿,都驚得目瞪口呆。見200型都過來了,楊光問,國道317怎么這么窄?還是泥濘路。鐘天成對楊光說,有路就不錯了,有些山谷,拉木料的大貨,事先要把左側裝多些——在過窄路時,車身會往山的方向傾斜,右側車輪懸空,司機打開車門,像耍雜技一樣。過去了,阿彌陀佛;過不去,司機得趕緊跳車。楊光聽了,感到匪夷所思,點頭對鐘天成說,阿里遠,那曲高,康巴險,果然名不虛傳!
吳敏做事喜歡連軸轉,上午十點半到那木齊后,人不卸甲,馬不卸鞍,直接趕到桑多鎮集中搬遷項目所在地。到了中午十二點,姚致遠問吳敏,那木齊工作隊安排了午餐,我們都去加點兒油如何?吳敏說,他們的接待方案太煩瑣,一頓工作餐,非弄到藏家樂里。鎮上有沒有簡便的吃食?吃碗面條,我們下午還得看四個項目。
方案臨時調整,姚致遠趕緊找來那木齊工作隊領隊梁衛國商量。梁衛國一臉無辜,撓撓頭對姚致遠說,那就只有在卓瑪家吃頓藏面。姚致遠問,離這里有多遠?梁衛國指著前方說,那里就是。放眼看去,前方省道旁,有一座土木結構的小屋。那還磨蹭啥?趕緊走!姚致遠對梁衛國說。
一碗藏面吃得吳敏意猶未盡,在趕往結多鎮自來水廠項目的路上,他對姚致遠說,蘑菇藏豬肉臊子,大骨湯,這家面條,在省城也打得走。姚致遠笑著對吳敏說,你老兄不嫌棄就好。
那木齊全縣,人口不過五六萬,轄區面積卻有一萬多平方公里。姚致遠帶著吳敏一行人回到縣城賓館,已是夕陽西下,暮色昏黃。那木齊的五個項目都做得很扎實,吳敏看了高度認可,還叫姚致遠報個單項材料給省援藏辦,說是要轉報給省政府。
晚飯罷,吳敏說,民族廣場從項目建設來說做得不錯,但是群眾的參與度白天見不到,現在正好去看看,看看我們東川援藏項目是怎么在高原上惠及廣大藏漢群眾的。
姚致遠和鐘天成陪著吳敏從縣委大院出來,穿過一條馬路,對面就是那木齊民族廣場。夜色下,街道兩旁燈火輝煌,廣場里早已是人流如織,大家在音樂聲中整齊劃一地跳著康巴鍋莊。
致遠,你來了一年多,鍋莊舞學會了嗎?吳敏問。說這話時,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人群中,有模有樣地跳了起來。老兄,看不出你還是多才多藝呢。姚致遠對吳敏說。他素來舞蹈細胞欠缺,只是胡亂搖晃著手腳陪吳敏。你這樣不行,完全沒卡點。吳敏見狀對他說。他舞姿舒展,又是踢腿又是送胯,跳得有板有眼。你忘了,當年我在學校可是校隊的領舞。吳敏邊說邊跟著舞蹈的人群轉身擺腿,好不快活。姚致遠恍然記起,當年研究生院的風云人物吳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校草。
這時,姚致遠手機響起,一看,是師姐周青。周青問,吳敏跟你在一起?姚致遠答,在民族廣場跳鍋莊,魅力不減當年。周青說,他是個性情中人,一高興就忘了自己姓啥。你趕緊拉他回賓館休息,聽說那木齊海拔3900多米,再跳,遲早出問題。姚致遠說,有你的尚方寶劍,我保證完成任務。
周青的話,不幸言中。第二天一早起床,吳敏就喊頭疼胸悶。姚致遠趕緊叫縣醫院的援藏醫生張東過來,一檢查,懷疑是昨晚在民族廣場吹了冷風,高原反應引發肺水腫。姚致遠問,初期還是中期?張東說,那要化驗,目測又看不到肺大皰。現在最好是送回地區,下午在高壓氧艙里治療,明天一早回省城。
老兄,肺水腫以后不能進藏,你回去多保重。第二天,在莽達機場分手時,姚致遠對吳敏說。吳敏說,我也算是老西藏,放心,一個高原反應打不倒我。
姚致遠在武陵任市委常委,主持開發區工作時,有個外號叫“姚拐拐”,意思是說他萬事都要求新求變,不人云亦云。在他看來,自己已是十分倔強的人,沒想到吳敏比他更倔,回省城養病一個多月后,又準備再赴康巴。姚致遠接到電話后問吳敏,你不要命了?在家當個巡視員,把生活節奏放慢了不香?十二月份了,這邊的路到處都是暗冰,連我都很少下村了。
人生難得幾回搏。我自己的欠賬,總得把它補上。吳敏指的是上次中期考核。上次只看了地區和那木齊,莽康縣援藏項目還未檢查。你的巡視員考察了?姚致遠問吳敏。報了,在省委組織部,所以說我更得只爭朝夕,站好最后一班崗。吳敏說完,嘿嘿笑起來。
你還是要為師姐考慮,何苦呢?你是老病號。姚致遠說。看不起我?廉頗雖老,能挽強弓。吳敏說。趙主任比你年輕十歲,他來,我歡迎;你來,我頭大。姚致遠說。用你們的話說,缺氧不缺精神;海拔高,士氣更高。不爭了,你歡迎我要來,你不歡迎我也要來。吳敏說完,掛了電話,空留下姚致遠在電話一端搖頭唏噓。
吳敏要來,姚致遠自然十二萬分重視。他當即給地區氣象局局長劉建東打去電話,問下周莽康的天氣情況。劉建東說,從目前的氣象預測看,都是晴好天氣,沒有大風大雪。姚致遠還是不放心,告訴劉建東,云南那邊你也打聽下,主要是白馬雪山那一片。我聽地委辦的老司機說,冬天那里經常有大霧。劉建東聽了立馬表態,說,書記放心,我馬上問,第一時間向您報告。
當晚,姚致遠就召開了臨時黨委會,專題研究和部署中期考核接待工作,確定莽康縣有四個項目迎檢。姚致遠安排完畢,專門給莽康工作隊領隊楊明打去電話,叮囑他務必有始有終,圓滿收官。楊明說,這四個項目國慶前就完成了,現在雖說已停工,進度上都是超了的。青藏高原冬季寒冷,到了十月下旬,高原凍土層無法施工,工程隊一般都會回家過年。這些情況,姚致遠早就掌握,心里有數,楊明這個人做事一貫務實,只做不說,不像那木齊的梁衛國,又做又說。姚致遠最后對楊明說,你們索多西的跑山雞,別忘了。楊明聽了,嘿嘿笑著回答,必須的。索多西鄉不但出葡萄,出辣椒,還出矯健的跑山藏雞,用來燉湯,唇齒留香。
從莽達機場到莽康縣城,有350多公里,4000米以上的雪山三座。最高的,是5030米的東達拉山。藏區的路不比內地,在內地,三四百公里全程高速,半天的事;在這里,得從早晨跑到黃昏。當然,這一天也不全是趕路,途中還要看莽康援藏工作隊做的旅行者之家項目。姚致遠盤算了,從機場出發大致九點鐘,翻越東達拉山,到達旅行者之家正好十二點左右。那里有個如美小鎮,看項目、吃飯都能解決。上次吳敏過來,沒休息,太拼,結果感冒引發高原反應,這次說啥也得請他在旅行者之家午休,既檢查了項目,又能解乏蓄力,一舉兩得。楊明報告姚致遠說,所有高低床全部換上了潔白的床單和被褥。這是個青年旅行者之家項目,可供騎行者住宿,也可給來往的房車加水充電。
吳敏率考核組一行人分別乘坐兩輛200型,鐘天成帶著一輛100型老款陸巡,在前面帶路。途中,大家在東達拉山下車合影留念。山上風大,省財政廳的楊光抽空轉到背風的角落方便,回來時碰到個磕長頭的人。那個人頭發蓬松,臉灰撲撲的,伸著手向楊光要錢。楊光用慣了微信支付,沒帶現金,只好找劉梅要了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那個人。那個人用手掌夾著錢,雙手合十祈福感謝。上車時,楊光對劉梅說,我聽懂了一句。劉梅問,是啥?楊光說,扎西德勒!
看完旅行者之家,吳敏問姚致遠,能不能躺下試睡一下?姚致遠說,求之不得,你們是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吳敏身材高大,躺在單人小床下鋪,空間尚有富余。吳敏從床上起來后,對姚致遠說,客隨主便,中午我們再來正式體驗。姚書記,中午的伙食整起了吧?姚致遠大手一揮,笑著說,到鎮上喝雞湯,雞是在達梅擁雪山下翱翔的索多西跑山藏雞。
下午三點,一行人繼續趕路。還剩下三個項目:縣城景觀大道、中巴鄉高水頭電站、邦達二小新教學樓。吳敏跟姚致遠商量,先看電站,再回縣城看景觀大道,明天一早出發去看邦達二小,爭取下午趕到香格里拉;次日從香格里拉返回東川省城。
從中巴鄉回到莽康縣城,只見晚霞如一張紅毯,覆蓋著高原小城。莽康河靜靜地流淌著,靜謐的小城里,人們正忙著煮酥油茶、捏糌粑。干凈整潔的街道后面,偶爾傳來兩聲母牛呼喚小牛的哞哞長音。吳敏下車后對姚致遠說,莽康,佛祖居住的善妙之地,待一晚肯定會留下特別的記憶。姚致遠笑著說,這里比那木齊海拔還高,看完景觀大道,晚飯后我們到木許村去入住。就是那個晚上夜不閉戶的村子?吳敏問。那里納西族和藏族混居,民風淳厚,夜里只需用麻繩掛在門閂上。姚致遠答。梁上君子,切莫來訪。吳敏說完,會心一笑。
木許一夜,醒來時已天光大亮,朝陽把瀾滄江兩岸的峽谷照得金光燦燦。出發前,姚致遠帶著吳敏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吳敏說,昨晚趕過來沒看仔細,想不到村里這么多古老的核桃樹。千年古樹不敢說,三五百年綽綽有余。下一步,我們準備在這里做援藏項目木許客棧,到時候,請你來剪彩。姚致遠言畢,撫摸著身前巨大的核桃樹軀干。抬眼望去,樹冠如同巨傘,樹葉茂密,數只藏黃雀上下翻飛,正在和一群藏山雀嘰喳爭吵。一群紅嘴山鴉聞聲前來,讓這場鳥兒的合唱更加暢叫揚疾。樹下,一只肥碩的貍花貓豎著飛機耳,猛地躥上樹。鳥群受到驚嚇,一哄而散,倉皇飛離。
從木許村出發,到邦達二小,半小時路程。姚致遠專門走到鐘天成的100型前,叮囑帶路的師傅四郎群培慢點兒開。對康巴師傅不能開門見山,姚致遠就說,領導們想看看瀾滄江沿岸的風景。鐘天成對姚致遠說,書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數。
三輛越野車從木許村下來,沿著瀾滄江疾行。十幾分鐘后,轉進一條土路。走了幾公里,車隊停了下來。姚致遠一看,有車擋住了去路。怎么了?姚致遠下車,問交涉回來的鐘天成。四郎師傅問了,說是去崗巴寺弘法的僧人,在此小憩。崗巴寺?姚致遠心里不由得打了一連串問號。前方那兩輛鄰省牌照的嶄新尼桑途樂在莽康極為罕見,在他印象里,就算名震藏東的江巴林寺,也沒有這樣豪華氣派的車輛。只見車里坐滿了人,個個膀大腰圓,氣度不凡,不像是附近的僧侶。請他們靠邊錯一下車,我們趕時間。姚致遠對鐘天成悄聲耳語。
錯車后,車隊繼續前行。姚致遠給崗巴鄉黨委書記王剛川打去電話,問道,你們鄉里是否正在搞大型宗教活動?王剛川一聽是地委副書記姚致遠,趕緊報告說,沒有啊,從來沒聽說過。姚致遠心頭一緊,不露聲色地對王剛川說,你先去打個前站,我們隨后就來,注意不要打草驚蛇。吳敏聽了,對姚致遠說,你忙,就不要去邦達二小了,我們看完就走。姚致遠趕緊對吳敏解釋,好事不在忙上,我陪你看邦達二小項目,不過,請原諒我不能送你到香格里拉了。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省城見。吳敏說。
在邦達二小和吳敏分手后,姚致遠趕緊打電話問王剛川情況。王剛川簡要匯報了暗訪崗巴寺的情況,姚致遠聽得心驚肉跳,再三叮囑他,千萬要穩住這幫人,切勿引起群體性踩踏事件。姚致遠隨即向普布頓珠書記報告了最新情況。普布頓珠書記聽了,也倒吸一口涼氣,接連向姚致遠說了三個“辛苦了”。普布頓珠書記授權姚致遠全權指揮處置事宜,并致電莽康縣委書記次仁扎西,叫他聽從姚致遠調遣。次仁扎西很快給姚致遠打來電話,說縣武警中隊和公安局干警已集結完畢,正在趕往崗巴寺。姚致遠提醒次仁扎西,從崗巴寺出來道路四通八達,幾個分岔路口都要設置臨時檢查站,給這幫家伙扎個口袋陣。
趕往崗巴寺的路上,姚致遠問鄧波怕不怕。鄧波答道,我這個老偵察兵,今天正好可以大展身手了,書記你一句話,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姚致遠說,我們到了那里,盡量低調些,把草帽戴上,不要被人認出來。書記放心,你下車前,我給你整個老牧民形象,他們肯定想不到,你就是康巴地委副書記姚致遠。
崗巴寺在4650米高的崗巴山巔。溫暖的陽光下,此刻大殿內外人頭攢動,比藏歷新年還熱鬧。大殿里,一個高大的僧人舌燦蓮花,振振有詞,圍觀的聽眾聽得津津有味。鄧波是半藏半漢,諳熟藏語,姚致遠叫他走在前面,自己把草帽壓低,雙手合十,緊跟在后。
鄧波聽了一陣,拉著姚致遠出來,找了個角落悄悄對他說,這幫人有大問題。姚致遠點點頭,看來,王剛川報告的情況屬實。他對鄧波說,我們找個地方歇一下,靜待魚兒落網。
正午時分,聚集的人群漸漸分散開來。人們騎著摩托,牽著毛驢,陸陸續續離開了。姚致遠和鄧波躲到一個制高點處。姚致遠看到那兩輛尼桑途樂出來了,車輪卷起陣陣煙塵。該收網了!他立馬給次仁扎西打去電話。次仁扎西說,放心,幾個口子都扎緊了,一個都跑不掉。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次仁扎西打來了電話,報告說,兩輛車上的八個人悉數落網,繳獲兩把國外制式手槍,各種資料兩大箱。姚致遠向普布頓珠書記報告后,普布頓珠書記說,能文能武,堪當大任。老姚,喬恩崩格(康巴藏語:了不起)!
吳敏跟姚致遠分手后,所在的車隊繼續奔赴香格里拉。之前一路上有姚致遠在,吳敏車上的駕駛員鄧巴扎西在后面一直開得很沉穩,現在,山中無老虎,鄧巴扎西就跟四郎群培較起了勁,你追我趕,好不愜意。康巴師傅的車,就是他們的駿馬,駿馬在草原和山崗上,就是要追云逐月,抓住太陽的尾巴,挽起月亮的秀發。
中午在飛來寺打尖。廚師炒菜煮飯時,鐘天成再次打電話確認了一下前方白馬雪山的天氣。電話那頭說,藍天白云,晴空萬里。飯后,鐘天成抽空悄悄提醒鄧巴扎西,給領導開車,不要跟太緊,安全第一。鄧巴扎西一直在行署辦,跟這個援藏的副秘書長素不相識,他瞅了一眼鐘天成,嘴里嘀咕著上了車。
一行人啟程出發。鐘天成在前面帶路,他叮囑四郎群培別開快車。四郎群培嘴里答應了,油門卻并未松下。鐘天成見多說無用,也就不再言語。兩輛車向著白馬雪山埡口疾馳而去。
突然,天色暗下來,天空如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氆氌,藍天白云和萬里晴空都不見了蹤影。頃刻間,鵝毛大雪已席卷而來,紛紛揚揚。四郎群培開著100型拐了幾個彎,順利沖上了白馬雪山埡口。鐘天成見后面的200型還未趕到,抬手示意四郎師傅停車等候。奇怪的是,那輛200型一直遲遲未到,鐘天成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轉念一想,200型的駕駛員鄧巴扎西是老康巴,這條路少說也跑了百十回了,他們會不會在看雪景?
隨著時間的流逝,鐘天成終于按捺不住,一把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大雪紛飛,他顧不得許多,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在一個拐彎處,他赫然看到,那輛200型,竟然翻滾到了山谷下方!
四郎師傅也趕來了,鐘天成來不及招呼他,連滾帶爬地往山谷下前行。那輛200型頭朝上方,靜臥在雪坡上,看不出有啥破損。鐘天成趕緊沖過去,拉開副駕駛車門——出發時,吳敏就坐在這個位置。
吳敏面色蒼白,努力睜著眼睛,看上去似乎很難受。看到鐘天成,他嗆出一口血,對他說,痛得像卵型(武陵山區方言:痛得要命),圓滿!然后,緩緩閉上眼睛。猝不及防的變故讓鐘天成感到如同五雷轟頂,渾身無力,他咬著牙,笨拙地從沖鋒衣里掏出手機。平時靈活有力的右手此刻在寒風中變得僵硬麻木,手機像一塊磚徑直掉在雪地里。鐘天成并攏雙手,哈了一口熱氣,把手機撿起來,給姚致遠打去了電話。
吳敏同志的追悼會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在省城青龍山陵園舉行,省委副書記童中華致悼詞。追悼會結束后,姚致遠問周青,墓地選好沒?周青說,他是援藏人,為援藏獻身,死而無憾,你們兄弟一場,能不能把他安葬在一生魂牽夢縈的高原?姚致遠聽了,清淚長流,捂著嘴對周青說,師姐,我對不起你。
姚致遠帶著周青的懇求回到了康巴。元旦后,在回鄉休假前,他在普布頓珠書記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姚致遠出發時,莽達機場又下雪了,他告訴鄧波,從香格里拉回家。兩人在木許村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到達白馬雪山埡口。姚致遠下了車,走到吳敏乘坐的200型滑下山谷的地方,蹲下身,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撕掉包裝,抽出三支,逐一點上,然后插在雪地里。姚致遠跪下身,向著山谷磕了三個長頭。藍天之上,嘯叫聲穿破云層,一只巨大的金雕俯沖而來。姚致遠正在錯愕,金雕卻轉了個彎振翅遠去。姚致遠并未看到,有一只雪兔正于灌木叢中倉皇逃竄。那一刻,他徹底得到了放松,每一個毛孔都無比舒展。他相信,在那片被金色陽光渲染的云層里,吳敏老兄一定在笑盈盈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