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充滿了各種誤讀與荒謬,所以文學出現了。我在文學的海洋中載浮載沉十六年后發現,能夠寫下并流傳的,依然是歷史的細部或局部。生命從來都不是由宏大敘事構成的,而是短瞬、一瞥、剎那組成的斑斕長卷。
距離濟南市區30余公里處有一座屹立千年的古塔,它頂著三個“國字號”的光環:中國現存唯一的隋代石塔、中國現存最早的全石結構佛塔、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單層方形庭閣式石塔。當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前去考察和勘探過。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與四門塔結下因緣。當我一頭扎進浩繁的故紙堆中時,卻發現走近它容易,認識它不易,要想深入歷史肌理一探究竟更是難上加難。它留下的真實證據實在太少,以至于每當捕捉到一鱗半爪都令我欣喜若狂;它的內部世界又異常豐贍,引人輕手輕腳闖入,卻又叫人滿臉失望而歸。
我當然不死心,一次次無功而返,一趟趟刨根問底,磨破嘴皮四處請教,終于在身心疲憊之際迎來轉機——古塔靜默不語,卻是會呼吸、有思想、有生命的機體,四方佛、大龍虎塔、小龍虎塔、千佛摩崖造像、墓塔林、小石塔、九頂塔,以及竹林、碑刻、水井、石碾等,背后隱藏的故事鮮活如泉,簇新如昨,安靜地等待著后人娓娓講述出來。我的遇見,就是命中注定的緣,放下包袱,不懼萬難,去寫就是了。寫本身就是一種祈禱,就是一種對話。
庚子年春,我開始動筆,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一場漫長而孤獨的旅程。案頭各種書籍堆砌成山,建筑學的、考古學的、美術學的、宗教史的……圖書館、孔夫子網、讀秀文庫,想著法子四處購買借閱。一個周末,快遞員敲門,母親開門搬進來一紙箱書籍,對我一頓斥責:“這么多書你啥時候能讀完?你還要命嗎?!”我理解母親,她是心疼我的身體才這樣說的。我心里憋著一股勁兒,幾十萬字的史料用了一周時間就啃完了,不料到頭來可利用的內容寥寥無幾,頓時泄了氣。
還有一次,從朋友那里借來一本書,繁體字,罕見本,讀起來很困難。讀完后,好多天我眼睛都緩不過勁兒來。不過,這本書讓我開闊了眼界,拓展了思路。歸還它時,像是與一位老友告別,反復摩挲,戀戀不舍。那天濟南大雨傾盆,整座城市的上空罩著一層濃霧,我的眼睛也有些發潮,心里五味雜陳。
眼看書籍越堆越多,一時又理不出頭緒,欲要放棄。冷門、小眾、史料紛繁,古塔的孤獨比人類要多幾萬倍。六月的最后一天,父親突然去世,我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又如墜萬丈深淵,陷入悲慟中不能自拔,整個世界變得黯淡無光。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前提是要用心熬煮。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再次回歸。一本書能打開一扇門,通向一條路。很多時候,精神的房間是相通的,從這家到那家,好比串門走親戚。漸漸地,我摸到了竅門,掌握了規律。又好像在逛美術館、博物館,在紙頁之間穿梭,在展廳間溜達,把美育課程給補上了,但還遠遠不夠。
上中學時,歷史課上我最厭煩記誦朝代和年份,盡管那位大臉盤、愛穿裙裝、教歷史的女老師說話輕聲慢語,我學得卻并不用心。可這個時候,我來了興趣,兩眼放光,經常熬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太陽升起,待關節晨僵的不適感退去,便繼續伏案寫作。我變成隱秘而執拗的紙上動物,慢慢地寫,慢慢地過。這期間最大的收獲就是把眼睛養得“嬌貴”了,凝視文物進入了審美層面,同時動用全部生命去感受它,與它促膝對話。這是一個漸悟的奇妙過程。
人在苦難中才更像一個人。太多的苦難把我鍛造成生活的強者,我的感官和思路被打開了,這是上蒼的另一種恩典。生命感悟如甘泉奔涌,一發不可收。然而,與古塔和附屬建筑相比,它們承受的苦難更多。它們不語,不等于全部被抹殺,總要有人來書寫和存證,我接受了這項使命,也終于完成了。我想起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話:“只要寫完了,就是最好的。”
你是否能想到,四門塔的奠基人朗公和尚是個學霸,當時他與各國國君交往密切,受到較高禮遇,為他開山創基打下了堅實基礎;你是否能想到,小龍虎塔多為民間供養人建造,而且大龍虎塔、小龍虎塔差別很大,考古人鄭巖曾跨越太平洋開展田野考察,至今尚有諸多待解的謎團;你是否能想到,四門塔千佛崖摩崖造像是我國唐初造像保存最完整的珍品之一,早在1988年就被國務院列為第三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你是否還能想到,那些字跡漫漶的碑刻、殘缺不全的題刻,隱藏著太多的歷史訊息,展閱開來就是一首首蕩氣回腸的散文詩,讓人百感交集。還有,傳說中鳳凰棲息過的九頂松,黃永玉到訪過的江北第一竹林,梁林夫婦考察四門塔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1972年西哈努克國王點名要去四門塔,為何最后未能成行……
古塔比人活得通透,它見過世面,擁有大智大謀,這正是我不厭其煩地與之對談的深層原因,以至于著了迷,至今走不出來。這期間我還破天荒地迷上了咖啡,保持微醉狀態,才能進入無所羈絆的自由境界,任由心靈馳騁。所以,這本書也可視作一個人的心靈史。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推薦寫道:“令人欽敬的材料發掘功力、令人感佩的邏輯思辨悟性,化成令人心動的深沉情感,變為有光澤有溫度的敘述。這些踏實而優雅的文字,將四門塔可見、可感、可引發、可收攏的上下左右前后內外的樣貌,整合在這部厚重又不板結的著作里。”而著名作家逄春階讀后評價道:“開卷瀏覽,她打撈出的帶有人間煙火氣息的一個個細節奔涌而來,如涓涓細流,滋潤人的心田,喚醒了莊嚴、微妙、安詳、堅韌、恬靜和澄澈。”澄澈,即詩意而透明的心。對我而言,我超越了自己,甩掉了被標簽的刻板印象,進入了更廣闊的文學深海。
第三季《局部》結尾處的彩蛋,令我記憶猶新。鏡頭從西方壁畫切換到中國北朝墓室的壁畫,作家陳丹青憶起自己在山西博物館觀賞北朝壁畫展的感受:“想想吧,一千四百多年來,沒人看過這批偉大的壁畫……聽見嗎?我們北朝的師傅齊聲叫道:除了拜占庭、意大利、西班牙,除了敦煌、云岡、麥積山,還有我,還有我!”是的,還有四門塔!那些隋朝的工匠們似乎也在召喚我們。
好多次,深夜時分修改書稿的時候,我的耳畔縈繞著古代工匠在壁上鑿刻的咚咚聲響,石上眾生的喜怒哀樂其實與現代人沒有什么兩樣。猶記得,大風吹過發梢,樹葉拍著手掌嘩啦嘩啦唱歌,仿佛林徽因打我的身邊而過。梁思成在一旁專注拍照,林徽因則絮絮低語道:“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我在寫作中,又回到那個風雨如晦的時代,不經意間與他們夫婦倆重逢了。
所有的文物都是時間大河上隨手拋擲的漂流瓶,遇見即歡喜,懂得皆慈悲,如是而已。
我沒有藝術家的野心。我的文字所呈現的或許只是四門塔的局部細節,或者說呈現的是生命的高貴與平凡。但是,能有更多市民和游客走進古塔,參與和推動文物維修保護工作,賡續城市文脈,局部也會變得愈加豐滿,愈加有價值、有溫度。
因為,局部也是全貌,當你深情凝視的瞬間,會有奇跡發生,讓你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