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傷口在他左小臂外側,呈月牙形。傷口開裂處已經愈合,表面上看有一道短短的、細細的、略有彎曲的疤痕,疤痕是深褐色的,四周的皮肉還有些紅腫。
這個傷口是被刀片劃破的。一周前,他乘公交車外出辦事,車上人多,擁擠,他站在車廂后門處。突然,他看到一個染著金黃頭發的小青年,胳膊垂下,手里好像握著什么利器,朝一個女士的挎包一劃,那包裂開一道口子,露出包里棕紅色的錢夾。他想都沒想就喊了一聲:“小偷!”
那小青年飛快地把手縮回,頭別向車窗外。滿車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詫異。那女士低頭看包,大驚失色,“啊”了一聲,臉漲得通紅。恰巧車停站,那女士雙手攥著包,急匆匆下了車。金黃頭發的小青年也要下車,走到車門前,邁下一級臺階時,突然回身出手,在他的左小臂上劃了一下。他感到一陣涼颼颼的刺痛,低頭看,衣袖已被劃破,一股鮮血滲出。再抬頭,小青年不見了蹤影,車也已開動。
他在下一站下的車。他下了車,又上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在急診室,他向醫生講了受傷的經過。醫生邊開診療單邊說:“唉!好人總是吃虧。你當時就該當場指認那個小偷,讓全車人都知道小偷是誰,他就不敢用刀劃你了。”
“我當時也想息事寧人,反正小偷也沒偷成,就想給他留個面子。誰知他卻向我下狠手……”
“好了,去縫合吧,三針。”
他問:“小偷用什么刀子劃的我?”
醫生說:“刀片,就是刮胡子用的刀片。”
在診療室,縫合的醫生問他是怎么受傷的,他便又把車上遇小偷的事講了一遍。醫生抬頭看看他,臉上露出欽佩的表情。
他問:“劃得深不深?”
“多虧隔了一層衣服,傷口不算深,不過也要縫合,這樣好得快。”醫生說。
“媽的,當時沒想到小偷會下手,不然也不會放過他。”
醫生說:“你應該報警。”
他說:“沒想到他會下手嘛。等我反應過來,小偷下車跑了,報警有什么用?”
醫生給他注射了麻藥,十分鐘后,開始縫合。一根小針被醫生用鑷子夾住,手腕甩動了幾下,就縫好了。包扎后,醫生叮囑:“不能喝酒,不吃辛辣。”
他說:“我還就晚飯時好喝兩口。”
“忍著吧,拆線以后看情況再說。”
“多長時間拆線?”
“一周。”
回到家中,他亮出左小臂給妻子看。妻子問怎么回事,他就又講了一遍公交車上的事。妻子問:“小偷抓著了?”他說:“跑了。”
妻子看看他左小臂上的傷,又問:“嚴不嚴重?”他說:“縫了三針。”
“你傻不傻?多管這個閑事干什么!”
他說:“我也沒想多管閑事,只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你瞎喊什么?難道別人沒發現小偷?”
“我哪知道別人看沒看見?反正我看見了,忍不住就喊了。”
妻子問:“上醫院花了多少錢?”
他說:“不多,一百零三塊錢,我刷了醫保卡。”
“唉!”妻子嘆口氣,說,“這還算僥幸,要是刀片劃你臉上怎么辦?”
他笑了,說:“頂多破了相。臉上有道疤更好,人顯得兇,再出門碰到這種事,我不用喊,瞪一眼小偷就嚇跑了。”
第二天上班,他一進辦公室就把衣袖擼了上去,露出裹著白紗布的左小臂。他的鄰桌白姍姍看到了,驚呼:“你這是怎么了?”
白姍姍這一喊,其他兩位男同事也看到了,走過來,彎下腰,觀看他的左小臂。其中一位問:“動手術了?”
他一笑,說:“縫了三針。”
另一位男同事問:“怎么回事?”
他說:“昨天下班回家,在公交車上看到一個小偷,那小偷用刀片割一位女士的挎包,我喊了一聲,那小偷沒得逞。”
白姍姍問:“你這里是小偷用刀片劃的?”
他點點頭。
一位男同事說:“你就老老實實讓他劃?”
他說:“我沒有防備。車到站,那女士下了車,小偷也要下車。突然他就轉身,劃了我的胳膊。”
“追呀,下車追!打死那個王八蛋!”另一位男同事說。
“唉!也怨我反應慢了點兒,等感覺胳膊疼了,再想沖下去,公交車已經關上門開了。”
“你當時想沖下去了?”
“怎么不想?”他說,“車上人多,擠得我挪不動腳。要是下了車,地方寬敞,我就是受了傷也能把小偷制服!”
白姍姍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平時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仗義俠士呢。那女的呢?就這么走了,也沒感謝你?”
他說:“那女的看到自己的挎包被刀片劃開一個大口子,都嚇傻了,趕緊下了車,哪來得及感謝我。”
一位男同事說:“這年頭,做好事受了傷,就得自己認,誰會管!”
另一位男同事說:“多虧是劃在胳膊上,要是劃在臉上就麻煩了。”
他又笑了,說:“你這話和我老婆說得一樣,她也慶幸刀片沒劃在臉上。”
白姍姍說:“劃在臉上也光榮,你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說:“姍姍這話我愛聽,做好事,刀片就是劃傷臉也認了。”
另一位男同事說:“做好事不錯,可劃在臉上將來會留一道疤,多難看。”
他說:“留一道疤也就這么著了,又不重新找老婆。”
白姍姍說:“我要是你老婆,你就是臉上留道疤,我也喜歡。”
兩位男同事就笑。說白姍姍是真情女子,美女都愛英雄。又說如果下一次他再做好事受了傷,白姍姍說不定就回家和丈夫離了婚,給他做二房去了。
白姍姍說:“別瞎扯了,干活兒吧。”
于是,人們各就各位,忙起工作。
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電腦,查看工作數據。他雙手敲打著電腦鍵盤,感覺左手比右手稍微遲緩,傷口倒是不疼,就是左手指不怎么敏感,這可能因為小臂上纏了紗布。一纏上紗布,多少會勒住血管,血液流通不暢,手指就遲鈍。他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茶,是用左手端的,滿滿一茶杯水,有些重,他感到傷口略痛了一下,趕緊放下茶杯,再用右手端起來。
中午在食堂吃飯,局長端著飯盤走過來,笑盈盈地坐在他對面,問:“傷得怎么樣?”
他略一驚,說:“沒事沒事,局長您也知道了?”
“白姍姍到我辦公室說的。”局長又問是怎么回事,他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公交車上的遭遇說了一遍。局長說:“下午不用上班了,回家休息吧,拆了線再上班。”
“不,我可以上班,不礙事。”
局長又笑了,說:“要不就休三天,我已經和你們科長打招呼了。”
“謝謝局長關心。我就休一下午吧,真的不礙事。”
面對局長的關懷,他心里就像開了一鍋水,滾燙滾燙的。工作了二十多年,局里上上下下,好像沒有誰關注過他。同一個辦公室的人,各自忙各自的,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和其他科室的人碰面,別人對他點點頭笑一下,就算最高禮遇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每天飄進單位,又飄出單位,再飄回家。這次卻破天荒了,他那么引人注目,連局長見了他都滿臉是笑,還要他在家休息三天,美女同事白姍姍甚至還說了些特別動情的話……這要是放在過去,想都不敢想!
哈!那小偷一刀劃出的意外效果,讓他始料不及。不過他還是有些不服氣。他想,那天在車上,他挨了小偷一刀,卻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他是應該做出反應的,堂堂一個男人,應該以牙還牙。要是那天他身上帶著家里的那把藏刀就好了,關鍵時刻,也亮亮劍!
他有一把藏刀,很漂亮,刀柄上鑲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珠,長長的刀身閃著銀光,刀尖向上彎曲,刀刃上還有鋸齒。據說這是藏民外出防大型猛獸用的,碰到大型猛獸,一刀子捅進去,再拔出刀子,刀刃上的鋸齒就能把猛獸的腸子勾出來。這把藏刀是多年前朋友去西藏自駕游帶回的,送給了他。幾年前,城市里接連出現了幾起兇殺案,警方告誡市民,晚上盡量不要單獨出門,他想起了那把藏刀。讓他幾天晚上不出門可以,時間長了不行,親朋好友聚會總得去吧?單位業務宴請總得去吧?于是,他出門時,就把藏刀別在腰后。上衣一遮,誰也看不見,如果遇到不測,隨手就可以拔刀。也奇怪,自打晚上出門腰后別了把藏刀,他的膽子莫名其妙大了起來。走路昂首挺胸,而且專往沒人的黑暗處走。吃喝完畢,人家都打車回家,他偏要步行回家,腰后別把刀,走在大街上,他感覺良好,甚至期望出現一個歹徒,好讓他有機會拔出刀,施展一下……
下午,在回家的路上,他上了一輛公交車。在車上,他伸手抓住橫在半空中的扶手,露出左小臂上纏著的紗布。車子轟轟開動,他暗地里四處張望,發現沒人注意他的左小臂,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別忘了,昨天他就是在這一路公交車上,發現了那個小偷,然后一聲喊,才導致左小臂受傷。他又四處張望,想看看乘客中有沒有面熟的人。他記得,昨天在車上,他身前站著一位中年女士,那女士后頸上有一顆痣。他還記得那顆痣有花生仁那么大,深紅色的,長在女士白皙的脖子上不但不丑陋相反還挺好看。他的左邊站著一位穿校服的男學生,這小子從上了車就在看手機,過了好幾站愣是沒抬頭。右邊站著什么人他忘了,反正當他看到金黃頭發用刀片割包大喊一聲“小偷”時,那個長痣的女士回頭看了他一眼,而那個男生臉稍一抬,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看手機……今天的車上,顯然沒有那個長痣的女士和那個看手機的男生,他周圍站著的乘客,都相當面生,從沒見過。
下了車,他給女兒打電話。女兒今年才上高一,住校。
“老爸。”女兒親親地叫了一聲。
“寶貝兒,你還好嗎?”
“我很好,老爸。您和媽媽好嗎?”
“你媽很好,我不太好。”
女兒驚慌地問:“您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他笑了,說:“別緊張寶貝兒,也沒什么事兒,就是胳膊受了點傷。”
“啊!怎么回事兒?”
于是,他又對女兒說了昨天發生在公交車上的事情。
“我馬上回家。”女兒說。
“別,不嚴重,你別回來。”
“不,我要回家看您!”女兒掛了電話。
又不是周末,把女兒忽悠來家,妻子又該說他多事兒了。女兒那所學校是全市的重點高中,位于城郊,女兒當晚可以住家里,明天早晨七點以前必須趕回去,不然就耽誤了上課。家里有一輛車,妻子開著,明早如果妻子開車送女兒,她上班就來不及了……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該打電話告訴女兒這些事……得,他掏一百元錢吧,讓女兒乘出租車,早上不堵車,六點出門,七點前趕回學校沒問題。出租車到女兒那個學校單程四十元左右,可女兒今天回來也得坐出租車呀,這車錢他不包誰包?一百元也就能剩下二十元左右,他也不能和女兒要回來。這一嘚瑟不要緊,一百元沒了,他有點兒心疼,妻子每月只給他五百元零花錢,這一下子就去了五分之一。
女兒一進家門,便捧著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女兒問:“疼不疼?”
他說:“當時感到一陣涼颼颼的疼,接著就出了血,出血后反而不疼了。到醫院后縫針的時候又感覺疼,現在不疼了。”
“該死的小偷!”女兒罵道。
“就是該死!下次我要再遇到他,非好好教訓他一頓!”
女兒著急了:“老爸,千萬別再碰到他了,這種人咱們還是躲得遠點兒好。”
“不怕,有這個呢。”他走進臥室,拉開他床頭柜的抽屜,拿出那把藏刀,“從今后,我出門就帶上這個,看看是那小子的刀片厲害,還是我的藏刀厲害!”
女兒從他手里奪下藏刀,說:“老爸你瘋了?這是管制刀具,帶在身上犯法!”
他拍拍自己的后腰:“我別在這兒,誰還看見了?”
女兒說:“要是再遇到那個小偷,你是不是就抽出來了?”
“當然要抽,防身嘛。”
“你這就犯法了。不管你傷沒傷著小偷,警察都會先抓你。”
他無話可說,哼了一聲,又把被女兒奪下擱在桌子上的藏刀放回床頭柜里。
晚飯時,妻子果然埋怨他:“驚動女兒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女兒說:“怎么不是好事?老爸面對手持兇器的歹徒,還敢大喊一聲,讓歹徒不能得逞,這本身就讓人敬佩。老爸,我為您鼓掌!”接著放下飯碗,鼓起掌來。
他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到底是女兒,理解父親,年輕人就是不一樣。自打受了傷,妻子一直埋怨他多管閑事兒,他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女兒盡管不希望他以后再碰到那個小偷,也不贊成他帶藏刀護身,但還是肯定了他的做法。女兒身上,不愧流著他的血!他挺挺胸,豪邁地對女兒說:“吃飯吃飯,不提這事了。明天早起去學校,我出一百元,報銷你來回的出租車費。”
女兒舉起雙臂,說了聲:“老爸萬歲!”
一周后,他去醫院拆線。拆了線的傷口,呈月牙形。傷口開裂處已經愈合,表面上看有一道彎曲的疤痕,疤痕是深褐色的,四周的皮肉還有些紅腫。醫生在傷口上擦消毒液,問他痛不痛,他說不痛。醫生又把一塊豆腐干大小、疊了幾層的紗布蓋在傷口上,用膠布橫豎粘了幾道。“好了,三天后再來換藥。”
他問:“不用纏上紗布了?”
“不用了。”醫生說,“傷口愈合得很好,估計再換一次藥就全好了。”
他說:“我怎么看著傷口還紅腫呢?醫生,再給纏上紗布吧。”
醫生說:“不用了,就這么簡單包扎一下就可以了。纏上厚厚的紗布皮膚容易發熱,一發熱傷口就容易感染。”
“是嗎?”他半信半疑。
醫生說:“我是醫生,你是病人,你要聽醫生的話對吧?”
“當然當然,我也沒說不聽醫生的話。”他悻悻地走出醫院。
上班時,白姍姍先發現了他左小臂上只粘著一小塊紗布。“哎,是不是拆線了?”
他說:“是的,拆線了。”其他兩位男同事又湊過來看,一位說這就等于好了,另一位說這點傷小意思。然后就走開了。倒是白姍姍又舊事重提:“這幾天坐公交,沒再碰到那個小偷?”
他又來了精神,說:“沒碰到。我倒是想碰到,再碰到,我一定不會放過那家伙!”
白姍姍說:“如果再碰到那家伙,你想怎么辦?”
他本想說他有一把藏刀,就別在腰后,到時候就抽出來。可女兒警告他了,他不能再指望這事。便說:“我……我可以……我可以趁他不備,朝他臉上猛擊一拳,然后下車就跑。”
白姍姍說:“跑什么?再給他幾拳就是了,非把他打趴下不可!”
他說:“不行啊,那家伙手里有兇器,萬一捏著刀片亂舞亂劃,車上人又多,傷及無辜怎么辦?”
白姍姍又說:“那就用腳踹,狠狠地踹!把他踹倒,看他還怎么舞刀片!”
他抬起腿,彎曲又伸開,伸開又彎曲,說:“我這腿,平時缺乏鍛煉,恐怕沒這么大的勁兒。”
“嘿嘿……”一位男同事笑出了聲。
另一位男同事說:“你們這是在說對口相聲嗎?說的是哪一出?華山論劍?”
白姍姍不作聲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像被誰潑了一瓢冷水,剛剛燃起的興致,一下子就熄滅了。
中午,在食堂里又遇到局長。局長端著盤子和他走了個迎面,他看到局長盤子里有一小堆米飯、西紅柿炒蛋、幾小塊排骨和一碗冬瓜湯。他連忙擼起左衣袖,露出包扎傷口的紗布。沒想到局長根本就沒朝他左臂上看,只是向他點點頭,微微一笑,就過去了。他很茫然,也很失落,這才剛剛過了一周,局長就忘記他在公交車上受傷的事了?
他端著盤子,左顧右盼,看到有一張桌子旁已經坐下三個人,還余著一個座位,那三個人都是人事科的,也都和他熟,便走過去,坐下。三個人朝他點點頭,他也朝他們點點頭,然后就吃飯。他的左衣袖還擼在小臂以上,露著包扎傷口的紗布。他覺得這一餐飯,那三人里,總會有人看到他的左小臂,然后會問他這是怎么回事,說不定還早就知道他在公交車上受傷的那件事呢。只要有一個人問,他就有機會把那段事從頭到尾再說一遍。可是沒有,自始至終,三個人的目光都在盤子里的食物上。最后,三個人吃完了,相繼站起身向他道別。他失望極了,頓時沒了胃口,一口饅頭在嘴里嚼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三天過去了,他去醫院換藥。醫生揭下紗布,看了看傷口,說恢復得不錯,又擦上消毒液,覆上一塊豆腐干大小的紗布,然后用膠布粘好,讓他三天后再來檢查。
“檢查?不換藥了?”他問。
醫生說:“如果沒感染,就不用換了。”
“那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醫生說,“傷口總是包著并不好。你這個傷口本來就不大,只縫了三針,現在恢復得又那么好。下次來,檢查一下,如果不需要,就不包扎,晾著吧。”
哐的一聲,診療室的門被重重推開,一個中年男人右手掐著左手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女人。他看到這男人左小臂內側鮮血淋漓,一個洞狀傷口像槍眼,血就是從那里冒出來的。醫生站起來,上前一把握住男人的左手腕,問:“怎么傷的?”
男人說,他在工地上干活,從樓頂掉下小半截鋼筋,正好插上了。
女人說:“嚇死了,流這么多血。”
他這才仔細觀察這一對男女。果然都是民工裝束,女的手里還提著一頂安全帽。聽口音,他們像南方人。
醫生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傷口,先用大團棉球蘸著酒精擦拭左小臂上的血污,血污擦凈后,露出傷口。他看到傷口有一角錢的硬幣那么大,挺深的,傷口破裂處,肌肉往外翻著。醫生又給傷口消毒,輕輕擦拭著,男人痛得直吸氣。醫生說:“要縫合,還要打破傷風針,然后再輸液。”又問那女人:“你是他的家屬?”
女人說:“是,我是他老婆。”
醫生回到桌前坐下,飛快開好單據,說:“先去交費,再去注射室訂一個床位,等處理好傷口就去那里,流血太多,最好躺著輸液。”
“好,我去。”女人把病歷放在醫生辦公桌上,轉身走了。
這時,醫生才發現他還在診療室,問:“你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沒有,”他說,“那我三天后再來是不是?”
“對,三天后。”醫生邊回答邊照料那個男人,頭都沒抬。
走出診療室,他想,那男人傷得不輕,左小臂上的那個洞就是縫了,一兩個月也好不了。他猜,醫生處理完了,那男人的左小臂恐怕就都纏上紗布了。想到此,他不禁羨慕起那個民工來,左小臂要纏上那么厚的紗布,那得受多少人關注啊!再看看自己左小臂上的這塊豆腐干大小的紗布,就是擼上衣袖,也不見得有多顯眼。他又回想那次遭遇,當時,公交車上那個小偷要是再使點勁,他左小臂上的傷口也不至于這么快就愈合了。
晚上,友人打電話約他出去喝酒,他滿口答應。妻子說:“傷口還沒好利索,你能喝酒嗎?”
“怎么不能?十天沒喝酒了,快憋死我了。”
“醫生不讓你喝酒。”
“醫生的話也當真?”他說,“醫生都是有三分說八分。”
妻子說:“不管不管,你愛喝就出去喝,傷口好不了你可別埋怨。”
“埋怨?我埋怨什么?好不了就去醫院,我巴不得再包上呢。”
妻子瞪他一眼:“你這人怎么回事?人家受了傷,都盼著早點兒好,你怎么盼著不好呢?”
他出門前,擼上袖子看了看左小臂上豆腐干大小的紗布,又走進臥室,悄悄取出那把藏刀,別在后腰上。
他出了家門,先去一家藥店買了一卷紗布。到了酒店后,他沒有進預訂好的包間,而是先去了洗手間。他在洗手間里,悄悄掏出紗布,往左小臂上纏了又纏,基本恢復了剛受傷在醫院包扎時的樣子,這才進了包間和幾個朋友見面。這幾個朋友和他多日沒見了,也不知道他在公交車上的遭遇。他與他們見面后,先是寒暄,相互問好,然后入座。這時,上菜了,先是四個小涼菜,接著又上來一只燉雞。請客者擺到桌上兩瓶白酒,招呼大家倒酒,宣布宴會開始。剛喝了一口酒,他就假裝很自然地擼起袖管,露出了左小臂。
“哎,你胳膊怎么了?”請客者問。
“什么怎么了?”他裝糊涂。
請客者手指他的左小臂:“那里,怎么包著紗布?”
“噢,你說這里啊。”他的興致突然高漲起來,眼睛環顧眾人,“這里嘛,十天前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
有人問:“什么事?”
還有人問:“是叫哪個女人咬的吧?”
他說:“哪有什么女人咬我?告訴你們吧,是叫別人用刀片劃的。”
“刀片劃的?誰?你和誰打架了?”
“沒有沒有,事情是這樣的……”他臉色緋紅,兩眼放光,從頭到尾把那天在公交車上的遭遇說了一遍。大家默默地聽著,他講話期間,沒有人喝一口酒,也沒有人動一動筷子。“當時我感覺胳膊上痛,一看流出了血,想下車追人時,小偷已不見蹤影了。我是下一站才下的車,接著打車去醫院……驚心動魄吧?”
請客者端起酒杯,說:“來來來,敬你一杯,壓壓驚。”
大家都端起酒杯與他碰,玻璃酒杯輕輕相碰發出的聲音,他聽著像音樂一樣悅耳。他一仰脖,喝干了滿滿一杯酒,說:“謝謝各位,我先干為敬!”
那晚上,酒桌上的話題基本就是他在公交車上的遭遇了,有人說他多管閑事了,有人說那被割包的女士也太不像話,怎么連個謝意都沒有就自己溜了。也有人說當時逮住那小偷就好了,非揍他個半死不可……
他唰地從后腰上抽出那把藏刀,說:“我當時沒有武器,要是身上有這個,小偷不被嚇癱了才怪!還敢回頭劃我一刀?”
大家紛紛被那把漂亮的藏刀所吸引,傳來傳去,把玩著,欣賞著。他則一杯接一杯喝酒,心里感覺無比亮堂,無比暢快。那把藏刀,在眾人手里傳來傳去,就像一朵五彩的云在半空中飄了起來,飄呀飄,飄到他的后腰處,不見了。最后,他自己也變成一朵云,飄了起來。他只聽見請客者說:“醉了醉了,咱把他送回家吧。誰出去叫一輛出租車……”
他做了個夢。夢中,他看到幾個小混混在街頭調戲一位婦女,他認出來了,受害者就是在公交車上被小偷割包的那位婦女。他二話不說,從腰后抽出藏刀,揮舞著就沖了上去……他又受傷了。這次那位婦女沒走,而是把他送進了醫院。這次受傷是在脖子上,醫生在他脖子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他感到紗布軟軟的、柔柔的,纏在脖子上十分舒服……也不知怎么走漏的風聲,局長來醫院看他了,身后還跟著科長、副科長和一群同事。見到眾人來,他很激動,從病床上坐起,張嘴就說受傷的經過。無奈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有點勒,話說得不利索。局長拍拍他的肩,笑瞇瞇地說:“不要說了,我們都知道了。好好養傷,什么時候傷口徹底愈合了什么時候再上班……”
白姍姍也來了,見到他眼圈唰地紅了,接著就流下淚水。
早晨醒來,感覺頭痛欲裂。他看看左小臂,纏在外面的紗布沒了,連那塊用膠布粘在肉上的豆腐干大小的紗布也沒了,一道短短的、細細的、淺淺的疤痕,像一根針,扎進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