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組詩）

嵩山的月亮

微雨，月亮還是從云層鉆出來

一閃而現。薄薄的、涼涼的

當它從合十許愿的人海中孤身起立

群山低低說：月亮來了——

要多結實的土地呀

才能生育出這般如當頭棒喝之物

黃河

漢代古柏如何咬斷時間的鎖鏈

銅鏡中的牡丹怎樣老死在洛水

失魂的鶴，怎么藏好滿身飛雪

詩者為了什么招魂，無頭造像立言嗎

空門若何空，功夫小僧是否按住心里的豹

一腳踏出邙嶺就看見黃河的人

你們喊他杜少陵、妲己，我喚為秋風

望邙山

那炎黃二帝，高出峭壁

不渡黃河，只在夢中不停劃舟

那詩人、將士，斗酒三百，吐出半個

商殷、漢魏、唐宋

那蘭陵王，面具猙獰，骨相清奇

那嚎叫牛羊，流下最后一滴淚

那一個異我，朝歌城最低等級的魅

出江南、過秦嶺，心落泥沙

空懷故國，放虎山下，終老不還鄉

朝歌

行至比干摘心臺，雨忽大

接到老家傳來的消息

文表弟，夜釣時赤裸溺水亡

衣服整齊疊在岸邊

紂王，你的子失去了父

你的婦失去了夫

你的母失去了兒

你的臣民，失去了自己

活回了一尾魚

你的哭，失去了淚

白居易

酒后，我們談到了

九月，東郭寺

孩子們在誦讀《長恨歌》，那些

童稚聲干凈，脆生生的

我們在其中

并未遇到江州司馬和比翼鳥

繼而，大醉又大病一場

事實上，只要一提到

遠遠鄉，去不得

一種曠世夜雨就從唐朝開始

下得緩慢而堅定

這讓我們相信，雨滴如經文

壓住所有會喘息的詞語

杯中人，已枯萎在

去往香山路的天旋地轉中

孤島鎮的傍晚

千軍萬馬已走過，但井架依舊四處林立

在孤島鎮，無數口油井，一群采油工人

以及望不到盡頭的刺槐林

帶著自身的傳說

當槐花壓低了傍晚，結束采油的工人會

拐到樹林深處，操著自己的口音呀呀而唱

時而粗獷時而

如杜鵑鳥哭泣，那唱腔交匯處

黃河水暴漲，槐花勝雪

多好啊，孤島鎮的傍晚

油田安靜，羅孤路、濱孤路、永興路上

只有槐花的味道，它滋養你的心靈

轉身把你帶走

夜讀《塞下曲》，兼致王昌齡

從一首詩里，入雄關、行大漠

宿孤城、觀烽火、聞羌笛

其中的驛站、絲綢、烽煙、懷鄉的士卒

“至今，仍有發酵作用……”

只要安靜下來，就能恍惚

看見一個漢字和一滴水一粒鹽

還在古洮州

制造秘密的催化劑，相互提純、引渡

發酵成一次歌哭，一行血脈僨張的抒情

一劑勾兌鄉愁的藥汁

其中消失的馬匹、明月、蓬蒿、絲綢

邁著微醺的腳步在重返

世子、公主、將士、商人，也連夜

轉過身來

那些渡盡劫波的人

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人

都從茶馬互市的盛景中

從唐蕃古道走來

當時空轉換，萬物更迭

詩和鄉愁的清峻之味

在光中，仍清冽迷人

兩種古老的珍寶仿佛

兩件神秘的法器，蹚著泠泠河水

帶回了新的漣漪

多少古人、今人

詩與鄉愁都有了水的風骨、土的品質

它們曾經是時間的挽歌

現在，是一陣忘形的香味

拍打著酩酊的洮州……

岵山登高

一只鶴，飛出《九歌》

這聳立的岵峰

只夠豢鶴人捶胸頓足

一匹馬，在淅水、丹江水交匯處嘶鳴

這倒懸的岵峰

只夠仗劍者搬動楚國風云

一條魚，從順陽川、丹陽川、板橋川游離

這夢里的岵峰

只夠懷鄉客踟躕，大喜又大悲

“陟彼岵兮，陟彼岵兮”*——

鳥蟲寫下傳世銘文

青銅和碑石鑄史

山川敬天地，濟蒼生

*出自《詩經》中的《陟岵》篇。

淅川四行

若有君子贈以天下青銅與詩

當如何

不妨回謝闊別楚國的魚關碑石

和人民路上的楸樹花枝

高原簡史

一些烽墩，獨坐在山頂

等著風，從青藏高原吹過來

還有一部分，匍匐著

在風中變回一堆黃泥

古城堡里

一個離開了很久的土司

披著滿身月光的銀霜回來

梯田中的麥子、油菜

在晨曦中交換著斑斕色彩

沒有不想抓緊泥土的蓬草

沒有不會拐彎的河流

沒有不愿翱翔的鷹

一顆星于蒼穹沒完沒了盯著你

一支胡笳，熱烈地憂傷地喊著一個乳名

一匹馬，把道路一再拉長……